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夜 高天之王(4)

    疗养院中午不举行聚餐,因此早上和下午的时间都比较自由。


  叶行和女友在房间里待了一会,还是决定出门转一转,参观参观这间高档的疗养院。


  大厅里有张巨型地图,标注着疗养院中的各个设施。两人在地图上面看了一会,决定去临时开设的博物室看看。按地图,疗养院依山而建,博物室是条长而宽的走廊,从山体外直直插入山体深处。


  看图标边的介绍,博物室中收集了云冠剧院史上的种种具有纪念意义的事物,例如来这儿表演过的剧团合照,来这儿看过演出的各界成功人士。女友对云冠的历史有些兴趣,叶行则对自己的前辈们有所好奇。


  经过昨天的事情,女友不乐意坐电梯。两人走进楼梯间,沿着玻璃制的螺旋阶梯向天空走去,很快便到了博物室。


  博物室显然挺受欢迎。管家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中前进,身后跟着数名客人。走廊两侧的墙体内开了一个个方正的缺口,缺口内点着灯,放着展品和介绍。管家时不时停在展品边,清晰地向客人们介绍。


  叶行觉得这几名客人似乎有些面熟,似乎昨天见过;但他们面向更年轻,头发黑白交错,年龄对不上。女友显得有点畏惧,但叶行觉得恐惧纯粹来自于无知。


  他拉着女友,走到管家边,打算旁听一段解说。不过,他们两一到,管家和客人便同时停止了活动,同时将注意力放到了叶行身上。管家笑得更加和煦,走到叶行身前,说道:


  「哈,昨晚的明星,早安。欢迎来参观博物室。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


  「让客人们等不好吧?」


  「没事,大家早都看过无数次了,都很乐意请您插个小队。」


  叶行被这过分的热情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想推脱说「您正常聊就好」,又想起战战兢兢的女友,决定多问些问题,把事情说开,免得她继续担惊受怕。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主要就是……昨晚的那个,呃,晚餐,究竟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什么时候会向大众发售?」


  「啊,我就知道您想问这个。历来,最后能正式表演的人都对它感兴趣。正好,我们正讲到它呢。」


  沿着管家的指引,叶行将目光放到众人围观的展品上。那是一张精心保存在层层玻璃中的照片,看上去已经过了超过十年的岁月。照片中是一名微笑着的英俊青年,他穿着一身洁白的、沾满羽毛的戏服,正坐在餐桌边,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几个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站在他两侧,也是满脸笑容。从衣服上的徽记看,他们是城堤的研究人员。


  叶行认得这个青年,他是十年前名噪一时的演员;他也认识拍照的地方,就是云冠剧院前的那块空地。


  不过,青年面对的晚餐不是昨晚那种怪鸟,只是一份普通的烤鸟。管家开口解说,清澈的声音在走廊中回响:


  「十年前,这里已经设施齐全,医护周到,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休养圣地。但当时的管家仍感不满。他每次看到友好、善良的客人们只能在轮椅上渡过余生,便感到心酸。


  为了给客人们提供独一无二的服务,他斥巨资请来了城堤的专业团队,请他们开发一种无痛的、无后遗症的残疾治疗法。」


  「这种……鸟就是治疗法吗?」


  「您很聪敏。翱翔的鸟与残疾的人正相反,是自由与健全的象征,而城堤的天才们找到了攫取这种特性的方法。经过艰辛的研究,他们最后培育出了一批特殊鸟种,只需长期烤制服用,便可使得瘫痪的人重新恢复健康。


  这就是残鸾宴的起点。我们不仅用它招待客人,也会向最终赢下表演机会的演员们提供。」


  叶行听得心驰神往。他早就听说城堤有着很多超前的技术,只是因耗资巨大,一直未对大众开放,是权贵的专利。现在,他也听到了这些隐秘的故事,不由得感觉与有荣焉,仿佛自己也成了人中之龙。


  女友则显得越发困惑,显然对管家的说辞半信半疑。她问:


