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9节——冷血幻痛

只剩一味的鲜红,我等待着死神降临头顶。


胸口的剧痛此时却变得与我无关般,任凭其怎样作威,一阵暖流恰不逢时地漾起,温柔地将伤痛抚平,仍能感受到,但似乎并不值得在意。


努力想要集中精神,但意识却像被风吹散的烟雾,越来越难以捉摸。渐弱的心跳告诉我,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就像是手中的沙子,无论怎样紧握,都无法阻止它们滑落。



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是啊,这就是死亡啊……



没关系的,只是死亡而已,只要能逃走,下一次再来就好了。



这样就好,很简单的……



「哥哥,哥哥!」



这……谁在叫我吗?



「能听到吗?回答我,哥哥!」



趋于迟钝的大脑有些瘙痒,像是不情愿地又运转了几番,我分辨出了那声音的源头。


视野开始收缩,只剩下一片漆黑的隧道,而我在这隧道的入口,尽头处,我日思夜梦的小女孩正朝我招手。



……



未央?!未央、未——



「就这么想从我身边逃走吗,渡?」



肩膀一颤,我竟想起了呼吸。


断断续续地,我却能听见。麻木的身躯在胸口起伏间又恢复了些许知觉,突然品出气息间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猛一干呕,身前撕裂起苦楚,腹间的暖流变为火焰,纵然燎原之势,毕露迟来的折磨。



『叮』



视线恢复的瞬间,一声清响在身下炸开,插入胸口的杆头被折断的同时,贯穿了背部。


「啊,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渡才能明白吗?」


一阵目眩,伤口被猛地撑开,我的身子与铁杆连着翻转,摔在地上,杆末插入土中。


夜樱的身影出现,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出自她手。


她俯下身,圆睁的双眼失去了焦点,空洞中噙着泪水,旷远而又沉重。


「学长,对不起啊。」


泪珠滴落,从我的脸颊滑过。


「我没有死,为什——」



『刺啦』



「我说过的吧,不要让我再听到那几个字,我说过的吧?啊?!」


恍惚一瞬,一根钢棍插入喉头,脑袋被死死钉在地上,刚恢复的呼吸被无情地划上终止符,血液再次溅上双眼。


『叮』


身侧传来和刚才如出一辙的断裂声,余光扫去,夜樱正背向我,一声不吭地将坡底的铁杆折下。


来不及为那骇人的力量所震惊,她的脚步竟从身体另一侧传来,眼睛转向那边的同时,又一根铁杆刺过肋骨。


「啊……哈哈,学,学长啊、渡,这都怪你啊,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走呢?为什么,我不想听到这几个字啊!」


『嗤』


下腹被斜着贯穿


我试图移动,但每一丝肌肉的抽动都带来新的痛楚。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变成了一个盛满痛苦的容器。


「对不起,对不起!好痛、好痛!但是……只有这样,渡才能记住啊,不要……哈,不要逃,不要离开我啊!」


她的表情纠缠着痛苦,扭曲时泪水决堤般溢出,病态的光芒难以压抑,将我进一步推往深渊。


「不……不、不要……」


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创伤,更像是在吞噬我的灵魂。我努力想要集中精神,但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疼痛成了我唯一的感知。


我想象着那些伤口,脑中绘出恐怖的画面,每一处都足以令我奢望着解脱,但那痛苦却像是永无止境的深渊,藕断丝连,将我紧紧束缚。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会保护渡,只要我在渡的身边,渡就不会有事,啊,只要我在你身边就可以了啊,为什么?!」



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明白?!



她肉眼可见地颤抖,可动作没有迟疑,接二连三地将铁杆钉入我的四肢,全身再无一寸完整的肌肤。


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想做的只有心中乞求着死亡,但回应我的只有回音和更加剧烈的痛楚。我想大声呼喊,但声音却被铁棍堵在喉咙里,无法释放。


