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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夜晚,对于已经过了秋天的第三个节气的九月中旬而言,还是有些过于炎热了。

我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卫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巷之中,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热。

哪怕是在冬天,我也始终维持着这一身穿着。因为对于除去皮囊也就只剩下一具空壳的我而言,炎热与寒冷并不具有任何意义。

在这忘却了寒暑的深夜里,无论是公交、还是电车,都早已停止了运营。街边无机质的灯光使得街上的寂静变得更加寂静。

……就如同是不再蠕动的死胎般沉寂。

我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仿佛并不存在于此地。似有一层玻璃罩隔在我与眼前的现实之间般,阻断我去感知现实。

如同一种先验的感官体验,将经由自我意识所获得的感知覆盖了一般,因为先验自我与自我意识之间并不相容。

 

——存在(being),存在(existence),虚无(nothingness),虚无(néantisation)……

 

再继续这样想下去,我大概会疯狂吧。

 

***

 

弧光灯那无机质的灯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看见了街上稀少的行人。

他们都带有某种目的而在深夜出现在街上。那边便利店里的青年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出来买盒饭;穿着西装的男人是由于加班而错过末班车,不得已而徒步赶回家;而暗巷里低着头箕踞于地上的人则是嗑了药的混混。

这些东西,我一看便知。

但唯独我,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在深夜的街道上独行。我现在没有任何食欲,也并没有家可回,更不可能是那种会吸毒的无业青年。

会在深夜带着刀上街的,除了杀人狂,就只有疯子。

不过很遗憾,我两边都不是。硬要说的话,说我两边都是也没什么问题。

名为若槻椛的个体——形而下而言也就是我,曾经在医院里待过两年。

原因我不太清楚,根据他们的描述,可能是失语症一类的精神疾病,但也不太像。

听照料我的护士说,我在那两年间,就一直坐在床上,除了护理人员为了防止褥疮、和减轻肌肉萎缩的影响而移动我的身体以外,不曾主动挪动过一步,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只是两眼看着面前的事物,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

于是,若槻椛的时间就如同停摆的时计,在十四岁之际被冻结了整整两年。

而两年之后,我又突然毫无征兆地恢复正常,除了肌肉萎缩造成的行动不便,以及放任其生长了两年的头发外,以外人角度来看仿佛这两年于我而言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但我心里是清楚的,两年的卧床,让我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使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徘徊着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这并非仅仅因为我的人生产生了两年的断层而造成的单纯的心境变化,也因为我发现在两年的卧床之后,我的记忆似乎出了些什么问题。

这和普通的记忆缺失有所不同。事实上,我对卧床的这两年不存在任何记忆这件事丝毫不感到意外。

我所遭受的,并非完全的记忆缺失,而是记忆破损。

重新获得记忆之后,我发现此前十四年的记忆变得支离破碎。

这么描述可能有点抽象,具体地说,我发现我对于以前的记忆的影像变得破碎不堪,变得只能看见一些如同模糊的剪影一般的片段。我对于过去在我面前发生了什么影像一清二楚,然而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完全无法理解。唯一清晰的记忆就只剩下有关于若槻椛的自我认知,基本的生活常识,还有一些有关于名为「濑能椎名」之人的片段。

在我康复之后,我又去医院做过好几次检查,医院的人对于这种情况也是束手无策,因为他们也根本没见过记忆变得破碎的情况,因此只能归结于所谓的心理创伤。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倒也还说得过去。

祈里说我的记忆「就如同一块玻璃被打碎,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残片四散飞去,于是记忆与记忆之间的联系被完全切断,所以片段与片段之间无法产生联系。

「而且,被打碎的玻璃,因为有太多碎片存在,因此想要把它们一一找回是极为困难的。就算真的找了回来,也难以再恢复原状。如果将碎裂的玻璃熔化的话,所有残片就都会混在一起,记忆与记忆之间的境界会被消融。那样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可不知道。」

根据她的说法的话,我有一部分的记忆因为几乎碎成了粉末,而大概是无法找回的。这应该是由于对玻璃冲击的力度非常大导致的吧。除非有十分明确的指示以供按图索骥,凭我自己大概是永远找不回来的。

总而言之,由于某种原因,可能是心理创伤,导致我作为若槻椛而存在的十四年的记忆变得破碎不堪,几乎变成了一堆无用的杂讯。然而由于还有影像留存下来的原因,若槻椛依旧还是若槻椛,只是变成了如同由无数玻璃碎片构成的缺陷体而已。

就像是内脏被人挖去了一般。这使我痛苦不堪。或许是由于无法承认自身的存在变得不完全这个事实吧。

出院后的这半年,我一直在试图拼凑自己的记忆。尽管医生所推测的心理创伤,有可能会使拼回记忆之后的我再度崩溃,这种可能性并不能忽视,但我依旧还在坚持找寻着。也许是由于我觉得,或许身为缺损之人活着,比起身为痛苦之人活着而言,还要痛苦得多。

因此,我现在就过着每天漫无目的地找寻记忆的残片的日子。在这样的深夜外出大概也是出于这种原因。

如果不停歇地在茫茫杂讯之海中找寻,也许就能找回至少一星半点曾经属于我的记忆的残片。我暂且抱持着这样的希望活着,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而且,我也并非一无所获。

我能察觉得到,有一些记忆的片段渐渐地在复原了,尽管说不出为何。

 

***

 

我茫然地不知在高楼之下行走了有多久。

现在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街巷间一如字面意思地陷入了沉寂,耳边唯有弧光灯在嗡嗡作响。

仿佛有种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活物的错觉。

不,就连我是否活着这个问题,都值得商榷一番。

我抬头看,夜空中不见星月,但见一只蝴蝶从空中划过,好似返回现世的亡魂。

……蝴蝶?

 

我看向正前方,有一位少女正站在我的面前——并不是站立,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她在飘浮。

少女看起来只有八九岁,身着一件纯白色的洋装,从洋装中伸出来的肢体白皙而纤细。她无神的双眼正盯着我看。

在她的身旁,有许多和刚才一样的蝴蝶围绕着她飞舞,这一幕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冥界的使者。

少女的双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然而我什么都没听见,只感到脊背一阵发麻。

她于我而言极度危险,另一种意义上说,也是完全无害的。

回过神来,少女消失了,徒留下发光的蝴蝶在原地飞舞。

 

头顶的天空之上,无数发光的蝴蝶组成了一个耀眼的穹顶,似要把这世界包裹于茧房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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