  「照这么讲,这技术早就成熟了。但昨天晚宴上的那些东西,和照片上的这种显然不一样。」


  管家笑了笑,没有被女友的怀疑所冒犯。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两人向走廊深处又走了数步,来到另一处展品前。展品也是一份照片,照片中是另一位明星。他穿着一件带着假翅膀的戏服,脸上挂着和去年那位一模一样的笑容。


  只不过,他面对的晚餐怪异得多。正与昨晚的东西一模一样。


  叶行发现女友向后缩了几步,捏紧了他的衣角。管家道:


  「因为我们的野心不止于此。最初,我们是希望帮助残疾的人,让他们站起来。可是,被病痛、年岁困扰着的人们,谁又不是身患残疾?


  新的残鸾宴正为此而生。它看着可怖,那是因为混入了些人类的基因,仅此而已。相对的,它的效用却好得惊人,长期烤制服用,甚至可战胜癌症,让被病痛折磨的人真正回复自由。可惜的是,它们的造价实在太高昂,因此只能在这几天供诸位享用。」


  叶行越发激动,同时有些惭愧——自己昨晚的表现实在太愚蠢,白白放过大好机会。可是,一个疑问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谢谢您的解释。我还有个小问题。您看,照片上食用鸟儿的似乎都是历代的优胜者,昨晚为什么所有人都有份了呢?是产能扩大了吗?」


  「是的,您看的这幅照片拍于五年前,那时它刚刚被研发出来。您可能误会了,历代的优胜者赢得的不是参加残鸾宴的机会,而是率先品尝最先进、最优等残鸾的机会。」


  「……这么说,今年也一样?还有更厉害的产品?」


  管家暧昧地一笑,指了指走廊最深处。那个幽深的地方,一个新的展柜已被开辟,只是里面还未摆上照片。那展柜边似乎还有一道紧锁的门。他众星捧月一般被所有展柜环绕着,同时也紧紧关闭着。


  「那就请您努力加油,自己去验证了。」


  叶行点点头,思考着接下来该问什么问题。可是,博物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发现李立人正不顾形象地向博物室深处奔跑。


  管家赶忙走上前,拦下他。


  「怎么了?为何这么着急?」


  李立人满脸惊慌。见管家过来,他紧张地扫视了周围一圈,仿佛在寻找一双躲在暗处的眼睛。他语无伦次地道:


  「我女儿,我女儿不见了。我早上去她房间找她,敲了好久的门也不开,强行进去以后才发现没人。我四处走,四处问,但所有人都说没看见她。我想给她打电话却没信号,怎么都联系不上,我……我真的快急疯了。」


  「啊,这件事啊。您女儿昨天失利后非常不开心,昨晚拜托我们开车送她下山。我还以为她提前跟您说了。」


  李立人愣了片刻,接着难以置信地道:


  「什么?不可能!」


  「李先生,我们明白你的心情,但……」


  「不是心情不心情的问题。她的发饰就掉在博物室门外!她一定就在这附近。」


  李立人掏出一个紫色的鹰形发饰,叶行认出那确是他女儿的。管家一成不变的微笑似乎起了些许波澜,不过稍纵即逝。他说:


  「可能是别人拉下的,也可能是她昨晚来参观时丢下的。我找人调一下监控,看看发饰的事是怎么回事。您先回去准备晚上的彩排吧。」


  「不。我就在这等着。反正我回去也无法安心。」


  博物室的氛围一下子冷了下来。叶行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带着女友离开了走廊。现在,他心里全都是那神奇的残鸾,以及要如何品味晚上的胜利。


  ……


  吃完午饭后,女友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叶行也没心思继续游览。他取出翻到褶皱破烂的台本,在房间内反复练习。


  天色渐暗,剧院前的长桌又摆好了。叶行披着晚霞,信步走入后台,换上装束。昨天,他以挑战者的身份上台,今天则是在以胜利者的心态卫冕。


  化妆师、道具师为他调整好妆容、衣着。帷幕的另一端渐渐喧闹起来,叶行知道,他的观众们已经就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行做好了上台的准备。这时,一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王扬。他脸上带着真诚笑,但眼中带血,头发蓬乱,显然昨晚没有睡好。


