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十话 真相

三井回来学校担任临时园丁的第三天，一早我来到体育馆后面确认花园整理的情形，现场的九个美化委员有的浇水、有的补土施肥、有的打扫残枝落叶，在三井认真的指挥下，花园已经慢慢恢复春日应有的欣欣向荣景象。

三井说昨天校长请学校总务跟他核对需要补充的园艺材料和花苗，这两天采购完成预估下周就会到货，另外他也开始巡视学校其他的花圃和绿带，做点必要的整理工作。看三井当这个临时园丁干得还蛮带劲，我心里也十分高兴，想着应该抽空去跟福井报告一下。

等到我回到教室已经接近八点半，看见夏目坐在位子上读着小说，我跟她互道早安后，就没有继续交谈。我跟夏目之间仿佛横亘着一片乌云，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我也暗叹自己没有揣度女人心思的能力。

午餐时她还是为我准备了美味丰盛的便当，我想即便她只是把这件事当成打工，还是让我心中的乌云透出些许阳光。

也就因为这样，我心里总算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成了夏目的提线木偶，全身全心被她的一丝丝喜怒情绪牵动，眼睛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即使理智告诉我不能再干预夏目的生活，即使行动上我也尽力和她保持距离，但一切就是那么的身不由己。

或许这就是爱情最可怕之处，你自以为是个无意的过客，一旦惊觉才知早已陷入流沙，越是挣扎越是深陷，直到被它完全吞噬。

我耐住内心的焦躁不安，想着到了放学后找机会跟夏目好好谈一谈，然而时间一到她又一转眼不见人影。

“间宫同学，请问妳知道夏目同学到哪里去了？”

“我不清楚，小奈妳知道小雪去哪里了吗？”

小寺摇摇头。

“会不会去开编辑会议了？”

我想确实有可能，她最近好像都在忙这件事，于是我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谢谢，那我去教师办公室找找。”

“三井，现在能谈一下……”

间宫好像有事要对我说，不过我心里一直有着某种不祥的预感，实在没办法再等待了。

“不好意思，只能明天再谈了。”

说完我立刻飞奔出教室，留下一脸愕然的间宫和满是狐疑的小寺。

我先跑到教师办公室外面张望，看见小岛一个人在桌上批改作业，看来今天并没有毕业专刊的编辑会议，我不知道夏目是否还待在学校，茫然地往大礼堂走去。

学习成果展已经接近尾声，大礼堂内只有稀稀落落的学生，我站在三年F班的海报前面，注视着照片中的夏目，脑袋里乱哄哄的，我不知道夏目到底遭遇了什么状况，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就这样站了一会，手机传来收到Line简讯的提示音，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三井发来的。

「夏目同学到花园来了。」

我看了大吃一惊，连忙又往体育馆方向跑过去，到花园的时候现场没有见到夏目，只有穿着工作服的三井和七八个学生。

“刚才夏目同学来过了？”

我跟三井站在花园一个无人的角落低声交谈。

“来过了，一开始只是站在旁边看我们工作，后来她过来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叫高尾山健一。”

我听了三井的话突然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

“你还好吧？”

看到我摇摇晃晃，三井赶忙扶住了我的手臂。

“没事了，这几天有点睡眠不足。”

“我这样回答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夏目同学可能是看我没有来花园做美化委员的工作，好奇之下过来瞧瞧。”

我现在明白夏目应该发现了我跟三井的异常，甚至应该已经猜到我跟三井的真实身份，但我想不通的是夏目会为什么会找到在花园的三井，明明她没有参与美化委员的工作，而印象中三井也没有在班上同学面前现过身。

“是这样啊。”

“应该是，别想太多，好了我先走了。”

“嗯。”

说完我离开了体育馆后面的花园，心想夏目接下来会去哪里，会直接去打工的便利店吗？这时一个念头如同子弹射入我的脑袋，我发现一旦我现在过去，所有的秘密就会一丝不挂地曝露在她面前，但是对我来说又不存在不去的理由。

想到这里，我再次跑了起来，就像太宰治笔下的梅勒斯般奔向自己的命运。

***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回到了八王子的住家，看见那个让我牵肠挂肚的金发少女就蹲在我家门边，正读着我写的那本「永恒的背德」。

我慢慢走到她面前。

“我回来了，对不起让妳久等。”