「呃啊,咳、咳咳咳!!!」


忽然,一阵凉风灌进咽喉,身体本能地抓住这喘息的时机,急不可耐地将积压的气息吐出,猛地呛了一口浓血。


「死?哈哈哈哈……渡,别想就这样逃避啊,这些,还有这些,都是你的错!」



喉咙的撕裂感纠缠片刻后便悄然无踪,勉强能将头微微转过时,夜樱接着将全身的钢棍一根根地拔起。


『刺』


她每次用力,伤处都被拉扯,无异于往上撒盐的加刑后,心跳又漏一拍,我甚至感受到那铁棍中掺杂着自己的灵魂,被一同抽出。



嘈杂,耳鸣,头痛欲裂。



剧烈程度比第一次受伤时更甚数倍,铺天盖地地在一个个不足方寸的缺口上叠加 ,促使意识逃避着钻进缝隙,大脑一片空白。


「记住了吗?记住了吧……」


眼中一片涣散,没有目的地的视点飘摇不定,最终被夜樱失去血色的脸吸引。


不知为何,几秒前还怒吼着掰断铁杆的她,现在看上去面色凝重,咬着牙从牙缝中略显吃力地喘气,豆大的汗珠已从侧颜滑落。


「学……渡,这是你干的?哈……真不愧是我的宠物啊。」


「我……?我干了什么?」



我只是无心一问,可不料闻言后,刚刚还靠着残存的栏杆喘气的夜樱顿时暴起,身后的几根铁杆瞬间被压断,突然的巨响吓得我从地上弹起。


「你干了什么?你说啊,你干了什么?!」


上身才坐起不过眨眼,随即就被闪至身侧的夜樱一脚踩下,鞋跟毫不留情地在胸口来回钻动,反复的重创将衬衫的扣子全数崩开。


「都是因为你,为什么?爸爸和妈妈做错了什么你才要那样对他们,啊?!既然杀了他们,你还那么拼命地救下我,我真的好感激你,好想再见到你啊……十年,整整十年!终于,你终于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樱……她在说什么?


她口中的话听起来像另外一种语言,完全听不懂啊……


脑中先前已经梳理地有条不紊的思路好像被扯出,恶作剧般打完结后又一股脑塞了回去,这是搞什么?


不,等等,比起这些,那些伤口……


「我真是……真不可理喻啊。明明一看见你就会想起那天的惨状,明明我是那么恨你,为什么,为什么?!只是凭你救命的那点恩情,我居然会想依赖你,我居然会想你,喜欢你?这太可笑了,对吧?」


伤口……全部愈合了?怎么可能?


「真的好烦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了好久,好久好久……我终于明白了,这是神对我的惩罚啊。惩罚我背叛了爸爸妈妈,他们的死在我心中原来还不如你的那点小恩小惠。所以我越是喜欢你,就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是喜欢你。」


说完,她凝视片刻,见我仍不作声,舔了舔唇,扑通一声骑上我的腰际,上睫微翕,捧着我的脸将视线拉近,收敛起的疯狂化作柔和倾泻。


「我喜欢渡,渡是我背负在身上的十字架,我不能原谅自己,绝对、绝对不可能放下这份罪孽,让你离开我什么的,是绝对、绝对不允许的呀……」


她一面将胯部往下挪去,顶在了某个微妙的角落,同时把舌头糯糯地伸出。



不、不,再等等,不对啊,还有不对劲……



恍惚间,嘴唇已经不自觉地张开,舌头正朝着两人之间交汇。


时间仿佛凝固,沉入静谧的夜,我只能听见夜樱的心跳,与她愈发沉重的呼吸杂糅作一团。



又是她在操控我,现在哪是泄欲的时机啊?!



暇余,我本是下意识反抗,可一撩动才发现,身体分明就可以动弹。


让我不由自主的——是我自己,是自己心中不知从何而起的骚动。



不,她是夜樱慕可,杀了雪野的凶手,我怎么,这、这不可能……



『咻』



一声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划破了宁静,紧接着是『噗』地一响,火光闪动,沉闷而突兀。



『啪嗒』



夜樱的动作被按下暂停键,我愣住了,用手一捻眼睑下的潮湿,渐渐地明白过来了,滴落在脸上的液体——是血。


『啪嗒』


又一丝鲜红流下,我顺着它的轨迹向上循去,夜樱额角沾染的几抹血迹间,真真切切的弹孔一目了然。


她的眸底泛起疑惑,不理解般,抬腕轻拭眉间的伤口,没等她转头看去,枪声再度响起,耳侧倏地炸响鸣声,残余着炽热。


「啊……啊,小、小渡?你没事吧?」


夜樱闷声一哼,沉着身子向一侧倒去,而她原先头部的位置,一只漆黑的枪口正指向我。


「不准动!」我故作气势,抢在那人之前凛声道,在他停顿的间隙反手抓起一旁的铁棍。



「呀!小渡别害怕,是我啊!」



……小渡?


