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最澄澈的海

我现居住在京都,这并不是一个靠海的城市。但不知为何,我对海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而且由于距离的原因,使得这份感情更加浓厚了。

这一切的起因,是我十岁的一天,在朝阳升起的海港前看到的大海。

这里一面是山,一面是海。小城就夹在山海之间,面积不大,却有一座繁荣的渔港。初升的朝阳在海的那边发出着火红的光芒,将海面,和海上大大小小的渔船,都染成了金黄的颜色。这时,我和父母正在海边散步,享受着旅行时的闲暇时光。

海港,曾是故事的汇集地。几千年前的古人,对海那边的世界有过各种各样的设想;几百年前的孩童,还尚且会问他们的父母「海的那边有什么」。但我们这代人,已失去了对「海」这件事物的想象。海的那边有什么,海底有什么,海怎么形成,怎么消失……人类都已一清二楚。

虽然如此,但我的心还是牢牢地被大海抓住了。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竟与人的呼吸声那样相像。大海是有生命的,她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在此刻勾连,它在召唤着我!

现在想来,是大海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想象的种子。当他人仅存的想象力被冰冷的现实冲刷殆尽时,想象之树却在我的心中愈加繁茂,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后的浪漫与幻想。

从那时起,我便将大海看作了我的第二位母亲。也正因如此,当人们都惊叹于卯酉新干线万景幕上逼真的风景影像时,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

那是大学时的一个暑假,我和我的同学宇佐见莲子,乘坐卯酉新干线回到她的故乡东京。卯酉新干线深埋于地下,以直线连接着京都和东京。它为速度而生,每趟列车的运行时间都是标准的五十三分钟——这是为了纪念画家歌川广重所制。

而万景幕,则是卯酉新干线的特色。为了缓解地下的压抑,聪明的人们便想出了这个办法:将逼真的东海道新干线沿途的景色投影在车厢壁上,称为「万景幕」。我身处的「广重36号」,除了地板之外,顶上和四周都是这种「万景幕」。从里面看起来,就像是坐在一辆飞驰的四壁透明的列车中,十分震撼。

唉,真是伟大的发明!万景幕中的风景,号称「最澄澈的空与海」。这的确是实话——因为在现实中的东海道新干线旁,自然的风景已被人造的建筑尽数破坏。交错的电线,将大海切割成不规则的多边形;灰色的建筑,也已爬上了曾经苍翠的群山。只有在万景幕美好的虚幻中,人们才得从一窥这条铁路沿线最本真的风景。

但是,万景幕中的景色,终究只是人类用稚嫩的画笔,对大自然进行的拙劣模仿而已。眼前这片如宝石一般的碧蓝的大海,死气沉沉,毫无生命可言。人类早已创造出了十分逼真的海景,但却永远无法模仿出大海的语言。因为那片大海始终是一个影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

聪明的人们,告诉我,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触摸到如此澄澈的大海呢?

聪明的人们沉默了。而大海,则很快告诉了我答案。

海浪拍击着灰色的沙滩,阵阵微风从边吹过,天空中灿烂的星河,照亮了眼前夜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这并不是地球上的景象。我站在月海边,遥望着真正最澄澈的大海。一道结界,将真空、荒凉的月面隔在了外面;也正是由于这道横跨地月之间的结界存在,我才能来到美丽的月海边。

莲子也与我一同前来。她追寻着最澄澈的空,我则追寻着澄澈的海。讽刺的是,这两样东西,如今都只能在月球上找到了。

我俯下身,尝了口海水——是淡的。月之世界是极度圣洁之地,这里的万物相比于地球上的,都显得那样纯净——纯净的星空、纯净的大气,以及纯净的海水。在月之世界中,来自地上的我们成了最污秽的存在。躺在我身边的莲子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中并不止我们二人,还生活着众多的月之民,他们建起了世界众多奇迹之一的月之都……不过在这里,大结界的边缘,今晚并没有人烦扰。

我躺在沙滩上,任凭海水抚摸我的双脚。一轮地球高悬在空中,在月球的这一面,地球永远悬挂在它固定的位置。

而当我将目光投向地球上的那片伟大的大海时,我却大失所望——记忆中那蔚蓝的颜色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肮脏的绿色。这片战胜了月球的大海,如今却要毁在人类的手里。