夏目抬起头看了看我，但是脸上没有表情，她把书收进拎着的背包，然后一只手压着裙子缓缓地站起来，我伸出手扶了她一把，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抗拒。

“先进屋子吧。”

“嗯。”

“今天有打工吗？”

“没有。”

我用钥匙开了门，夏目就像之前过来我家看书一样，自己换好室内鞋，然后走到沙发坐下，把那本小说重新拿了出来继续阅读。

我也如同之前一样，到书桌前放好背包，再去厨房烧水泡茶，当我拿着其中一杯递给夏目时，她轻轻说了声谢谢。

我回到书桌，假装做着文书作业，实则在心里编织着说辞，看有没有办法能够合理地解释夏目所看到的一切异常现象，但是最后我放弃了，因为我发现再也没有办法欺骗夏目，不论从客观或主观上来说。

然而，夏目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没有质问、甚至没有说话，她是在等我主动跟她坦白吗？我一直想跟她好好谈一谈，但现在几次张开嘴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胆小而且辞拙。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夏目突然将手上的书合起放下。

“今天的晚餐已经买吗？”

“还……还没有。”

“那我来做吧。”

“……”

我张大了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夏目已经从背包里拿出上周我交给她的那条浅红色围裙，走到厨房查看冰箱里的食材，等我回过神来，马上从书桌起身跟了过去，想看看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蛋包饭行吗？”

“可……可以。”

夏目穿上围裙，从冰箱里拿出我为了早餐事先准备的米饭和鸡蛋，还有昨天从超市买来吃剩的炸鸡块。夏目先把炸鸡切成小块，在平底锅内倒入米饭和切好的鸡块加热，之后淋上酱油和辣椒酱拌炒，等到炒饭均匀上色后再全部倒到餐盘中盛放，。

接着夏目在空出来的平底锅内倒入少许芝麻油，同时在小碗里打入两颗鸡蛋，搅散后倒入平底锅铺平成蛋皮，煎到六七分熟再把一半的炒饭倒进平底锅，同时加入黑胡椒等香料，最后将蛋皮卷好倒放到空的餐盘，一份蛋包饭就此完成。

夏目按着刚才的步骤很快地又再完成了一份蛋包饭，我见状把餐桌收拾好，再拿来两只汤匙。

“做好了，一起吃吧。”

夏目脱下围裙后仔细折好，然后到更衣室拿了只衣架，将围裙吊在厨房的橱柜把手上，看到她似乎不打算将围裙带回去，我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

“谢谢，我要开动了。”

用汤匙挖开蛋包饭，一阵香辣味扑鼻而来，刺激了我的食欲。但我吃了一口发现辣到不行，可是夏目却不动声色地一口接一口吃着。

“好吃吗？”

“很好吃。”

其实这个蛋包饭真的很好吃，但我对这个辣度实在承受不住，然而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把盘子里的蛋包饭往嘴里塞，就这样我们两个默默地把晚餐吃完。

“我吃饱了。”

“我也吃饱了，多谢款待，我来洗碗。”

“嗯。”

我拿了杯子到水槽接了杯水囫囵灌下肚，然后再把额头的汗擦干，才开始洗碗。

夏目回到沙发继续读着小说，我洗好碗重新泡了杯热茶给她，再回到书桌，这之间我们没有再继续对话。

***

“我要回家了。”

我看了看电脑屏幕，刚过晚上九点。

“我送妳去车站。”

夏目没有答话，她把那本「永恒的背德」放回书架上原来的位置，然后拎起背包。

“看完了？”

“嗯，很精彩。”

我跟着夏目出门，一前一后走在有点昏暗的小路，我看着她的影子慢慢由长变短，然后周而复始。过了几分钟，我们从小路拐进一条大路，眼面就是八王子站前广场，这时夏目突然在一盏路灯的阴影下停步，然后转身面对着我，因为灯光的影响我一时间没办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你还是不说吗？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晚上。”

“夏目同学，我……”

“说吧，你究竟是谁？”

我叹了一口气，知道再也没办法隐瞒下去。

“我不是三井，其实我就是高尾山健一，职业作家，笔名「高山健」，妳刚才看的那本推理小说是我的出道作品。”

夏目似乎愣住了，她对我的话迟迟没有反应。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过了好一会，夏目才用颤动的声音喃喃自语，这时我已适应了灯光，慢慢看清楚了夏目的表情，只见她娟秀的脸庞上流下两行清泪。

