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致意结束，叶行换回常服，走下舞台，瘫坐在女友旁边的座位上。女友给他比了个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牛牛牛，刚刚整张桌子的人都在鼓掌。」

　　「是吗……真可惜，我太紧张了，完全没听到。」

　　「臭屁。」

　　叶行语气很卑微，脸上却压不住笑。

　　紧张是真的，但掌声他也听得一清二楚，还仔细记住了掌声的大小。叶行相信自己已经将台本表演到了极限，发挥出了生涯的最高水平。他还想和女友再聊两句，不过舞台上的主持人又开始报幕了。

　　听见报幕声，叶行一边回味着刚刚的成功，一边不由自主地挂上轻蔑的笑，看向舞台。

　　第二个上场的是一名中年演员。叶行认得他，这个人年少成名，但近年来已不再拍戏，反而专心参与各大综艺、靠锐评各路新剧、演员来博取流量。

　　毫无疑问，他久疏战阵。他念词毫无感情，动作僵硬，把吴明这条阴毒扭曲的蛇演成了一根木棒。结束后，观众们仍然鼓起了掌，但听着便是出于礼仪。

　　第三个上场的是个年轻女人，年纪比叶行还小，是李立人——也就是上一名中年演员的女儿。她很有灵性，但毕竟经验不足，还要反串一个老头，整出表演只让人觉得可爱和滑稽。结束后，观众们一边鼓掌，一边低声笑。她匆匆表演完，就无奈地走下舞台，换回正装，戴上发饰，坐到长桌边。

　　最后上场的是王扬，叶行紧张起来，细细看着他表演的细节。随着表演的推进，叶行的眉头松了开来。

　　王扬虽是实力派的新锐演员，但明显没怎么准备过台本，八成是在来的路上才翻了一遍。这么短的剧本，他居然都说错了一句词。观众这次热情地鼓起掌来，但叶行怎么听，都觉得给自己的掌声更响。

　　四出表演结束，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月亮升起，长桌上的蜡烛发出温馨的幽光。

　　叶行刚刚一直看着舞台，现在精神一松，才察觉肚子已在咕咕作响。在揭开自己盘子上的铁盖前，他看了看周围的观众，惊讶地发现竟无一人动筷，顿时不好意思开吃。这时，管家走上舞台，对着众人说道：

　　「今晚的彩排结束了，四位的演出都非常精彩。不知各位观众怎么看？最心仪哪一位？完成投票了吗？」

　　观众们热情地喝起彩，七嘴八舌的说着各个名字。听见投票，叶行这才发现有几个服务生一直在桌边走动，原来是在发放和收集投票。

　　他虽不明白这些富有的客人们为何对这出草率的彩排如此关注，但也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着在山中回响着的呼声。

　　王扬。叶行。叶行。李立人。叶行。

　　听着听着，叶行再度露出笑容。今晚太顺利了。他上一次这样快乐，大概还是小学时，母亲允许他给游戏充值的时候。管家轻轻敲了敲手杖，观众们立刻安静下来。

　　「感谢各位的支持。就在刚刚，我们已经统计出结果——叶行先生，您就是今晚的主角！」

　　欢呼再度响起。全体观众几乎同时转过头，将目光投到叶行身上。

　　他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向着众人行礼，整个人沉浸在过量的幸福中。管家继续说：

　　「那么，请您不要客气，为我们开启晚宴吧！」

　　叶行满心欢喜，揭开盖子。

　　明亮的烛光中，叶行看向盘中的佳肴，和一双人的眼睛四目相对。女友发出尖叫，坐在对面的王扬惊得一退，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

　　盛在盘子上的是一只长着人头的鸟，或者一个长出翅膀的人。其实，用「鸟」或「人」来形容它都不恰当。它的人头不似人的那样有灵气，它的翅膀不如鸟的那样轻盈。

　　不过，它已经被开膛破肚，塞满香料，精心烤制，散发着肉香。叶行看着盘中的怪异食物，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请问，这，这是什么？」

　　不知何时，管家已经走到叶行身边。他脸上仍带着温和的笑。

　　「我明白，看着有些可怕。这是城堤科技那儿培育出的新种，外形虽有些不堪，但却极具营养，可以修复身体，延年益寿，价格相当高昂。

　　您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们也准备了意大利面、蟹黄面和各种您能想到的美食，只需吩咐一声就好。」

