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周围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愉快地聊着天。叶行对舞台充满好奇,但还是需先去将行李放下。
他来到疗养院前,看着精美开阔的大厅,忽然又感到有些怯懦,驻足在前,想做会心理准备。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的中年男人。他的五官非常柔和,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手中拄着一根银白色的手杖。
手杖上刻着一只半人半鸟的雕像,造型精致。
他主动来到叶行面前。叶行赶忙开口:
「啊,您好,我是那个来参加彩排的演员。不好意思,我是应该先去提交体检报告还是……」
「叶先生,您好,不要这么拘谨。放轻松点,你现在也是疗养院的客人。我这已经受到您和女友的电子体检报告,帮您交过了,您直接进去就好。」
男人一边说,一边将两张房卡递给叶行,语气与动作非常温柔,父亲对待幼子般小心翼翼。
叶行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报名字,对方居然凭脸记下了他,甚至替他交了体检报告。
「谢谢您。您就是这儿的主人吗?院长之类的?」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这里的管家而已,这里没有主人,只有客人。彩排将在三个小时后开始,在那之前请随意逛逛吧,您可以进任何打得开的门。我很期待您的演出。」
叶行点点头,稍微安下了心。这个地方并没有他想得那样庄严肃穆,不可染指,反而相当亲切。
他和女友进入大厅。或许正值淡季,大厅里只有数个病人和数名看护。他们都怡然自得地打着牌、在窗边看着风景,或者和家人聊天,一派自得景象。
叶行和女友走进电梯,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电梯门缓缓关上,女友却忽然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叶行吓了一跳,她不是会大惊小怪的人。
「怎么了?」
女友迟疑了一下,说:
「你没看见?」
这提问没头没尾,叶行莫名脊背一凉。
「……没有,你别吓我。电梯里有什么东西吗?」
「不。刚刚,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我总觉得大厅里的人忽然都停止了动作,看向我们。」
……
将悬挂的衣服看成吊死的人,将发情的猫叫误认为被遗弃的婴儿。人时常会把一些无聊的事物扭曲,变形,最终令自己心神惶惶,再常见不过。
叶行现在没有心神惶惶的资格。将行李安放好后,他就着冰水洗了几把脸,便将大厅里的插曲抛之脑后。女友也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而是在他洗脸时从行李中取出了剧本。
叶行读了几遍剧本,对着镜子和女友声情并茂地做最后的练习。
天色渐暗,太阳西沉。山中平台浸在橘红色的光芒中。
叶行带上剧本,和女友一起离开疗养院,走向云冠剧院。
舞台前的草坪上,落日下,一张长桌已布置好。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个银白的盘子。盘子虽都被铁盖盖着,但诱人的香气已经溢了出来,挑动着观众们的味蕾。
不少观众已在桌边坐下,他们悠游自在,在夕阳的余晖下和周围人低声说着话。这景象不似现实,倒像是唯美电影里的一个镜头。
但是,叶行没有心思欣赏。他的注意力完全在舞台上。
那里,红色的帷幕已经放下,背后隐约看得见人影走动,不时能听见搬运重物的声音。舞台布置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女友鼓励了叶行一句,在长桌边坐下。叶行孤身走入后台,从帷幕的一侧走到另一侧。他找到管家,换上戏服。
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
距离上场还有几分钟,帷幕对面却已经喧闹起来。叶行听得见观众的议论声,听得见舞台道具自地下升起的声音。
往日的种种失败浮现在脑海内,恐惧和退意漫入心头。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叶行的情绪。
「嘿,老叶,好久不见。在名单上看见你时,我还以为是同名呢。」
叶行转头一看,说话的是名英俊的壮年男人。他看着和叶行差不多的年纪,却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洋溢着生命力。数个干练的男女跟在他身后,众星捧月一般为他微调着戏服,安排着接下来的行程。
