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浮空岛窗外，英吉利海峡静静地脉动。

少女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她轻轻倚着铜质的窗沿，无意识地捋着自己柔顺的黑色长发。白净的脸颊搭配翠蓝的瞳孔，细长的睫毛一根根整齐地搭在眼睑上。一袭童话风格的女仆装，头顶盈白的花褶头饰，衬着盈盈绿意的连身裙——连身裙在腰身处咻地收紧，又在裙摆哗啦地蓬散开来。

而房间内，再次传来一阵争执声。

「我坚持认为『沉思』算法还存在缺陷，在解决以太频段密保协议的冲突前节日岛还不能贸然投入使用。」

「你太多虑了，艾泽莉亚博士。『沉思』算法并非首创，类似的技术我们在承办丹麦王室和摩纳哥的格里马尔迪家族庆典上都有用过——」

少女轻轻叹一口气。主人已经和那些工程师们吵了好几个小时了，自从昨晚从曼切斯特接到紧急通知匆忙赶到多佛港的浮空指挥岛来，就在会议室里不眠不休地推翻、重建方案。

「……更何况，女王的百岁寿宴明天必须如期举行，就算算法真的有问题，我们也没有时间修检了！」

「我重申一遍，沉思跟之前的程式完全不同，你们放开了纳米机器的频段锁，还赋予了它相当自主的决策能力，万一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诶，有必要吵得这么厉害吗？女王的生日宴似乎确实很重要，整个联合王国的人民都翘首以待——然而主人说的好像也确实有道理。少女困惑地嘟了嘟嘴。不过，要选择的话，肯定是相信主人啦。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争的。

「机器人失控？博士您真是多虑了。已经快傍晚了，节日岛工程今天就要做最后一次巡查，您请回吧。」

少女听到这里，秀气的眉毛轻轻地蹙了起来，怎么能对主人这么说话呢——她开始在意对话起来，细细地听下去。不过这次房间里的声音小了许多，她提起裙摆轻轻踮到房门口也没听清楚个大概。

啪沓一声，门应声而开。

缩在门口的少女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兽唰地跳起来，白皙的脸庞上立即浮现出一丝因做了坏事后被发现而羞愧的红晕。出来的是一位身材高挑，乌黑秀发的女士，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茶色的呢子大衣。

「主人！——」

少女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已经闻到那熟悉的香味，她一下子雀跃起来，扑进了女士的怀里。

女士对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一只手抚摸着少女柔顺的长发，一只手轻轻地把门带上，向室内默不作声地示意。

「好啦好啦莉莉，快起来啦。」

少女——或者说是莉莉，此时已经满面酡红，她抬起头，便看见了女士——或者说是艾泽莉亚博士略带一丝疲惫的神色。

「哎呀！——」莉莉好像一下子想到什么，猛地惊呼，「主人从昨晚到现在还没睡过觉呢！」

艾泽莉亚疲惫地点点头，「嗯，我先到休息室去小憩一会儿。节日岛这边暂时不需要我的参与了。明天参观完典礼我们就回曼彻斯特。」说着她的细密睫羽活泼地扑闪起来，「如果来得及的话，还能吃到莉莉的晚饭哟。」

少女惊喜地捂住嘴巴，好像这是天底下对她来说最幸福的事。

「好欸！——」

……

整座多佛港以及四周的海域已经人头攒动。

从浮空岛的特别嘉宾席上俯瞰而去，整座港口前所未有地拥挤，已经被赶到靠南多佛白悬崖的货船，法国加来港方向上空十来艘各国观礼飞船，港口观礼席上数以万计的民众，给码头带来前所未有的喧嚷与活力。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女王生日庆典上最精彩、最震撼的那个环节，「节日岛项目」。

博士刚从浮空岛上的圆锥形信号总控塔回到嘉宾席，少女就蹭了上去。

「主人，你说的那个，就是那个——」她苦恼地挠了挠头，「冥想算法真的会有问题么？」

「是沉思算法啦。」博士宠溺地笑了笑，又自然而然地抚摸起少女乌黑的长发来，「其实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吧。工程师们在小尺度纳米自动造物方面还是做了很多实验的。」

少女不疑有它，顺服地点点头，又同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碧波粼粼的大海，现在那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所有人都期待着水下潜藏的奇迹。

希望如此吧。

博士叹息一声，在心底轻轻地说道。

节日岛从海底一跃而出。

艾泽莉亚知道，那是早早潜伏在海底的半自主性超导体开始源源不断地挥霍来自维多利亚之泉的能量，从海水中按照程式淬取出所需的原子，并不断构造出即将构造出节日岛的晶体分子，每个晶体分子并没有装配特定的动力导航系统和存储引擎，而是通过「沉思」算法自发地聚合、生长。

气质庄重的女王微微颔首。

英吉利海峡沸腾起来。

肉眼不可见、数之不可尽的白垩矿质分子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特定的这片海域来，它们将大量的海水倏地排挤开，石灰质珊瑚开始像从破裂的种皮中抽拔而出的幼苗，飞速地聚集、组合、成形、生长，起舞，如风起于青萍之末，一眨眼间从海底窜出两百来米。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并不仅仅因为虚空生岛的奇迹，更是惊骇于岩质分子自发运动所掀起的凶猛激流，海面波浪滚滚。天地间弥散着水汽，蒸腾。