　　叶行得不出答案。他惶惑地抬起头，扫视着周围。女友脸色铁青地对他摇头，王扬已经离开长桌，情绪失控地和他的经纪人大声交谈。剩下二位演员僵坐在餐桌边，没能从冲击中回过神。

　　然后，疗养院的客人，疗养院的员工，管家，全都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们的眼神温和慈祥，同时蕴含了无限的期待，像老人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孙儿。

　　叶行盖上盖子。

　　「对不起，我还是……算了。」

　　……

　　拒绝吃这东西的不止叶行，所有演员和他们带来的旅伴都没有入口。管家似乎早有计划，很快为这些人端上了普通的美食。

　　然而，观众们却并不忌口。他们有的用餐刀矜持地处理着盘中的鸟兽，有的直接动手，将它放在嘴边啃食，有的先将食物切成细细的肉片，然后一片一片地慢慢享用。

　　咀嚼声、切肉声不绝于耳。叶行并不讨厌和他人共进晚餐，也不讨厌别人吃饭咀嚼出声，但一想到他们牙齿和舌头间的东西，就不由泛恶心。他和女友匆匆吃了几块馒头，便提起离开长桌，逃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叶行原本为今夜准备了不少话题和情调，但现在两人都没了心情。

　　他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仿佛要驱散晚餐时出现的异样，接着便同时感到沉重的睡意来袭，洗漱睡下。

　　这一夜，叶行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又站上了云冠剧院的舞台。只不过，这次在台下的不再是面容和善的老人们，而是一群人面鸟身的怪物。

　　叶行先是扮演着吴明，演着彩排中的那一段。可演出结束，聚光灯却没有熄灭。叶行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继续在舞台上走动，哭泣、欢笑、嘶吼。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背了这么一出剧本，但很快便发现这就是他自己的人生。他在舞台上撕开胸膛，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血肉和灵魂。

　　鸟们没有手，无法为叶行鼓掌，却一个个都兴奋地挥舞着翅膀，动作中带着崇拜和虔诚。

　　早上起来，叶行忘记了梦的内容，只觉得神清气爽。他发现房间内的餐桌上已放了两份早餐。女友已经吃完了她的那份，正坐在桌边刷着手机。见叶行醒来，她触电似地将手机塞到怀中，脸色稍稍发白。

　　「早上好！」

　　一夜过去，阳光之下，叶行已从昨晚的惊吓中完全恢复，现在脑子里只记得昨晚那不绝于耳的掌声。他没有细问女友的异状，而是哈哈笑了笑。

　　「几点了？这儿不是没手机信号吗？」

　　「十点多了。你睡得够沉。没手机信号，但是有网，可以用网络聊啊。」

　　「明白了。啧，昨晚有点太累了。你今天有啥计划吗？彩排晚上才开始，我们要不去山里逛逛？或者在疗养院里探探险？」

　　「……要不要考虑提前回去？」

　　这句话让房间内冷了一秒。女友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赶忙补充：

　　「我知道你真的很看重这次机会，但这地方确实有点不对劲。你看，先不谈昨天那个奇怪的鸟，这儿山路崎岖，遇见大雪连物资都很难运上来，怎么有人会在这里建疗养院？而且，我发现这儿的网络全是内网，没法与外面联系，实在有点不对劲。」

　　叶行见女友这般紧张，不由感到好笑又可怜。他把餐椅转过半个桌子，坐到女友旁边，说：

　　「别瞎想，咱俩一穷二白，敲诈也不至于敲到我们头上。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待会就联系管家，让他安排车送你下山。」

　　「那你呢？」

　　「我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放宽心，这又不是什么原始部落，他们还能把我们的头骨做成纪念品不成。」

　　「……我还是觉得不妥。其实，我刚刚和李先生以及王扬聊了会，他们也觉得不对劲，合计着一起下山。」

　　叶行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跟那两个人有什么可聊的？王扬回去以后还是影星，李立人回去以后还是大咖，他回去以后就真的一辈子是个庸人了。

　　「行啦，你们几位是真有点神经过敏。这样吧，再待一天如何？要是这里再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咱们就一起偷偷跑下山。」

　　女友犹豫一会，点头妥协。

　　叶行吃完早餐，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整了整仪容，洗了把脸，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