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夜晚至深夜。

红衣少女轻快地下楼。木屐在古旧的楼梯上发出阵阵鸣音。

「下川小姐，换您了~~」

「我这就上去。不要弄得太晚，拿了东西就回来。」身着一袭青绿色的未亡人抬起头回答她说。

「（小声）还是一贯外冷内热爱操心。」少女吃吃地笑着，往我们的方向靠近。「那小女子的身家性命就拜托给两位了~~？」

「你啊……。」我不由得用手指揉揉额角。

古灵精怪的角色，有旁边这个对着上楼的下川女士摇手手的红毛笨蛋就够了，不需要第二个！

打开门又是满天星斗。就像初春时的土拨鼠一样，红毛的笨蛋开始朝着天幕的方向左顾右盼。

「客人，您在看什么呀？」千代小姐好奇地问。

「（小声）我在找外星人呢。这里的空气比城里清新多了，但凡有一个UFO，我绝对不会错过的。」红毛笨蛋煞有介事地回答说。

「对对对，对对对，『发达国家』还搞了听证会对吧，」我白了她一眼，「随时会潜伏到我们的身边，吃掉我们的大脑，对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千代小姐像是铃子一般发出一串娇笑。「大城市的人真有趣。我有一天也要过去看看。等把爷爷的书店转手以后呢。」

她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难怪当时你说『回书店』呢。书店是你自家的？」

「对哦！」

「『上帆家』……千代小姐，你是那位『桐』的后人吗？」澪也顺势问出了我万分好奇的那个问题。

「啊哈哈，旅客都这么问，但不是这样的哦。」千代小姐笑着摇摇头。「你们没听说过吗？那位上帆领主没有孩子啦。」

……也是啊。毕竟他的新妻已经把自己献祭给神明了啊。

「说起来就复杂了……」她继续说下去，「那位上帆老爷的近卫之一，是他父亲的私生子，他后来把那位弟兄的儿子收为养子。所以说我这一系和他有血缘关系吗？或许有吧。但是……真要追究起来，果然不算吧。」

不不不这明显算吧！从法理上来说，这完全是「本家」了！不要在这种时候搞达尔文和孟德尔那一套啊，千代小姐！

「啊！这不是山间叔的破车吗！怎么停在满姐家的门口！」她突然惊叹。

说话间我们已经过了桥，路过了「雪之介」。我和澪这才发现，和藤原警官会面以后，我们就把自行车落在这儿忘记推走了。

「我早就和山间叔说了，」她还在自顾自讲话，「早些趁着大件垃圾回收日把这几辆自行车都花些小钱处理掉，省得让城里来的客人笑话。如今可不比往日，客人都好面子，怎么都不会借这种不上道的丢人的东西了，尤其是女客……哎？」

「「……」」我和澪一边打开自行车的车锁，一边耐人寻味地盯着这位小小的贵族后裔。

「客人，哎呀，客人，好品味，真是好品味，有眼光——咿咿咿咿咿咿！骑自行车追人犯规呀犯规！」

又一个欠教育的假大小姐！

追逐打闹了一小阵，终于到了闭锁的书店。本来我还以为「山间电器行」就是今天在商店街的最后一站了呢。

吱嘎，门被千代打开，呜哦，好大的灰尘。柜里，架上，地上，甚至柜台上，茶几上，净是密密匝匝的书册，整个旧式书店的一切都蒙在灰尘里。

这孩子在温泉街做店员，完全不来顾自家的生意啊。

「哇，还在用煤气灯？这书店不会也有五百年历史吧？」澪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

「哈哈哈，怎么会。不过是某位先祖的兴趣罢了。很靠近『现代』的先祖。」千代小姐摇了摇头，划了根火柴，熟练地把澪所说的那盏煤气灯点亮，又拧了一圈下面的某种铜黄色的旋钮。「如今看着都是旧物了，但是对于那位『先祖』的时代来讲，大部都算是时兴的东西，『铅字印刷』啦，『植物标本』啦，『明信片』啦，那边还有一台打字机哦，这是他当年在『世界博览会』上得来的，用轮船送回国的哦。」