大海,你将何去何从?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就连大海也沉默了。

转眼间,五十三分钟过去。这是我与莲子在广重号所共度的宝贵五十三分钟,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四年时光的一隅。然而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正如这趟列车行驶到终点后乘客离去一般,终究会在各自人生轨迹的拉扯下,消散在空中。

离别的那天夜里,我又梦到了大海。

穿过梦与现的境界,我不断地下坠。身边越来越暗,从水面上射来的那缕阳光,逐渐被黑暗吞噬,我的心也正像这缕阳光般,被痛苦吞噬着。

终于,我触到了海底的岩石。这里只有微弱的光亮,并不是来源于阳光,而是来自远处火炬般燃烧着的海底火山。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才看清脚下的地面并不是天然形成的岩石,而是一块块的石砖!而当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一座宏伟的海底城市在我眼前展开。

这里是传说中的沉没之城——亚特兰蒂斯。

我向着那座火山走去。身边的海水落了下去,坍塌的建筑又恢复了往日的辉煌,人们回到了那繁荣的生活,整座亚特兰蒂斯在我面前复活了。

我穿行于人群中,如同一个透明人。亚特兰蒂斯几乎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这里的居民,都向海而生。这座城市是人类探索大海的先驱者们在汪洋上留下的足迹。然而,未知中机遇与风险并存。海洋养育了他们,又吞没了他们。

很快,我便登上了山顶。此时,这座火山还未显示出活动的迹象。在这里,整座亚特兰蒂斯城都一览无余,城市像腰带一样环绕着火山,海面上的商船和渔船来来往往,连同海面一起,都被朝阳染上金黄的颜色,正如同我童年时代在渔港边看到的那样。

可这样一座繁盛的城市,却被大海完全地抹去了,正如同他抹去我在沙滩堆起的城堡那样,轻而易举。

「为什么,你要抹去这么美丽的城市?」我问大海。

她无言。

「为什么,你总是在摧毁那些美好?」

她无言。如果没有来自地球内部的力量,她终究会把地球都磨平的。

我拾起一块脚边的火山岩,梦中的亚特兰蒂斯之城随之分崩离析,而后又重构成我所熟悉的世界。我正坐在自己的床上,手中紧握着那块岩石。

这是沉没王国的悲欢史,也是人类的悲欢史。海知道我的一切,属于我们的一切,不属于我们的一切;有名的一切,以及无名的,属于神明的一切。但她还是沉默着,没有对人类说过只言片语。

像海那样思考,我仿佛听见了她沉默的回答。

大海没有记忆,因为她见过了大多东西——包括我们的别离。

再次见到莲子时是在最近的一次校友会上。

远远地看到莲子走过来时,我的内心就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我所认识的人中近年来变化最大的,莫过于莲子。她的脸上已经再无曾经的热情,我害怕彼此面对却没能再向从前那般诚心一笑。我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名为 「现实」的结界了。她越是走近,我就越是害怕:害怕她变得高高在上,害怕她变得不近人情,害怕她已不认识我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她看见了我,便加速向我走来,说:「我们,看老了宇宙;宇宙,也看老了我们。」

我回以微笑。看来我的莲子,还是那个莲子。

当人们都在船舱中享受着重逢的欢乐时,我却独自站在船舷边,望着一碧万顷的大海,这何尝不是一种重逢——我与记忆中大海的重逢。

人们终于开始有视起日益肮脏的大海,向海洋排污的行为不断地减少。眼前的这片大海虽没有月海般的纯净,但早已不是往日灰绿的模样了。

「一个人待在这里,是有什么心事吗?」莲子走过来,说。

「没什么心事,只是感觉里面太闷了。多美的大海,不是吗?」

莲子也随着我视线的方向看去,许久,才说道: 「是啊。上次看到这样的大海,甚至还是在卯酉新干线的万景幕里。」

「是吗?你还记得啊。万景幕里的空与海,终于被我们触摸到了。」我笑着说。

我们就这样在船舷边互相开着玩笑,享受着这片最澄澈的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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