“在学校花园的那个园丁是谁？三井吗？”

“他才是真正的三井同学，我们一个多月前在立川站前发生碰撞，因此交换了灵魂，所以我代替他到学校上课直到现在。”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

“夏目同学……”

“为什么？为什么？！”

“这种事……，这种事说出来妳会相信吗？”

“怎么可能相信？！”

激动的夏目用尽全力对着我吼了出来，她停了一下，语气又再次缓和下来。

“但是你们还是应该要跟我说实话啊！”

夏目说完哭了起来，面对这个让我难以割舍的泪人儿，我一下子慌了手脚。

“对不起，夏目同学，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很关心你，我从来没有过想要伤害妳……”

“你不跟我说实话，我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上的到底是谁……”

听夏目这么一说，我登时懵了。

“夏目同学，这个身体里的我已经是个三十岁大叔，我配不上年轻貌美的妳，而妳更适合跟同年龄的男孩子在一起共享美好青春…….”

“凭什么？”

“呃？”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谁适合我？你凭什么帮我决定我应该跟谁在一起？”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

夏目停顿下来，我看见她咬着牙，仿佛正在做着什么重大的决定。

“如果…...，如果在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之前，你就已经跟三井互换回来，到时你还会对我说出真相吗？”

“我…...”

“回答我！！”

夏目厉声问道。

“夏目同学妳听我说，三井同学他……”

我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见啪一声巨响，然后我的左耳传来嗡一声长鸣，接着一股火辣烫的感觉在我的左脸颊渲染开来。

“骗子！懦夫！我讨厌你！！”

嘶吼过后的夏目转身往车站入口奔去，甩在她身后的点点泪滴在街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但是转瞬间就消失在街道上。

我想立刻追上去，但是脚下一个跄踉，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被打了好大一个耳光，身体失去了平衡感。我赶紧定了定神，一步步往车站入口走去，等到了检票口时，只看见一列电车缓缓驶离月台，还有其中一节车厢内夏目孤独的背影。

“夏目同学！”

晃动中的列车加速闪过面前时，我仿佛看见泪眼婆娑的夏目回过头来。

***

我站在车站入口前，痴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列车，没有一辆载有夏目的身影，最后只得迈着拖沓的步伐回到已经冷冷清清的房子。

这天晚上夏目没有发简讯给我，我用Line询问她是否已经到家，也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我呆坐在书桌前，回想着夏目说的每一句话。

她喜欢上的到底是谁？是原来的三井？还是三井身体里的我？

我迷惑了，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我是个骗子无误。

“骗子，我是个骗子！”

我自言自语，然后笑了。

小说家不就是个职业骗子。

用谎言编织故事，欺骗读者。

但是这回，骗子会不会连自己的真心也欺骗了？

“薄雪……薄雪……”

我打开电脑，看着一帧帧夏目的相片，嘴巴里喃喃念起她的名字。

***

幕间-夏目薄雪的无地日记

5月12日 星期三 多云

标题：到了异世界

我是到了异世界吗？

怎么可能有灵魂互换这回事？

但是这个是千真万确的，如此一来三井的各种突然转变都解释得通了，因为这一个月以来，他的身体里一直住着一个大叔的灵魂。

是这个大叔在我需要的时候帮助了我，是这个大叔在我孤单的时候陪伴我，是这个大叔在我彷徨的时候鼓励我。

可是，这个臭大叔居然打算不声不响地离开我，这样抛弃一个对你这么好的女孩子，那一盘特制的超辣蛋包饭怎么可能足够？那个连我自己的手都痛到不行的巴掌怎么可能足够？我还要诅咒你一辈子交不到女朋友！

可是，我也知道你本来就没有女朋友，你的房间里没有来路不明的女性用品，你的衣服上没有可疑的香水味，你的浴室内没有堵塞排水孔的长头发(除了我自己的之外)，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天也没有女人打电话给你(好像连男人也没有？)。

我知道，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你心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况且，我已经看到你原本的样子，即使那个身体里的暂时还不是你。

所以，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我好想看着你原本成熟粗犷的脸庞，对我说出一则又一则的奇妙故事。

我好想被你那只粗糙的大手温柔地牵着，漫步在满天飞舞的樱花中。

我好想靠在你厚实的胸膛和背膀上，听着你对我叨叨细语，既像个情人也像个父亲那样。

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