「看来这镇子里真正的旧东西就只有那座城的遗址，还有鸟居了啊，」我不禁感叹。

「说是『真正的旧东西』，其实那也是噱头啦，」与那座城池的城主有血缘关系的少女以一种完全无所谓的音调笑了笑说。「当地人嘛，如果要做『旅游』之类的活动事务，肯定（久若方言）『无事也得有事』，要传说得神乎其神啦。但已经是现代啦。用镇公所的铃木姐姐的话怎么说？对啦！科学的世代到来啦！这些老东西已经没人感兴趣啦！」

她随手把一本「西方的大国」的圣人经典往旁边一扫。「啊哈哈……」应着她的话语，我苦笑起来。

随后我的视线转向给孩子们看的带插图的「小人书」。

嗯……既然来都来了，要给那两个小家伙带点什么礼物吗？

从桃子里出生的桃太郎，从竹子里出生的辉夜姬，还有金太郎，浦岛太郎……虽然书有不少，感觉小月不像是静得下心读书的性格，果然还是算了吧？

云子的话倒是……我看向一本《一寸法师》。从小被村里的孩子嘲笑的他，最终长成了英俊的青年，与公主成婚，是个适合云子的好故事呢。

还有……这不是《从初心开始的家常菜一千式》吗！对啦！我先前可是发过誓的，不能再任凭我的胃被旁边这个像猴子一样玩弄打字机的红毛摆布，要自己学做菜！

主意已定。「上帆小姐，我也照顾一下你家的生意吧！请把这两本书卖给我！」

「好~~说！1648元，谢谢惠顾！」

「好贵！！！就不能打一点折吗！！！」

「哎呀……这毕竟还有店面的租金，还有店员的人工费，算在其中……哎嘿嘿……」

「会因为自己扯的谎羞耻到笑出来的话最开始就不要扯谎啊！！！」

总之讨到了一丁点儿折扣，把两本书弄到了手。「所以千代小姐不准备继承家里的生意，打算把这爿店子出手吗？」尽兴地敲打了一个章节的莎士比亚之后，澪问。

「当然呀！求之不得！」千代小姐一边数着我给她的零钞，一边高兴地回答说。

「你难道打算在久若开书店？」我半开玩笑地问澪。

「不，那太没劲了，而且我是电子阅读器派的！」澪认真地回答。「不过有一爿店总不是什么坏事嘛，说不定可以干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我问。

「比如……鬼屋！占卜屋！女仆咖啡店！」

「中学校园祭吗！！」

「还有！锵锵！纱耶香☆梦想星光魔术秀！」

「又皮痒了是不是！！！」

「『魔术秀』！客人，您会变魔术吗！」

正当我要制裁这个笨蛋的时候，没想到千代小姐露出像是小月那样憧憬的眼神。

「不……完全算不上会……」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至多是糊弄糊弄小孩子的水平。」

「请您不要谦虚！您能重现那个吗？『神明从天而降，三水军落荒而逃！』当地就缺这样的『文化节目』，旅客们肯定会感兴趣的！」

「那么大规模！」一时间我因为千代小姐自然流露出的生意人癖性而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世界大战』的时候可以动用一整个城市的照明系统来隐藏港口的工程师！……不过，『神明从天而降』，这说的又是什么？」

我们已经经由多个渠道读过或者听过这个传说了，「久若-三水之战」。「新妻为城主的武运祈愿」，「神明引发特别的天候」，「火烧舰队」，但「神明从天而降」什么的还是头次听说呢。

「哎呀，客人还没完整听过这个故事吗？为了回应那位上帆老爷的夫人的祈愿，秋田神大人本人降临了呀！——啊，两位请等一等。」

她踮起脚尖去翻动柜顶的一卷不知什么东西，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挂毯或者书法作品。结果居然是浮世绘的画卷，像是上了年头的东西了。

「呜哇。焦掉了。」画卷刚展开，澪就咂舌。

「可不是我干的哦。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时就已经是这样了。」展开画卷的红衣少女说。

画卷的正上方果然有一大块焦痕，像是被熨斗之类的什么不小心烫到了，而且偏偏烫掉了个挺关键的部分。

画面笼罩在庞大的雾霭中，主体则是一只大舰队中央的一只大帆船。烫掉的位置是船帆，而船上所有的船夫与兵士正惊惧地注视着那个被烫掉的位置，或是往后倾倒，或是呼天抢地，或是抱头鼠窜，甚至还有人从船上往水里跳。

