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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自由落体

虽是初春，但咖啡厅里的气温感觉有如盛夏的午后，坐在我对面那个穿着西装的高瘦男人，闭着双眼、一脸严肃。

我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静静地看着那个始终不发一语的男人，还有他额头上悄悄流下的那滴汗水。

“呼！”

过了许久，那个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缓缓张开了眼睛。

“没想到结局是这样子的，高山老师，真的没有想到，这真是太精彩了！”

“是吗？很高兴您会喜欢。”

“那是当然的，冲着高山健老师的大名，加上敝社的营销能力，您的这部作品肯定会大卖！”

“真的是这样就太好了。”

我淡淡地笑了，对面那个男人是我的责任编辑中川先生，虽然我知道适时地取悦作家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但是看到他那副因为出乎意料而流露出的夸张表情，还是让我感觉有点高兴。

只不过身为一个推理小说作家，我也有着必须时时保持冷静、不被外界动摇的既定立场，于是我端起咖啡喝上一小口，顺便掩饰一下波动的情绪。

“如果高山老师没有其他要修改或增笔的，我回去之后就让编辑部进行排版，再让老师做三校，另外插画的部分老师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照惯例还是麻烦中川先生和编辑部同仁代为安排。”

“好的，没问题，那三校稿到时就用电子邮件发给老师做校对咯？”

“可以，要偏劳中川先生和编辑部的同仁。”

“哪里哪里，这段时间才是幸苦高山老师了。呃，还有一件事……”

中川停顿了一下。

“就是上次跟您提过的，总编辑建议您在推理小说的基础上，加上异世界或是恋爱元素，毕竟这一类小说最近的销售势头比较好，不知道您考虑得怎么样？”

听中川这样说，我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嗯……，目前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刚好接下来我要休息一段时间，那就试着来构思一些故事好了。”

或许是回答得有点心虚，我感觉中川的那双倒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我不放。

“这样很好，那么下次我们碰面的时候，可以麻烦老师给个写作构想或是大纲吗？这样我对总编辑也好有所交代。”

中川对我躬了个身，态度上依然是一贯的恭敬，但是他的语气里可没有留给我一丝丝拒绝的余地。

“好……好。”

“那一言为定，编辑部还有个会议等着我回去参加，请容我先行告退，祝您一切顺利！”

“谢谢，中川先生慢走。”

中川买完单向我挥了挥手就离开了咖啡厅，我则是拿起了还剩半截的烟吸了一口，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发抖。其实我的责任编辑是个好好先生，但是想起刚才他那一幅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我，高尾山健一，笔名「高山健」，两年前离开工作了六年的黑心企业成为专职作家，母胎单身、三十处男，大半生连读带写全心全力投注在推理小说，如今总编辑要求加入什么异世界还是恋爱元素，偏偏都是我最不熟悉的领域，如果这样不叫刁难那什么才叫刁难？

胡思乱想了一会，我决定还是不要得罪总编辑，于是拿起手机上网订了几本最近比较热门的异世界主题轻小说，姑且当成是构思新作的参考材料。至于恋爱题材方面，感情生活长期空白的我，自认要写出什么好故事难度太大，就暂且先搁置好了。

抽完了手上那支烟、咖啡早已见底，书也订购好了，看了看手机现在已经接近下午四点，我告诉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别想那么多，今天才刚脱离一个赶稿地狱，还是去便利商店随便买点吃的带回家，然后早早回到自己那阔别已久的床铺比较要紧。

想到这里我马上动手，将桌上的小说原稿、笔记本和文具收进背包，然后起身穿上外套，匆匆离开了咖啡厅。咖啡厅的对面就是中央线立川站入口，但是隔开南北两侧的马路禁止行人穿越，于是我走向前方的天桥，打算从那里过去对面的车站入口。

正当我接近天桥到下方，突然一阵寒风刮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拉住外套的下摆，低头准备将拉链拉上，突然我看到站立的地面出现一团黑影，还来不及反应，一瞬间一个自由掉落的庞然大物砸中了我，同时我也失去了意识。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就只有一眨眼那么久，我恢复了意识，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我压着，还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到了，这可不是什么叙述性诡计，我把我自己压住了，眼前的自己就是那个每天会在镜子里出现的我，那我又是什么？灵魂出窍吗？

