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狂人之欲

  第六十七章 狂人之欲


  在最开始上车时,我便感觉到老人的不寻常。


  肃杀、冷酷、静默的气息始终被他压抑着,而从中衍生的悲伤成了外壳,把老人包装成凡俗的模样。


  然而在这一刻,老人似乎没有理由再压抑下去,因为恶果就要降临。


  「.....又是一个密神的走狗?」


  「不,他更加纯粹,他是现神的代行者。」


  玛薇娅的身旁不知何时凝聚起一团阴影,里面传出似曾相识的声音,而当它与吹笛的老人对视时,身形也跟着显现出来。


  那是一位浑身上下都被漆黑甲胄包裹着的高大男人,背上斜插着一柄大剑,身后一袭黑袍随风飘舞着,那些入地安眠的尸首们也就不由自主地成为了披风的延伸,把这一切惨剧都归功于此人。


  如果说恶有程度之分,那么眼前所能捕捉到的罪大恶极之人,即是玛薇娅身旁的那东西了。


  「你——你不是陷入沉思了吗?」


  「无需在做思考了,答案就在此地。」


  身形一片漆黑的男人没有理会玛薇娅的追问,他缓缓转过身来朝向着我们,一双布满疤痕的眼睛便在我跟前一闪而过,紧接着,我才看清那所谓的漆黑为何物。


  大量、巨量的文字互相重叠,已没有了逻辑和排序,但却蕴含着无穷的奥秘,而这奥秘此刻正被面前对视的男人当做衣物穿着。


  只是轻轻一瞥,我就差点承受不住脑颅的胀痛,即便我对其物的价值心知肚明,我却并未有资格去触碰和理解。


  ——扑通。


  身旁的爱希莉雅睁大了眼倒在地上,她不是麻痹,亦并非沉睡,而是思索。


  在思索何物呢?也许在思索每个字句都需一遍注解,每一次注解,语义就将其淡化一分,淡到不能再淡的时候,文字本身的意义也就不重要了。


  正因为如此,语言才被视为傲慢,是门扉不得开而采取的粗暴手段,是制肤人嗤之以鼻的行为。


  沉思、感受、不言说,是制肤人的密传原则,心灵上升至神思,神思作答,方能解惑。


  而如今,狂人已跟随答案来到我的面前.....


  「器皿,你犯下严重的错误了。」


  不知何时,时间的流逝无法被感知,但狂人却自然地破开枷锁来到我跟前。


  他拔出背上的大剑,用剑尖挑开了肩头上一道溢血的伤疤,里面传来阵阵鼓动和狂舞。


  是心脏,是挚爱的心,是渴望的心,同时也是冷漠的心,落寞的心,渴望被渴望之心。


  我猜,这就是蒙受镜匠哄骗后,我等犯下的罪过——可是我已经一无所有。


  「年轻人,何必这样急躁呢。」


  戴着草帽的老人仍然吹着笛子,他的笛声化作一阵清风缓缓流入狂人所在的位置。


  「镜匠是恶魔与现神的平衡之道,你从这一面瞧见神,就能在反面窥到魔,而镜匠能让你共同看见每一面,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继续承受着更多的自我了,我已经看不清身上穿着的到底是谁的甲胄,它究竟是银白色的,还是灰色的?」


  二人都未动嘴,彼此心中的意向就得到了传达,我同样受益他们的意识,因为我被允许进入。


  可是狂人所为何物?对于我这样一个已经被夺去了恶意的空壳来说,是死是活毫无意义.....至少爱希莉雅看见了自己真实的自我,这样也许足够?


  「戴琳,圣树的人,你应该了解一些。」


  ——嘎咕


  狂人的呼唤,使得一具血肉从他身躯上的万千伤疤中生出,即刻从婴儿长为成人。


  只是这成人生有七十二个手臂,手臂上长有七十二张面孔,每个面孔上写有七十二条准则,而悬挂于身躯最中心的那颗白发头颅,其名为戴琳。


  8的倍数,比六十四铭刻还要再多的存在,它们宣誓着无穷尽的誓言,代表着相对的永恒。


  「.....可怜的姊妹。」


  名为戴琳的圣树父辈向我伸出自己最坚实的一只手臂,用手背轻轻拂过我空无一物的脸颊。


  随后,我体内仅存的良善遭到了玷污,它将成为恶意的新土壤,但却再也生不出天生的善,也得不出后天的良,而是永不止息的欲望。


  「让欲望之火燎原吧,烧尽这里,我就能找见你了。」


  狂人诡异地抽搐了一会儿,生长于体外的戴琳便重新缩回了伤疤,他身上丢失的黑白色也回到了光影交织的地方。


  「我可以认为你在与平衡为敌吗?」


  「圣树的恶妹本职就在于收集恶意,这没什么问题。」


  「不,你希望乐曼底与希拉德的战事持续下去,但是我和镜匠都不希望如此。」


  「史诗不就是如此吗?在了解到叙事的力量后,我想我们都应该坚定地走向终局——因为终局正等待着我们。」


  「过度的战争最终会引发对勇者的需求,如果你真的把世界引导到末路,斩下恶龙也无法弥补过错!」


  老者气愤地扔掉笛子,头顶上的黑色稻草也开始喷发出一股神圣的雾气,他的双目如炬,胸前像是要裂开一样透出了光。


  而狂人只是迷离地看着身上的盔甲,用伤痕累累的手反复抚摸着甲胄上的纹路,随后,那浑身的疤痕竟然流出晶莹的泪水来。


  「现在主导这副身躯的,是从百流中历经无数时光和可能寻找出的....最勇敢善良的施米尼特,他敢于接受他人的欲望,却不敢接受长姐的逝世,他是在母亲热切的期盼下穿上甲胄的,他从不敢去仇恨,却敢和曾经被自己伤害过的人产生珍贵的回忆,哪怕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伤疤究竟有多深——我想要回应这样的施米尼特,回应他心中唯一渴望的,长姐归来的那一天。」


  狂人哭泣了,他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悲伤和泪水,而是一副平静的表情,面对这一切被停滞的现实,他似乎觉得稀松平常。


  若没有亲身体会过失去,又怎会读懂怀旧之人的情感?


  对于施米尼特来说,时间似乎已经永远停滞在了长姐死去的那一天,所谓一同制造回忆的同伴,也不过是记忆碎片的一角罢了。


  「终于,你明白了自己的欲望。」


  一声龙吟似的回响突然从天穹传出,老者瞪大了眼,而狂人握紧了自己的剑。


  「来吧,来到地狱的深处,斩下我的头颅,然后结束这一切。」


  「不,我一定让长姐归来。」


  在空中停滞着的热赞将军,还有数不清的战鬼尸体,在此刻化作一道滔天的地狱之门。


  冤魂嚎叫,恶鬼横行,入此门者,必有罪孽。


  无人知晓狂人的罪,但此时此刻,狂人便要入这门扉,去用自己的性命来救赎长姐。


  ——届时,也许就没有人再会记得施米尼特这个名字了。


  「怀旧似乎是一种特别的情感.....那天鸟语花香,我同长姐和母亲坐在死猫的身旁,去纪念这个因我而死的小生灵....那天血云滚滚,我不再为世人的苦难而祈祷和悲哀,因为我便是恶行.....我不愿放弃回忆,正如旧日的色彩不愿离我而去——也许我不爱长姐,而是那已逝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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