节日岛还在飞速地生长着。它已经初步搭建好岛的枝干，开始在水平面上延展开来，搭建起一座好几平方公里的岛面，岛上的设施也随之成形，不过这次不再是使用「沉思」算法，而是通过已备好的纳米自复制机在通信组装器的扩展网络调控下，装配出与模型中一模一样的物件——高达八十米的宫殿、宽敞明亮的街道、铜漆的礼灯……庆典的下一步就在岛屿上进行。

天间的水沫与雾气在无数灼热的目光中澄清逸散，在午后懒洋洋的日光下，一座全新而又奢豪的岛屿一跃而出。随之而来的喧闹的热议声、掌声不绝于耳。

少女此时早已睁大了眼睛，小声地嘟囔着好厉害之类的话。岛屿似乎再无任何异动。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博士稍微放下心来。

「走吧，」她笑着对身边呆呆的小女仆说，「我们去岛上看看。」

……

乘飞船回到曼彻斯特，已经是夜晚九点。路上下起了细雨，莉莉从兜里掏出一根银色的短柱，轻轻一摁底部的圆钮，短柱便开始飞速伸长、弹出，延伸至顶端的柱点又向内抽出八根细长的伞骨来，储存在伞骨中的的织物分子接收到指令，开始迅速地蔓延伸张，很快便在八根骨架间搭起了伞面。少女满意地笑了笑，露出浅浅的蜜桃色的酒窝。两人走在雨里。 

原本还沉浸在赏玩了节日岛上众多新奇物件的激动喜悦中的莉莉，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闷闷不乐起来。

「说好了莉莉来做晚餐，但是已经这么晚了呢——」

博士哑然失笑，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头，一边把手掌贴在宅院的大门上完成生物识别，一边温声说，「晚餐以后总有空来做，时间也不早了，回家先洗漱吧。」

大门如潮水般涌回门缝去，大厅里的灯盏次第点亮，螺旋阶梯缓缓地舒展降落。

「嗯……」少女郁郁的声音在夜晚的雾气里消散。

说是洗漱——可是自己是仿生人呢。当莉莉躺在纳米自修舱里进行保养的时候，盯着玻璃舱门外浴室里氤氲朦胧的雾气，闷闷地想到。自己所谓的洗漱，也就是每天例行地躺在自修舱里保养——维护型的灰质纳米材料能够轻而易举地清除体表的一切杂屑，整个保养过程十分钟就可以完成。

要是可以像主人一样泡澡甚至是和主人一起………

少女的脸刷地红了。她还没来得及多想，浴室里就传来博士的声音。

「莉莉你弄好了吗？可不可以来帮我个忙呢？」

「啊？！我已经保养完了！」少女手忙脚乱地按下CESSATION键，穿好女仆装，急急忙忙踏出舱门，「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想请你来帮我搓背。」博士言语中似乎隐匿着一丝笑意。

「啊！好的…啊？欸、欸？」少女还没来得及消化梦想成真的巨大喜悦，又忧心忡忡地提出疑问，「可是、您之前不是说我不能跟人类一样泡澡吗？」

「就是来帮忙搓背，没关系的啦。」

所以，当少女真正站在雾气氤氲的浴室里、把琥珀色的紫罗兰精油慢慢抹在艾泽莉亚光洁雪白的后背时，已经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得满脸绯红。

博士真是美人呢……

莉莉盯着博士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翠蓝眼瞳，不由自主地想到。不过，作为她亲手打造的仿生人，与主人长得相仿也不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吧。犹疑着，少女又想起了那些从未得到考证的说法——

就在博士带领她的团队在纳米造物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开发出以太频段密保协议的那一年，博士的妹妹因为车祸去世了。而亲手打造自己，正是在这件事两三个月之后。为了自己，博士甚至中止了一年的项目……

在博士眼中，自己究竟是自己，还是她的妹妹呢？

「主人……」少女声如蚊蚋，「您当初把我创造出来……是为了纪念您的妹妹吗？」

沉默在湿雾中匍匐。

艾泽莉亚正惬意地享受着少女温柔的涂抹，闻声不禁一愣。她垂下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指尖的泡沫，又抬起头来微笑着。

「或许是吧……不过莉莉就是莉莉喔。」

于是少女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水气打湿了黛黑的小山眉。

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出来，莉莉换上纯白的睡衣，轻轻推开了博士的门。

「主人，我进来咯。」

于是莉莉蹦蹦跳跳地、灵活地钻进了博士半掀的鸭绒被里，她把身子蜷缩着，仰头便看得见出浴后脸蛋尚且沁红的艾泽莉亚。

在这一个手掌不到的间隔里，博士翠蓝的瞳孔中映着娇弱的少女，床头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旁听着无声的对话。

「主人晚安。」

莉莉将头埋进博士柔软的胸膛里，啪沓一声灯光灭了。瞬间漆黑的屋子中，少女全部的思维与感受都被她熟悉的熏香充盈着。

艾泽莉亚轻柔地伸过一只手臂，将少女揽在臂弯里，即使是在黑暗里也精准地轻啄了一下少女光洁的额头。

「莉莉晚安。」

窗外的夜色里隐传来遥远处飞船的汽鸣声、高架轨车的隆隆声，细密沙沙的雨声，不过夜幕下的一切都与仿生人少女无关了，在主人的臂弯中，她幸福地坠入眠寐的世界，度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夜。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那或许是，这是莉莉第一千七百二十四个夜晚与博士共眠。

在两人入睡后不久，在五百公里开外的多佛港，节日岛突然失控爆发，在场的工程人员全部罹难，原本组成浮空岛屿的那些岩质分子不知所踪。从英吉利海峡到整个地球，「灰潮」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