  就这么不甘失败吗?你们早该尝尝这种滋味。


  叶行正在心里暗想,王扬低声道:


  「兄弟,我已经安排好了车。待会晚宴结束,我们在疗养院一楼的图书室见面,然后一起下山。」


  叶行姑且压低声音,满足王扬的间谍瘾:


  「……我没明白。要下山,找管家就是了,何必自己搭车。另外,我没打算退出啊?」


  「我倒想!我昨天就请经纪人找管家去问了。但是,但是他回来以后忽然态度大变,坚持要留在这儿看完演出,问什么都一脸微笑,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这地方不对劲,绝对不对劲。我们必须得快点走。你那小女朋友不也想跑吗?」


  「明白了。所以,她早上背着我联系的人就是你?」


  王扬愣了愣,仿佛现在才明白叶行的心。他难以置信地道:


  「说什么呢!你这话听着也太怪了,我们的确聊了聊下山的事,但仅此而……」


  叶行发自内心地笑了笑。他感谢王扬过来说这番话。如此一来,他待会的心情必然会更畅快。


  「要走的话,请你二位自便。演出要开始了,你也去做准备吧。」


  王扬语塞,不再纠缠,退到后台的暗处。叶行走上台,走入阳光下。


  ……


  叶行如一台机器,完美地执行着台本,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经过精心的编排,依照剧方提供的台本行动。一段演完,台下已经掌声如雷、欢呼四起。这次演出非常成功。


  叶行志得意满地走下台,在桌边坐下。


  「怎么样?今天的还行吧?其实我觉得最后站起来那段的表情可以再优化一下……」


  「嗯嗯,很好呀。」


  女友心不在焉地道了声贺。叶行有些失望,但注意力很快被第二场表演吸引。


  李立人上场了。昨天,他虽然表演板正僵硬,但起码顺利地走完了整个台本;但今天,他一上台就结结巴巴,念词断续,动作走形,完全是心不在焉。


  看来,他还是没拿到女儿的消息。叶行同情的同时,又暗暗有些庆幸。


  王扬照旧最后一个上台。和昨天相比,他不再那么光彩照人,有些憔悴。叶行本以为王扬将台下的恐惧带到了台上,仔细一看,却发觉王扬在虚弱中藏了一分险恶、一分扭曲。


    那正是吴明的底色。叶行忽然紧张起来。王扬昨天还没把台词背熟,说得磕磕绊绊,还花了好长时间找下山的办法,怎么可能忽然演的出神入化,超过他这个用心钻研了许久的人?


  不可能。即使他是天才,成名已久也不可能。在叶行的认知中,那完全是无法做到的事。


  他一定会在某个时刻说错一句台词,做一个过于浮夸的动作,原形毕露!


  但王扬没有。他完整、精确、热情地完成了整出彩排。不仅胜过叶行,更胜过叶行想象出的最佳演出。王扬结束彩排时,长桌边并没有立刻响起掌声,所有人都沉浸在戏剧本身中,为激烈的感情浸染。


  过了数秒,王扬已经开始致谢时,众人才如梦初醒,爆发出海潮一般一波一波、源源不断、震耳欲聋的掌声。


  叶行混在其中,呆滞地拍着手。他看见管家站上舞台,似乎说了什么;他又看见王扬站起来,似乎在推辞什么。过了一会,王扬离开长桌,去到管家专为演员和随行人员准备的小型餐桌边。


  啊……对了,管家是在请他开始晚宴。王扬是在拒绝吃残鸾。


  周围的客人们也纷纷掀开铁盖,开始享用怪异的晚餐。女友打断叶行的思绪,说:


  「我们也过去吧。」


  「……是啊,你去吧。」


  叶行掀开铁盖,不顾酱料,将盘中的人鸟举到嘴边。他和对方对视了片刻,然后瞄准位置,从它的喉咙开始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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