我茫然地举起右手，从貌似西式制服袖子伸出来的右手，不是我那粗糙、长了笔茧的手，而是只净白秀气的手。

“你们没事吧？”

这时已经开始有路人围观了过来，一个貌似上班族的中年男子趋前好心地询问着。

“没事，没事。”

我赶紧离开「自己」的身体，往旁边挪了半步然后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倒卧在地下的「自己」呻吟了一下，然后双手撑地缓缓地弓起身体，似乎也想要站立起来，于是我扶起了「自己」，只听见「自己」的嘴里还喃喃地念着。

“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想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一边扶起「自己」往旁边的巷子里走去，一边高声说道。

“没事了、没事了，对不起打扰大家。”

身旁的那个「自己」似乎慢慢清醒过来，但是对眼前的景象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是高中生吗？哪一所学校的？”

“我叫三井圭太，都立立川三高三年F班。”

都立立川三高？好像是我一位大学同学兼死党任职的学校。

“把头低下来。”

我从巷内往外看了一眼，确认原来在天桥下围观的人群已经全部散去。

“嗯？”

“我说把头低下来。”

眼前进入到我身体里的这个三井同学乖乖地把头低下，于是我将头用力撞了上去。

“好痛！”

“哎，这样还是没办法换回来，我就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什么？”

挨了撞的三井用手摸着头，一幅不解的表情。

“三井同学你听好，我的名字叫高尾山健一，刚才你从天桥上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我，或许就是这样我们的灵魂互换了。”

“什么灵魂互换？”

“就是你「三井圭太」现在在我的身体里，而我「高尾山健一」现在在你的身体里。”

原来三井还是迷迷糊糊的，听我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才终于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然后马上就哭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脸哭得如此难看，本来想上去打两巴掌，但是想到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打伤了自己的老脸，因此也就作罢了。

“好了不要再哭了，实在太难看了。”

三井听我这么一说，抽抽嗒嗒地止住了哭泣。

“你家在哪里？”

“在锦町。”

“得走上十几分钟呢，我们先把背包换过来，有什么话到家再说。”

***

三井家是开甜点店的，他的父亲在店里工作，母亲上午在店里帮忙，下午在家里做家务。

我们到三井的家后，他从背包拿出钥匙开门进去，我们在客厅坐下，就看到一个小个子妇人从厨房走了出来。

“圭太你回来了，有老师来家里访问啊？怎么不先说跟我说一声呢？”

“太太您好，我叫高尾山，旁边这位才是您的儿子，刚才我们在立川站附近发生碰撞，然后就互换灵魂了。”

三井母亲听了哈哈大笑。

“我知道了圭太，这个是整人节目对吧？”

旁边三井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妈，高尾山先生说的都是真的，不信妳可以随便问我家里的事情。”

三井母亲大概觉得三井外观虽然变了，但是的语气依稀有点熟悉，于是就试着问了几个问题，诸如爷爷奶奶的名字、昨天晚餐吃什么等等，结果三井母亲越听脸色越发铁青，到最后一边嚷嚷着不可能，一边打电话叫三井父亲回家。

过了半个小时，三井父亲从店里赶回家来，我把情况重新说了一遍，他也问了三井几个问题，确认了他的身份。三井父亲脸色凝重，但是态度还算冷静。

“高尾山先生，因为犬子的过错造成您这么大的麻烦，真的是十分抱歉。”

说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向我躬身致歉。

“三井先生，这件事说来也过于离奇，现在先不去管前因，还是赶快准备面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各种后果。”

或许是长年写推理小说的训练，保持清醒和理智已经变成我深层意识的一部分，所以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盘算这件事情在各个层面上的影响。

“是的是的，我们一下子乱了方寸，高尾山先生有没有什么建议？”

“首先我跟圭太君还是住在各自的家，所幸我们两个身材差不多，原来的衣服应该还是可以穿。”

三井的身高比我略高一点，但是因为我平时有在健身和练习柔道的关系，身材稍微比他壮硕一些。

“这样最好。”

“再来明天我跟圭太君一起到都立立川医院去门诊，看看医生有没有方法可以处理现在这种情形。”

“您说的是，请问高尾山先生您住在哪里？”

“八王子。”

“要不明天您还是先过来这里，我开车带你们过去。”

“这样也好，我身上的衣服洗干净之后明天顺便带过来。”

“麻烦您了。”

