論壇

    周五的傍晚，夕阳西下，工作的时间结束，休憩的时间到了。

　　我关掉电脑，从工位上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周围那些年轻的同事也纷纷离席，商量着待会要去哪里打球、聚会。

　　我也沉浸在轻松的氛围里，感到久违的愉悦。不过，我还得去把两名女儿接上，才算正式结束一天的工作。

　　姐妹俩的小学就在附近，只需步行个十几分钟，也不算是苦差事。这个点，负责看小孩的老师八成已经回了家，但姐姐很懂事，学校周围的治安也很好。

　　我披上外套，和同事们互相打趣，告别，离开办公室，走出写字楼。我在门边的小店买了杯凉茶，戴上耳机，打开最近在听的小说，然后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茶，一边在温暖的橘光里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街道两侧林立着各式店面，烧烤、甜品、小吃店尤其多。每家店都散发着廉价、劣质又刺激的香料味，每家店门口都挤满了兴奋的中小学生们。看到此景，我难得的好心情也稍稍恶化。

　　我家大女儿还好，小女儿是个顶级馋嘴。只要稍微给她点零花，她便会立刻花在这些工业级废料上，永远不看看自己的牙，不想想自己的未来。

　　现在，我已经在严格管控她的饮食。只有在考试结束，或者家长会结束后，我才会去卫生、安全的店面里给她买一根雪糕。

　　正想着，手机铃响，大女儿发来消息。

　　【和妹妹成功会合。我们来找你！】

　　姐姐在句尾加了个大笑的表情。她刚刚拿到手机，心情显然很好。

　　除此之外，她还附了张照片，把自己和妹妹的两张胖脸全都挤进了小小的照片，两个人全都在开心的做着鬼脸。

　　我会心地勾起嘴角，但接着便阴了脸。

　　妹妹的嘴角，明显沾着粉红色的糖霜。

　　学校附近有家名叫「开心雪糕」的小店，专门做冰激凌，还弄了个穿着布偶服的吉祥物在门口转悠。这家店几个月前刚开，价格便宜得不可思议，因此非常受学生欢迎。

　　不过，小女儿早就用完零花钱了，肯定是她姐给的。我前天才刚刚警告过大的别太放纵妹妹，警告过小的别再贪吃。

　　【在原地等着就好，妈妈来找你们。另外，你是不是又给妹妹买冰激凌吃了？都说了对牙齿不好。她才几岁，牙都黄了蛀了半截。等她长到你的年纪，在乎脸了，到时候不恨死你。】

　　几分钟后，姐姐才迟迟回了消息。

　　【妈妈，不是我给她买的，会合的时候她就已经吃下去了。她说是老师送的。】

　　大女儿非常老实，从没对我撒过慌。冰激凌居然是老师给的？是哪个没常识的？

　　那个严厉的地中海班主任？不像。那个喜欢骂学生的数学老师？不像。那个总是说话轻轻慢慢，跟学生和家长都若即若离的英语老师？也不像。

    一个个老师的模样在脑海中闪过，但都不像会不经家长同意给孩子甜食的人。

　　这么说来，是名我从未见过的老师？　　

　　不知怎地，我忽然有些不安。

　　我关掉听书，拔掉耳机，打算认真处理一下这件事。

　　【哪个老师给的冰激凌？你认识吗？】

　　【她就在我们边上呢，正给其他学生发雪糕。是李老师。】

　　几名主要的老师里，只有班主任姓李，那个严肃、秃顶、白白胖胖的中年男老师。没想到居然是他。

　　【好。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我跟他严肃地说过你妹妹的情况。】

    我将这条消息键入发送框，却没发出去。因为班主任李老师正向我走来。

　　他仍然穿着平常那套一丝不苟的西装，向我点了点头示意，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不是他？我看错了老师的名字吗？

　　这么想着，我重新将视线移向大女儿发来的上一条消息。于是，我注意到消息里用的不是「他」，而是「她」。

　　一组中学生与我擦肩而过，似乎在兴奋地大声聊着什么热门话题，但我完全没有听清楚。我咬住嘴唇，用微微的疼痛压下不安，然后快速地发出下一条消息。

　　【你妹妹班上没有姓李的女老师。你认识她吗？你在骗妈妈吗？】

    

