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奎的回忆
散发着红光的门锁黯淡了,随着锁的开启,地狱之门表面附着的那一层猩红也慢慢褪去。
相比起前一道锁,位列第二的紫锁看起来更加柔和,但光芒却愈发氤氲和模糊。
然而施米尼特不顾多想,向那门锁伸出还沾有鲜血的食指。
紧接着,与之同色的深紫疤痕便化作钥匙进入了锁内.....
-------------------------------------
在男孩因为苦难与女孩结识之前,他的人生同样值得了解。
男孩出生在遥远的北地,是受乐曼底文化熏陶最少,但却比前者更注重文字和思想的地方。
终日不得见日光的北地居民们从不期待温暖的降临,而在严冬之中苟活下来的人,就一定拥有独到的生存之道。
因此,他们信奉这样或那样的真理,并积极地分享彼此的知识来抵御残酷的环境——寻找耐寒的材料制作衣物,拓展各种可以生火的方法,了解寒冬的本质,并将它们汇总成易于理解的书籍,再集合书籍为书库,让这里的人都有权查阅和编辑。
然而自然的力量不允许人存在过错,稍有差池便会丧命的事实深深烙印在北地人民的心里。
分歧和冲突便因此产生,雄辩往往不能制胜,唯有真理才能解救苍生,弥补过错。
逐渐的,人们开始发现人性和情感是阻碍人类发现真理的最大因素,人会因为利益撒谎,也会因为苟活求情。
审判庭就此诞生了,它审判那些大发慈悲宽恕错误的人,审判那些自以为是不怀敬畏的人,并以此告诫北地同胞们归于理性。
而新出生的孩子也不再接受父母的教育,他们只在8岁之前体验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等到8岁初成之时,「导师」便会将他从父母身边接走,去接受每一个北地智者都应当接受的理性教育。
可是男孩却并未拥有那段对北地人来说弥足珍贵的童年,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漫长的学习之旅。
「奎,你的名字在北地人通用的冬之语中,意为大智慧。」
收养并教育男孩的,是一位被弹劾了的导师,同时也是一位风中残烛的老者。
这老者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与北地人冰蓝色的瞳色不同,它呈现出金黄色的质感,像是从内向外的发散着光热。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副干瘪的皮囊,跟路边的乞丐没有什么区别。
「啊,人们常说,被遗弃的孩子一定是因为出生即是错误导致的,导师能沦落到乞丐的地步也一定是错误导致的——」
「那怎么样才能不犯错呢?」
比老者矮一些,与他一同蜷缩在破布里忍受寒冬的男孩,睁着冰蓝的双眼向这位导师发出询问。
「犯错便是不犯错....这句话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那为什么犯错就是不犯错呢?」
「不着急,我已经回答了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要讲一些故事给你听。」
老者抿着干涩的嘴唇,将自己的人生分割为一个个有趣的故事作为男孩提出问题的奖励,而男孩每次也会听得津津有味。
「真怀念安德罗尼奥斯,他可是一位谦逊的艺术家!在我还是导师的时候,我常常在大书库旁的学院门口看见他为冬天作画,我上前去问他——」
「谦逊的安德罗尼奥斯啊,你为什么要一直重复画一个大家都讨厌却又熟知的东西呢?」
「安德罗尼奥斯说,虽然我们每天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其实不然,我认为它每次到来的模样都不相同,就像我昨天睡觉被风吹的浑身痛,可是今天却仅仅只是感觉有雪和很暗。」
「所以你就要把它们的模样画下来吗?这样不是会一直改变它的模样,以至于无法得出它是个如何具体的东西?」
「安德罗尼奥斯笑着摇头,他告诉我,我们每天都在错误地捕捉冬日的裙摆,然后期望在明天可以将它攥在手里,但是日复一日得不到答案,所以我就把这错误当成真理,描绘得多了自然就成了体系。」
「哦,那么安德罗尼奥斯,你能告诉我,你认为基于自身的知觉来捕捉冬日是客观理性的,还是基于长久以来人们的经验来捕捉冬日是客观理性的?」
「安德罗尼奥斯当然回答,我认为都不是。」
「好,我已经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德罗尼奥斯,你不愿相信经验,又对自己的知觉产生怀疑。这其实是好的,因为许多人的经验也是从你我对冬日的知觉来提升和重塑认知的,它来源于知觉的重叠,然而却未能触及本质,只是因为我们目前还没有合适的办法去突破知觉的限制,以及如何不依赖知觉的、正确的确定它是什么,不过要是从一开始就不去知觉性的犯错呢?我们自然没法意识到这一点,甚至没法意识到我们犯错了。」