“还有就是我跟圭太君的手机，如果设定了指纹或人脸辨识，要趁现在赶快改成使用数字密码。”

“对对，这个太重要了。”

我跟三井拿出了各自的手机，互相帮对方解锁，更改了设定后又顺便加了对方的Line，以方便后面联系。

“那今天就先这样，我先告辞了。”

我回头看了落寞的三井一眼，心里祈求今天这整件事只是一场噩梦，等明天醒来就能欣喜地发现一切如常。

***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三井家，三井母亲出来应门，她说三井从昨天回家后就一直关在房间里，晚餐也没有吃。

我叹了一口气，三井个子虽然不小，但是个性十分内向，看起来自从发生灵魂互换事件他就一直感到害怕和自责。而他从天桥坠落的原因，我猜测十有八九跟学校有关，但是他始终闭口不谈，现在我也没有时间深究。

我跟三井父亲一起来到他房门口叫他出来，听到我的声音，他懦懦地开了门。

“把头低下来。”

三井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乖乖地低下头，于是我往前一撞，他这次没有叫出声，但还是用手抚摸着被撞的地方。

“还是没有用。”

“高尾山先生，您这是在做什么？”

“昨天我跟圭太君就是撞了头才会灵魂互换，所以我想试试看再碰一下，说不定就能够互换回来。”

“有道理。”

“有道理但是没有用，我们还是赶快去医院吧。”

到了都立立川医院，一位头上微秃的医生耐心听完我跟三井的陈述，然后犹豫了半响。

“这个现象比较罕见，不然两位先做个脑部MRI磁振造影扫描吧。”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跟三井回到诊疗室，医生已经戴起眼镜，仔细盯着桌上的屏幕，过了良久他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让我心里打了一个突，三井和他父亲也是满脸忐忑不安。

“关于两位脑部MRI磁振造影的扫描结果，该怎么说呢……，实在难以启齿……，结果就是一切正常。”

听完医生的报告，我们三个当场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所以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们两位得了一种叫做「集体催眠症候群」的短期性精神障碍，简单来说就是你想变成他，他想变成你，然后就这个样子了。”

这算哪门子合理的解释，难道说我想变成医生，医生想变成我，我们就可以灵魂互换？

“那敢问医生，我儿子跟高尾山先生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正常？”

三井父亲小心翼翼地请教着。

“嗯现在还不好说，他们正处在压力期，所以还要继续观察看看。”

“那有什么药可以吃吗？”

“脑子没病吃什么药？两位回去把心情放轻松、吃点好吃的，然后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定明天就恢复正常了。”

医生似乎有点不高兴，说完了就示意在诊疗室待命的护士把我们带出去。

“这个都立医院的医疗水准怎么这么差？简直跟古代巫术差不多！”

离开医院后我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嘴，三井和他父亲依然是满脸忧色。

“这样吧，明天我们再到东大附属临港医学中心去，那里的技术肯定是全日本最先进的。”

虽然今天一无所获，但我还是对现代医学充满信心。

结果第二天到了东大附属临港医学中心，根本还没有做脑部MRI磁振造影扫描或是其他仪器检查，医生就说了跟前一天在都立医院听到的差不多的话，这下子我对现代医学是完全失望了。

回到三井家后，三井父亲请我在客厅稍坐，三井则去请来了他的母亲。

“高尾山先生，明天就要上班上课了，这件事不知道对您的工作有多大影响，您看看我们应该怎么配合您？”

三井的父亲十分客气，处处顾及我的立场，不过他的言外之意我也听出来了。

“我是个职业作家，时间上比较自由，短期内对工作的影响也不大。至于圭太君这边，立川三高的福井校长刚好是我大学同学，明天我带他去找校长，商量看看能不能解决上课的问题。”

听我这么说，三井的父母喜出望外，纷纷向我道谢。

“那这套学校制服我先带回去，圭太君明天上午八点跟我在国立站会合。”

三井点了点头，表情比昨天平和许多，看起来他已经慢慢接受了眼下的事实。

***

都立立川三高的位置比较靠近国立站，也就是上周五我跟三井发生碰撞的立川站的下一站。

发生灵魂互换事件后的第三天上午，我们两个先在国立站会合再一起走到学校，三井领着我直接到校长办公室，然后敲了敲门。

“请进。”