所以原本画在那个位置的就是「秋田神」了？比起神明降临，这怎么看都是「地狱绘图」吧！

「嗯？这两个人在做什么？」与我一样正在观赏这幅画的澪突然指着两个船工问。

「他们是桨手，在划船，但划不动。」千代小姐回答说。「因为久若川冰封千里了嘛。」

「『冰封千里』？」

「对呀，白茫茫的一大片。看到这个从船帮往下跳的人了吗？虽然他已经跳下去了，但是没法掉进水里，毕竟都冻上了嘛。」

「怪事！」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山上的户美都小姐说秋田神引起了『大风大雨』，你说久若川『冰封千里』，但小月又说舰队是『被火烧掉的』，这不是完全矛盾嘛！」

「确实有很多说法啦。不过祂是守护『农业』的神明嘛，所以要什么天候，当然随祂的意思啦。」千代小姐笑了笑，说了和户美都小姐差不多的话。「不过依我自己的话，还是最相信这副画儿上画的故事，因为这也是先祖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东西！」

「哦哦？这就是所谓『贵族的自矜』吗？」澪同样笑着问。「千代小姐，来试着说说看！『没有白米饭的话，吃寿司不就好了吗！哦嚯嚯嚯嚯嚯嚯嚯』——哎唷！」

「不要理会这个笨蛋，」捶了澪的脑袋后我说，「不过还是谢谢你，上帆小姐，又增长了我们的见识。」

「哪里哪里！没有白米饭的话，吃寿司不就好了吗！哦嚯嚯嚯嚯嚯嚯嚯——」

「就说了不要学这个笨蛋讲话啊！！！」

「可以走了吗？」抱着选好的几本书的千代小姐问。

「啊。」同样把很贵——打了折以后还是很贵——的书本收好以后，我说，同时又恋恋不舍地看向被收拾起来的那卷画。

上帆桐所立的鸟居后方书有一个「雾」字，而我在画卷上亲眼看到了这浓雾。难道说，这真的是「当时发生的事」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总感觉有某些事情要在我的思想之中联系起来。

与「天候」彼此关联的神明吗？把久若川凝起来了吗？既然祂可以亲自降下神罚，为什么还有「火烧三水军」的传说，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以及，为什么是降临在船帆上？祂从哪儿上去的？

我想起在花田那时所见的那瀑布。它的后面，到底是什么？

「客人？」千代小姐又问了我一次。

「不好意思，」我才发现自己走神，连忙致歉，「耽误你锁门啦。」

咔嚓，旧书店重新锁上了，我们重新推上自行车，向着水岸前进。

千代小姐朝着灯火通明的镇广场远远地眺望，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嘛，」澪偏着头问，「你应该不认识那位美惠老师吧？」

确实，千代小姐乐天又无忧无虑，性格十分可爱。但如果她认识美惠老师，这时的言笑就显得过分残忍了，所以我和澪一样倾向认为她们互不相识。

「我不认识她，但是小澄是我的朋友呀。」果然她这么回答。「小澄是小学校的园丁和校舍管理人，有时还教点自然课。我看她那么难过，我也禁不住要跟着难过，想着那位近泽老师真可怜呢。」

听了她的话，我也认真地眺望那个方向。那上方，天幕被灯火打亮了一隅，以至于看不清星星。

「你和奈奈说，把云子交给她妈妈？」我问澪。

「嗯，现在小云子应该和户美都小姐在一起吧。」澪扶着自行车点点头。「至于奈奈，要不也在那里凑热闹，要不已经回旅店睡觉了，不会一个人在孤零零地闲逛了吧。」

「这种守灵的仪式一般要进行多长时间？」我问千代小姐。

「今天估计弄不完，要到明天早上了吧，」千代小姐回答我说。

「还真是辛苦……」我不禁感叹一声，「幸亏她下午补了一觉。」

「对户美都姐姐来说，熬夜也是家常便饭了吧，」千代偏着长发说。「我听镇子里其他的哥哥姐姐说，她和以前的秋田神主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吗？怎么不一样？」澪问。

「嗯……」千代仰起娇嫩的脸庞，像是在思考什么。「以前的秋田神主，和镇子里的人有种『距离感』吧，但户美都姐姐可好了！她会帮镇上的人一起出主意！怎么挣钱，怎么揽客，诸如此类的，可热心了！」