「安德罗尼奥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你果真是谦逊的艺术家,安德罗尼奥斯啊,你教会我如何去认识到犯错对不犯错的意义,而现在我就要上审判庭了,它能帮助我去说服那些法官们。」
故事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老者像是忆起了痛苦的回忆,然后就不再说话。
「所以你说服了那些法官吗?」
「孩子,如果他们真的爱真理,我们就不会在这里流落街头吃不饱饭了。」
「确实,我很饿。」
「我也是,让我们开始沉思吧,至少我们的精神是饱满的。」
正说着,老者和男孩的肚子都咕咕地叫起来,但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容。
后来在老者的教导下,男孩顺利地谋到了一份抄写文书的工作,生活也从饥寒交迫渐渐步入了正轨,可是那街边的一角再也看不见一个瘦弱的老人,也听不见那埋没于理性之中的往事。
男孩会怀念和感伤吗?也许会,然而在漫长的北地人生中,平凡和危险是并存的。
待到男孩长为成人时,老者已经过世许多年了,他每到晚上入睡时,就会把自己之前记录下老者所说的故事重温一遍,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如同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的事情。
不过思念之情终究无法被抹去,他越是看那些故事,眼前就越能看见老者的灵魂,心中也就越惭愧。
在男孩为人抄写文书的某一天,一个满脸疤痕的男人出现在他的眼前,要求他为其抄写一段祷文。
「这可是极奥秘的祷文,你要仔细听好。」
男孩起初不屑一顾,认为男人在故弄玄虚,但是当男人张口诵读祷文时,他却一句都听不懂。
「抱歉,您在说什么?」
询问的片刻,男人已经诵读完毕,而男孩则惊奇地发现那纸张上竟然早就将祷文抄写完毕了。
「这个祷文能够引人思考,发人内省,为人解惑。」
男人将祷文送给了男孩后便离去了,而在巨大的好奇心驱使下,男孩开始一字一句地研究着这祷文。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文字呢?」
然而祷文神秘,每一个仿佛是字的东西在不同的角度看上去就会不同,它不断地因视角而变化,同时也始终就在那里。
入夜,待到男孩闭上双眼时,眼前的黑暗竟会幻化为老者消瘦的形象,耳旁会听见那老者的低语。
「孩子,说出你的疑问吧。」
「我已经为他人抄写文书十几年了,可我却感受不到快乐,也进入不到那段时日里的状态。」
「北地冷酷,铸造的人也就冷酷,你身处在一个没有人情味的社会里,怎么才能感受地到快乐呢?就像士兵只是为了达成目标而存在,人只是为了吃喝拉撒而活着,我们希望拘束自己内心寻求答案的时候,也就到了毁灭的时刻。」
「可这些话只会被当做押送审判庭的证词,我该如何自保?」
「只要你答应我真心遵从自己求思的欲望,我便教你魔法。」
老者破天荒地露出笑容,这笑容使得男孩背后一寒,但一听到超凡的东西,还是立马顺从了他的意思。
过了一段时间,男孩便不再去为他人抄写文书,而是逢人就问,被驳倒了的时候就会回家睡觉。
从鸡毛蒜皮的事情,再到宏大的哲思,老者总会在他入睡时解答。
他就像从未离开过男孩的身旁,正因如此,男孩才从未悲伤过——因为真理始终与他同在。
「但是真理并不总是被人接纳。」
这是男孩被举报到审判庭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他逢人就问的行为罪不至此,在日后说出的答案却严重违反了北地建立起的规则,他必须为他所说的话而负责。
「你所说的并非就是事实,言多必失,更别提你口出狂言,蛊惑民众!」
审判庭不允许宣扬和宽恕错误的人苟活于世,然而伫立在法官面前的此人,已不是在乎错误与否之人。
他不在乎庭众对他的口诛笔伐,也许在之前他说的话有的对有的错,但此刻却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遵从了内心,遵从了情感,遵从了老者的落寞,也遵从了不休的欲望。
「衡量律法的标准是什么呢?那一夜我思索良久,以为是服人的道理,或是必须保护的权利,然而庭审时伫立两旁的卫兵各个手持兵刃时,我方才醒悟。」
男孩走出自己雄辩的席位,手中亮起阵阵光芒。
「是自由与之相对的,是悲哀和固执的。」
光芒一闪而过,男孩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副冰蓝色的、布满血丝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