上次开火的余烟散去,对面正好被挡住的面孔方才显露真容。


「井上……?」


「没错,是夏噢,所以不要乱扔东西了,很可怕呀。」


她松了口气,将保险栓拉回原位。


所幸,那根铁棍并没有扎中她,只是落在了她身后。倒不是她在情急下还能反应过来躲闪,只是我刚才即将把铁棍刺出时,手不住地发软,让它偏离了路线。


枪虽然指向我,只是因为自己还没被对方伤害,这就下不了手了。


嘁……也罢,要是当机立断的话才糟糕了。



「枪,哪来的?」


「嘘!——」


她示意我安静,警惕地侧身看向背后,似乎确认了什么后,马上朝着倒地的夜樱头部连开三枪。


「喂!你做什么,先住手!」我按住她的手腕,为时已晚,暗红色在草地上蔓延开。


「小渡,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刚刚她可是……等等,你的伤……?」


「和在电话里说的一样,这些,我都解释不清楚,所以说先别冲动。」


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咽了回去,只是打量了眼夜樱,然后又回头望去,紧接着快步跑到栏杆一侧的石堆旁,伸出手鼓捣开始鼓捣。


「井上!后面有什么吗?先回答我,为什么你会有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紧随其后地,我上前想要拉住井上,却被她扭头一瞪,停了片刻,向我挤挤眉毛,应该是让我先别急。可此情此景,心中的焦虑已然容不得等待。


我执意继续往前两步,恰巧看见了,她已经将那把枪用脱下的外衣裹起,塞进一摊乱石间,再将碎石和石块压上。


我不太了解枪支的型号,但显然,那是把有消音器的手枪而非猎枪或是气枪,在日本是绝对不允许被她一个高中生私自持有的。


「那条短信,不是小渡发给井上的吗?」


「哈?哪条短信?绝对没有。」


「呃,好吧,但短信里说那个女孩才是凶手,现在来看,至少是可信的吧?」


「不,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你先把那条短信给我看看。」


犹豫着,井上还是将手机缓缓掏出,被我一把夺过,急切地按动开机键,可不见反应。


「啊,没电了?」


「嗯……看起来是这样呢,待会再说吧,他们马上就到了,不能被发现我偷了枪,快跟我走。」


「慢着慢着,「他们」是说谁,那把枪是你偷的?」


「当然是偷的呀,是泉绫的亲人们,想想就知道了,也只有他们才能有这东西吧?」


听到那个名字,肩膀还是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畏惧,更多是对她的愧怍。


而且,雪野家的人来找我们又是怎么回事,虽然我相信井上自有打算,不过仍然令人发怵。


「雪野家的人吗,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吧?」


「没关系的,我已经和他们说明了,毕竟我们和泉绫的关系都不错嘛,还是承诺了在事情调查清楚前先为你提供保护的哦。」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和小渡通话时他们就知道位置了哦,但是那群大人也真是的,情况这么紧急,还磨磨蹭蹭的,刚刚要是我没擅自行动,小渡可就危险了啊!」


磨蹭?他们不可能知道夜樱的介入,只对我一个人怎么会……



不好。



「笨蛋!别待在这了,躲到其他地方去!」


「啊?怎么了?」她还没有意识到问题。


「我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被他们抓住啊,分明就是故意激你自愿充当他们的棋子还浑然不觉,懂了吗?懂了的话就快跟我走!」


她一瞠眼,这才反应过来,但随之一齐倒来的,还有远处轰鸣的引擎声。


「嘁……来了吗,我们先出去找他们,别让他们发现夜樱。」


「小渡,可是……」


「现在已经来不及吧,快点!」


迟疑片刻,我抓起她的手腕,朝声音的正方向跑去。


没跑出几米远,小腿侧忽地燃起的灼烧感,脚步一趔趄,所幸在即将摔倒前,井上眼疾手快地将我拉住。


「小渡,你腿上的伤!」


伤?


我伸出头俯向那块被我撕烂的裤腿处,腿侧的部分已经有些血肉模糊,伤口还在不断向外渗着鲜血。


奇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身上的伤不是被全部治好了吗,这里难道是遗漏了?