看见我进来，正确来说是看见三井进来，福井感到有点意外。

“健一好久不见，你怎么会跟三井同学一起过来？。”

“裕树，我是健一，旁边这位才是三井同学。”

福井先是瞪大了眼，然后哈哈一笑。

“你们这是整人节目对吧？隐藏式摄影机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把灵魂互换的事情又从头说了一遍，福井听完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相信。”

“不然我们两个让你问问题好了。”

福井想了一会，然后对着三井问道。

“你能说出体育馆后面花园里几种野花的名字吗？。”

“好的校长，白色的是泽白菊、锯草，黄色的是蒲公英、岩苦菜，红色的是紫式部和昼颜。”

“咦？！居然分毫不差！你真的是三井同学”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正确答案？”

我好奇地问了福井。

“这是我上周三一早到花园巡视时，三井同学亲口跟我说的，当时现场没有其他人。”

“原来如此。”

“好了，现在换我来问你，如果你真的是健一，应该知道我太太的名字吧？”

“福井千惠。”

“啊！不行不行，这一题太简单了，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太太的名字。”

福井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心想好家伙！摆明着你是想要刁难我。

“那我再补充一下好了，福井千惠旧名桥本千惠，是你在大学里交的第一个女朋友，分手后你又交了两个，名字分别是八户爱丽、骏河礼，但是毕业前你又跟第一任女友复合，最后两个人结婚，我没说错吧？”

听我说完福井原来那张得意的脸都僵住了，旁边的三井则是一脸尴尬。

“好吧，我现在知道你就是高尾山健一，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想法？”

福井看起来心有不甘，但是三井就在旁边，我随时能说出更多他不欲人知的秘密。

“能够让三井同学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学校上课吗？”

福井沉吟了好一会。

“恐怕不行，就算你能说服我，但是不可能说服所有的老师和学生，而且一旦这种事情公开会造成学校和家长的混乱。”

他接着说道。

“目前可能的方式，一个是在你们互换回来之前，让三井同学请假，但是这样就会影响到他的学业成绩，甚至最后有可能无法毕业。再不然就是你代替他到学校上课，我在老师们这边帮你稍作掩护，以你的程度应付高中课程和考试都不是难事，只不过不要跟他原来的成绩差异太大，免得引起别人怀疑。”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福井说的这两种方案都有风险，我想还是要回去跟三井的父母讨论，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我们回去跟三井同学的父母商量看看。”

“好的，今天你们就先回去，我来帮三井同学请假。”

“谢谢。”

我跟三井正准备起身告辞时，福井突然把我叫住。

“健一，我是说万一……，如果到最后你们还是没有互换回来，那时该怎么办？”

我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比较理想的解决方式就是到法院诉请重新确认两个人的身份，这样就不需要再一直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正常过自己的日子。只不过从科学和理性上来说，应该没有法院会同意这样的请求。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说吧。”

“说得也是，祝你们好运。”

***

回到三井家，事先接到通知的三井父母已经在客厅等待。

我将刚才福井的意见向他们二人说明，说完之后三井父亲先开口了。

“圭太在学校的成绩还算不错，也有信心能够上好的大学，我想拜托高尾山先生帮忙，这段时间代替圭太到学校上课，让他能从高中顺利毕业。”

三井父亲和三井一起低头。

“拜托您了，我们也会尽全力寻找能够让您换回自己身体的方法。”

三井母亲也低头向我请托。

其实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思考福井所说的话，由我代替三井到校上课，应该是短时间内对这孩子最好的方式，而我最近刚好也有一个工作上的空挡，可以休息一阵子。

“圭太君，你除了课本之外有参考书吗？”

“有，每一科都有，而且还买了习题集。”

“那好，我答应代替你到学校上课，条件是你要在家里自修，不能把功课放掉。”

“好的，我一定好好自修。”

听到我答应到校上课，三井的表情刹时明朗了起来，他的父母也松了一口气。

“好吧，那你把课本整理好交给我，再分别画张学校和教室的位置图，还有班级的座位表给我。”

把工作交代完，我习惯性地摸出了背包里的香烟，只见他们一家三口盯着我看，这时我才惊觉到另外一个问题，高中生抽烟可是违反校规的！

“哈哈，没事没事。”

我把整盒香烟用力一捏，然后扔进垃圾桶里，心想回去之后得把家里的香烟也丢掉，免得万一不小心又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