    【没有骗你！你也见过她呀。就是那个每天傍晚都守在学校门口，总是笑着的老师。还有妈妈，我也可以领一根雪糕吗？其他同学都有了。】

　　按女儿的说法，这个面容模糊的人每天傍晚都在学校门口。她是护导老师吗？

　　【她还在附近吗？】

　　【在的。她在学校对面的雪糕店周围。她的雪糕真的好棒，好像什么口味都有，而且隔着街道都能闻到香味。我可以去领一根吗？】

　　大女儿罕见的不懂事，一直在求冰棍。但我现在没心情教训她。

　　【别领。看好你妹妹，站在原地等我。】

　　没有老师会站在雪糕店周围。这个人一定不是老师。

　　我正在推测着，下一条消息却几乎让我的心跳停了几秒。

　　【可是，妹妹已经去她哪边了呀。】    　　

　　出生。第一次说话。两个月前吃蛋糕的样子。小女儿的脸忽然浮在眼前。

　　诱拐。杀童。失踪。同时，一系列渗着血的字也爬入了我的脑海。

　　我颤抖着在手机上快速地按着，拨通女儿的电话。短暂的铃声过后，电话通了。

　　人声还未出现，噪音先自听筒中爬了出来。有学生们在嬉笑，有小贩在吆喝；可这些日常的声音都很远。

　　相对的，一大片细密的、急促的舔舐声就在咫尺之遥。舔舐声海水一样填满了我的耳朵，令我不由得寒毛倒竖。

　　女儿的手机简直像被埋在了一大团冰激凌中央，正被数不清的活物疯狂地啃食着。

　　然后，女儿轻轻地说：

　　「妈妈。她来了。她问我要不要雪糕。」

　　她平常声音清脆，此刻却轻飘飘的，仿佛半梦半醒。

　　我提高音量，用急促的命令掩盖心中的恐慌：

　　「别领，也别靠近她！雪糕妈妈到了后给你买，想选什么味的都可以。来，去学校门口，把手机给门口的保安，我问问他怎么回事。」

　　电话对面沉默了片刻。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不过，女儿接着说：

　　「妈妈。她到我的面前了。她好有趣，她好香，她美。」

　　脚步声自另一头响起。女儿在走。

　　小贩的吆喝声更远了。

　　「听妈妈的话！快回学校！」

　　女儿梦呓一样说：

　　「为什么？妹妹在这里。同学们也在这里。」

　　「别问了，快回去！」

　　「妈妈。她没有头发，但是皮肤好白。她的脖子好细，她的眼睛好黑。妈妈，她在看着我。妈妈。她问我要不要雪糕。」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大声怒吼：

    「回去！回学校！求你了！」    　　

　　「她问我要不要雪糕。」

　　「快……」

　　刺耳的碰撞声打断了我的尖叫。电话被挂断了。几秒后，她发来一张图片。

　　图片在学校附近的某条小巷中拍摄，很模糊。图片拍到了小巷外的一名学生，拍到了半个学校大门，拍到了小巷的地面。女儿的书包散落在地面上，书包边掉着一根半融化的雪糕。　　

　　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我扔掉茶，扔掉包，用尽力气向学校跑去。我没有看路，我死死地盯着晃动的手机屏幕，疯狂地摁着通话键。

　　但回应我的只有冰冷的电子音。

　　「——妈妈？」

　　然后，大女儿的声音忽然在附近响了起来。我茫然地看着手机，电话没打通啊？我又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学校，而大女儿正站在我面前，背着书包，正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呆了片刻，问:

　　「你在这？那刚刚你发的消息是什么意思？」

　　「我没发消息呀？手机刚刚给妹妹玩了。」

　　「对，对了，妹妹呢？妹妹在哪里？」

　　「她说去雪糕店门口看看，解解眼馋。她在店里待了一会，然后就跑到店旁边的小巷子里了，估计在跟朋友说话。

　　妈妈，你还好吗？」

　　我如释重负，浑身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好在大女儿过来牵住了我的手，用热热的小手带回了我的力气。我的脑子也恢复运转，开始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

　　手机在妹妹手里。妹妹跑到雪糕店里过，现在则在附近的小巷里。姐妹俩的书包同款。

　　最后，小女儿非常不懂事，而且极其馋嘴。

　　我问：

　　「你给手机设的支付密码是什么？」

　　大女儿凑近，悄悄说：

　　「是我的生日。怎么了？」

　　放在平常，我现在就要揍那小混蛋一顿。但现在我浑身虚脱，连生气的精神都没了。

　　「……没什么。来，去接妹妹吧。」

　　「嗯！」

　　大女儿跑在我前面，谨慎地看着红绿灯，然后又左右转转脑袋观察有无路过的车，最后搀着我过马路。

　　看她这样子，我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得给她些奖励。

　　我看向眼前的雪糕店。这家店往常总是被学生挤满，今天店内却不见一个人。那个吉祥物玩偶似乎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有事关门了吗？

　　「妈妈，就是这里。来吧。妹妹就在里面。她等好久了。」

　　大女儿放开我的手，走到雪糕店旁的一条小巷边。

　　她侧过身，对我甜甜地笑了，夕阳照亮了她的半张脸。

　　她非常懂事，非常认真。每天都会按时洗澡，按时梳头发，按时整理东西，把自己和自己的衣物都弄得干干净净。

　　可刚刚我注意到，她的书包现在沾满了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