算了,现在没时间想这些。


「没事,到了地方再处理吧。」


把压力更多地施加在另一只腿上,转移重心,让这边好受些,我便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迈开脚步。


「慢一些呀!」


她担心地叫唤着,也跟了上来,不出几步便越至我身前,伤口还是太碍事了。








公园入口外的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一边,引擎没有熄火,无疑正是在等着我们到来。距离跑出的地方已经有两三百米远,他们应该不会发现夜樱的尸体了。


「溯边先生,家主大人想接见你。」


拉开车门仍未坐定,驾驶位上的男人就对我说道,说话时没有转向我,连动作都没有任何变化,让我一度怀疑是不是别人在叫我。


但还没等我回答,身旁的井上就抢在前头反问道:


「你们可没有告诉我这件事,不是之前保证过在调查清楚前为小渡提供保护吗?」


「这是当然,遵从家主大人的指示,我们雪野家族祖上就是为国家效劳的武士,绝不会做出背弃信义之事。」


这时,那个男人才回过头来,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和雪野如出一辙的猩红色瞳孔在昏暗的车内仍十分显眼。


「这是临时下达的命令,请您理解。」


他的目光与我撞上。


「不,我与这件事或许也脱不了干系,你们的家主还愿意庇护,在下才是感激不尽。」我客套地。


他多半也明白这点,不过也没再说话,将头转回,踩下油门,车辆朝着前方驶去。



公园将要消失在视野中前,我透过车窗,眺向夜樱此时应在的山坡下,没有什么遮挡,但似乎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看来是外面太黑了,我这才发现,道路旁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仅剩的弱光也不过是远光灯发散出来的。


夜樱的尸体估计明天早上就会被发现,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吧,但我也已经身不由己了。


还在凝视着窗外发呆,突然眼角一闪,我才收起视线,回过头,车内的顶灯被打开了,而井上此时正默默看着我。


见我也看向她,她点点头,褪下手上的手套,塞进副驾驶座位的缝隙。我之前都没注意到,她原来一直都戴着。


「没事的。」她贴到耳边,悄声地。


我微微颔首,她一笑,坐回原位。


没想到她早有准备,但即便如此,在那种情形还是能如此果断地开枪,平日里温和的井上在关键时刻居然毫不拖泥带水。


换作是我的话,肯定做不到吧。


「先生,车上应该有处理伤口的用品吧?」井上越过座位中间,问向那男人。


「平日里是不会带的,但毕竟就今天的情况,还是以防万一放在后备箱了,需要的话可以直接伸过后座取拿,小姐。」


「好的,谢谢。」


从她的口气中听不出丝毫感谢的意思,只是应付后,她从座椅后摸出个看起来蛮有分量的木盒,掀开盖子,一些简单的药品和纱布摆放得挺整齐。


从中拿起一瓶没有标签的药品,她打开盖子闻了闻,接着又撕开一卷纱布,双手捧起我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上开始包扎。


「看起来没有止血带,只好请小渡稍微忍耐一下了哦。」


「啊,没事。」


看着她的手在我的小腿上反复穿梭,伤口渐渐被白色覆盖,虽然刚敷上药时的刺痛挠得我脊背发汗,但现在就柔和多了。


「看起来十分熟练啊,井上,家政课上有下功夫呢。」


我感叹,井上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这是螺旋反折包扎,只有绷带的话也凑合,不过嘛,这不是在家政课上学的哦。」


「这样吗,家政课我也从来没听讲过就是了,那是家人教……嘶啊!」


话说了一半,井上的工作也进行到尾声,末了将绷带一扯,固定在下端,这下又让伤口一刺,疼得吱出声。


「是的,是妈妈教给井上的哦。」


井上冲我笑笑,放下手,别过脸开始收拾箱中的药瓶。


刚刚她的表情是不是有一瞬间不对劲?看起来好像没有啊……是错觉吧。


我也正身,沿着车窗朝四周看了看,心一紧,顿感不对。


「雪野先生,雪野先生!是不是走错了?不是晋武大叔要见我吗?这条路可不是去他们家的路啊!」


他偏过脸,似乎是瞄了我一眼,语气中随即带上了笑意:


「我们的家主大人,雪野宗家的领导者,当年德川幕府直属部下的第23代子嗣,雪野文健,可不是分家的那个懦夫。」


「宗家?喂!那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语间,路末的收费站由黑暗间浮现,顶端的灯牌闪烁,点亮了夜间的世界。


「先生从小生活在分家的地盘,是第一次到这里吧?那么,欢迎光顾,我们雪野宗家日本总部的所在地……」



「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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