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庭院时,听见了响亮的抽打声。
什么东西划破空气,重重落下。虽然没有哭泣,却能听见呵斥的声音。
我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母亲又在鞭笞那孩子了。
尽管是贵族之家,但每个家族教育下一代的方针都各有不同。一般来说,就算身为继承人也有可能遭遇体罚。鞭打也是有可能的,用特地制作的细且硬的鞭子,落在脚底之类不容易被发现又能感到确实疼痛的地方。
不过,那孩子是家中的例外。
是「怎样惩罚」都可以的孩子。
所以应该是遭到了如仆役般的对待吧。不顾伤痕是否会暴露在外,只是发泄一般地鞭打。涉及那孩子的事情,母亲总是容易失去控制。
……为了不要被卷入母亲的怒火,我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静静地向书房走去。
*****
——他的妹妹原本什么也没有。
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描述,尽管从那个意义上来看,这句话也非常准确。
不为家人所爱,不被周围关心。不具备魔法的才能,不被允许进行基本的学习。容貌虽然美丽,但这是能用营养不良和不知礼仪的体态轻易抹消的东西。持续不断地遭受着刻薄的对待,即使是仆从的孩子、在这个伯爵宅邸里大概也比她过得幸福许多。
最后,那就是结果。她自己也放弃了去【拥有】什么东西。
只要看到那双死掉了一般的眼睛就能明白,名为多洛莉丝的少女毫无渴望,只是如人偶一般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即使被讥讽也不觉愤怒与悲伤,即使被夸奖也不觉安慰与喜悦。
没有想要的东西、没有自己的感情,机械地保持着生命。
每当看着她的时候,多涅利便会因那种似人而非人的氛围,同时感到悲伤与恐惧。
……然后,他总会这样想。
——【要是她没有这双眼睛就好了。】
*****
爱蒙赛斯特家的先祖以紫水晶般的双眼为血脉的特征。挂在宅邸大厅中初代伯爵的画像清晰地反映出这一点。
那种稀有的瞳色是只有这个家族中才有的。而且,拜先祖的容貌所赐,歌颂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的诗歌,即使在贫民窟里也能听到一鳞半爪。这是甚至胜过了【爱蒙赛斯特】家姓的,伯爵家的证明。
然而,他和长姊却没有继承这美丽的颜色。获得那双眼睛的是多洛莉丝。
让拥有这个特征的孩子流落街头就会变成丑闻。大概是终究对自己的血脉无法下手吧,父亲在抹消和收养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父亲并不是第一次与其他女人保持关系,也并非第一次诞下私生子女。从前的母亲对此毫不在乎。但独独这一次,听到父亲「将她迎入伯爵家」的决定之后,母亲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崩溃了。她哭泣,咒骂,摔碎客厅里的瓷器,却最终也没能更改父亲的决定。
私生女却比这个家庭里其他任何人长得更加高贵。也许是这一点刺激到了母亲的神经吧。那时他还太过年幼,并不懂得感到不对劲的事情就要尽快抽身的道理,在多洛莉丝入住宅邸的那天晚上,他完成了家庭教师的布置的课业后,仍像平常一样进了母亲的房间,想要让母亲表扬一番自己,互道晚安之后再回房。
——他看见了母亲的侧脸。她连亲生儿子的到来都毫无察觉,只是注视着窗外,喃喃自语。
【不过是娼妇的女儿……】
【不过是娼妇的女儿……】
【不过是娼妇的女儿……!】
母亲咬紧了牙关。他甚至能听见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像她那样身份的伯爵夫人是不该露出这种表情的,这不够优雅,也并不高贵。也许他应该提醒母亲。是的,伯爵家的长子应该这么做。
……但他看着那神情,感到无法抑制的战栗,因此逃走了。
此后每当他想起多洛莉丝,每当他觉得那孩子的境遇太过可怜,多涅利就能听见那个声音。
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一次也没能和那双紫色的眼睛对上视线。每一次他都逃开了。
*****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对着他侃侃而谈的妹妹。明明一步也未曾走出过禁闭室、却对发生在外的一切都仿佛了若指掌的多洛莉丝。最重要的是,她愉快地笑着。
……已死之人也会露出那种表情吗。
空虚的人偶中忽然诞生了意志、那种奇迹是可能发生的吗。
他希望那是虚假的、最好是冒牌货。他尽力模仿长姊的口吻,倾尽全力想要否定掉那个女孩的存在。那并非因为愤怒,只是因为恐惧。
小孩子摔坏人偶的话,谁也不会责怪的。
但孩子如果持刀伤人、流血的人当然会憎恨的吧。
而且,越是聪慧的人报复起来越是狠毒,贵族之间这样的说法也有不少。
——迄今为止在多洛莉丝体内累积的经验,如果全都变为憎恨的话,伯爵家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迄今为止有多少次,他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只因为没有收到求救、就没有去拯救呢。
只要一想到这里,他就禁不住想要颤抖。
而多洛莉丝还在说着。言语如河,真实如铅,将他淹没。他不清楚这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是来自他的妹妹,还是他自己。
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迷惘、混乱、不知所措、同时感到恐惧。
而多洛莉丝观赏如此狼狈的他,从中汲取快乐,就像雀鸟在灌木丛中啄食甜美的浆果。
假如说这正是他为自己所犯的罪过支付的代价,那也是理所当然,但是。
……但是,他感觉到了。
微笑着的妹妹。宝石般的双瞳中摇曳着的冰冷的火焰。尽管变得美丽而鲜活,但那双眼睛仍然缺少温度。其中不曾倒映出任何东西。
是的,刹那间他明白过来。这种东西根本无法称之为赎罪。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对她来说,这根本称不上报复,也算不上代价。
……像是呼吸一样平常的行为,就是那么回事。
「兄长大人对我来说是必要的。没有必要担心那么多事情……」
纤细的手仿佛表示着安慰一样,轻轻地触摸了他的上臂,随即又离开了。残留下来的只有过于冰冷的体温。
「因为您可是要成为下任伯爵当家的人啊。不是吗?」
紫罗兰色的眼睛凝视着他。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他害怕得动弹不得。
对于这样的他,妹妹像是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一样,虚无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