短暂的惊讶过后,叶行换上了讨好的笑容。无论内心多么嫉恨,他也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对友好的老同学无端显出鄙夷。
「……好久不见,王哥。我一直忙着背台本,没注意名单,不然肯定找你拉拉家常。我还以为你在拍《王朝》的续集呢,没想到也来参加这种需要竞争的项目。」
「哈,那玩意就一流水线产物,没那么长工期。至于这剧本……没办法,有朋友邀我来这,总得给人个面子。放心,我半途就会离开,不会影响你们的啦。」
王扬走到叶行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似乎想要发表一番热情的长篇大论,却撇见了身后经纪人的眼神。于是,他只留下了一段简单的话:
「你第一个上场吧?加油啦。我就不打扰了,结束后再一起聊聊吧。」
后台嘈杂,这句轻飘飘的话深深刻进了叶行的心。
叶行忽然不怕了,他浑身上下都涌起了力气。
他走到帷幕后,在道具上躺下,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他听见管家走上舞台,听见他向观众报幕,听见后台的工作人员在耳机里向他交代表演的细节。
接着,帷幕打开,旁白响起。彩排开始了。
……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吴明已抱着毫无知觉的腿,在床上躺了两年。这名曾经全国知名的跑者,已彻底被遗忘,成了半截腐木。」
《败絮》相当长,彩排只涉及其中一节。这节开始时,半身不遂的主角躺在自家的木床上,萎缩的双手紧紧握着床单。
根据台本,叶行在这个阶段不用说话,只需露出悲哀麻木的表情,静静看着床边的灯即可。台下的观众静悄悄的,叶行很想向下看一眼,看看他们的表情,但他更想全心演好角色。
接着,一名憔悴的女人自舞台上的假门走出,来到床边。
正式演出的台本上并没有旁白,但彩排中加了一段,说是为了便于观众理解。
「吴明不再能徒步跑过整个国家,他现在连走向自家的厕所都做不到。但是,妻子一直不离不弃,照料婴儿一般看管着他的衣食和起居。」
如旁白一样,女人俯下身,在床下取出便桶。叶行按着台本的描述,抓准时机,说出台词:
「今晚真凉快。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凉快的夜。」
女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叶行。这位女士的演技很好。她的眼神先是有些困惑,接着便充满了柔情。
「是啊。今天似乎是我们见面的纪念日。」
「可是,你却用来和他人幽会。我的耳朵并未衰退,你开门前,门口有两个脚步声。」
叶行回忆着自己被拒绝的一个个夜晚,愤懑地说出这句词。
接着,他抓住女人的肩膀,将她推翻在地。
观众们早就知道剧本,但叶行仍能听见小小的惊呼。
他翻倒在女人身上,挡住观众的视线,做出啃噬喉咙的动作。女人挣扎,大叫,手舞足蹈地挣扎。但这个「残疾」的人蛇一样缠在她身上,无情而凶狠地将她越缠越紧。
「其实,吴明怀疑的并不是妻子,他怀疑的是自己的魅力。同时,他也不相信自己能逃脱法律,甚至门口男人的制裁。他一边品味着嘴里的血肉,感受着无与伦比的征服感,一边等待着男人破门而入,将他制服、杀死。」
叶行顺着旁白表演。假门被破开,饰演吴明夫妻好友的男人走入房内。男人震惊地看着屋内的场景,和叶行对着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台词,英俊的脸逐渐被悲哀和愤怒扭曲。
「来啊,杀了我啊,把我送去地狱吧!我正想看看那儿有多可怕,能否比的上我现在境遇的十分之一。」
叶行模仿着一条脱水的鱼,顺应着背景音乐的鼓点,在地上蹦跳。这套动作他在家里练了好多次,反复发给导演请求纠正,总算是没显得那么滑稽。
他一边按剧本大声嘲笑、爬向门口,一边在内心紧张地数着数。待
时机恰当,他立马挣扎着站起身子,然后自然地切出一张茫然的脸,仿佛在困惑地面为何忽然离远了。
接着,他盯着自己直立的双腿,先是神经质地笑了笑,接着尖叫起来。
旁白再度响起,叶行听见一阵热烈的掌声。
「可是,在准备结束一切的这一刻,他的神经忽然再度通畅。他再次站了起来。」
彩排继续推进,但只剩一些细枝末节。叶行严格遵照台本,毫无偏差地演到了最后。演出结束,观众们齐刷刷地鼓起了掌。叶行和其他几位演员手拉着手,一起向观众们笑着鞠躬。
运动和欢喜令他脸色红润,心潮澎湃。观众们的目光灼灼,全部打在了他身上,比最亮的聚光灯还热烈。他也看着观众们,在夕阳下反复地点头致意,感到自己变回了刚刚毕业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