「是一位亲和民众又可靠的大巫女呢，」澪笑了一笑。

「……嗯？怎么说呢？」正以为千代小姐要说「就是这样」时，她却话锋一转。「虽然吧，最开始，镇里的人看她，眼神有点怪，我也说不好，老像是有点『亏欠』她什么似的，也许是以前香火钱没给多少吧，毕竟大家都不种田了……但是看她那个样子，那么亲切，那么随和，后来大家也渐渐习惯了，放开了吧！」

「……」

我回想那位巫女的脸庞。

我曾经怀疑她是一切坏事背后的黑幕，没想到仅仅一个晚上，她在久若这张棋盘上的位置就翻转过来，从潜在的「加害者」变成了确凿无误的「受害者」。夏目医生同情她，下川女士也同情她，秋田早津神主则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因为她在少女时代所受的那般不公又残酷的命运。

她……比外表看上去坚强得多啊。那演技，不，那笑容，难道是为了保护曾经受过伤害的自己，而生出的「面具」吗？

……回过神来，我发现我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同情她了。

平日里讨厌做家务活，热衷和父亲斗嘴，但会上门安慰刚刚失去丈夫的寡妇，为了拯救父亲的性命甚至还会拼了命地驱着车往上山赶，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才是真正的你吗，户美都小姐？

「而且……嗯……」不知道我在思考什么的千代小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才说了两三个字，她就打住了，最终没能说出口。

「怎么了吗？」澪不会放过这追问的机会。

「没有啦……就是，我总觉得，户美都姐姐，太卑微了些吧。」

「『卑微』？」这倒是头次听说的新鲜描述，我也禁不住要一同追问。

「啊，这只是我自己说些怪话，请客人不要放在心里吧。」千代小姐微笑起来。「因为我也在温泉街帮了那么久的忙了，稍微学会了看人眼色……我感觉，她不管看谁，都带着一种『毕恭毕敬』的『感谢』神色，连我们这些比她年轻一辈的人也是这样对待，这稍微有点让我不太舒服啦。」

……哎？

因为两次与户美都小姐相会时在场都没有外人，至多有一个云子，所以没法验证千代小姐此时说的话，但……「感谢」？

户美都小姐，「感谢」那些强迫她的镇人？

「……上帆小姐知道八年前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吗？」我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发问。

「不太清楚，」千代小姐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那时就有了秋田小姐，这种程度。」

「……『秋田小姐』。」又一次听到这个称谓，我的嘴角一抽。「千代小姐，你也相信，云子是怪物吗？」

尽管有些冒犯，因为她比我年轻，我大着胆子用上了些许威压的语气。

不过她似乎没有在意。「秋田小姐的事情……啊哈哈……怪可爱……也怪可怜的。」她叹息一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下川小姐一直管着我，我不太好当着下川小姐的面和她说话……而且一直机会也不太好，不能给她一些糖果什么的。」

啊。所以说千代小姐称呼云子为「秋田小姐」，只不过是因为镇上人一贯这么喊她，所以才不自觉地这样说，并没有恶意在其中。但这么一想才更加恐怖，镇上和云子完全无冤无仇的年轻一辈也已经完全被潜移默化，和云子保持距离，这样下去云子无论怎么努力「修行」，她和其他人的正常交际都会成为问题吧。

可恶的下川女士！要不是眼下结成了接近「同盟」的关系，真想和她用拳头好好交流交流、比划比划！

「没关系啦。我们会连你的份一起照顾小云子的哦。」澪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扯开了。

「啊，我们到了，就请送我到这里吧。」这时我们已经回到了温泉旅馆街，那大红色的摩托车的对比之下，显得我们的自行车尤其寒碜。「我得继续听澄对我说那些了，近泽老师左，近泽老师右，近泽老师念叨夏目医生的事情，近泽老师想买登山用的抓钩却没买到的事情，啊哈哈。」

「……回见！你也要好好休息！」按捺住了吐槽的心思，我和她道别。

「之后我们说不定会在镇上长住，来日方长哦，千代小姐~~」澪也摆摆手。

「好的，再见，谢谢两位客人！」千代小姐推开门，在门扉后轻轻向我们鞠躬。

吱嘎。我们看着门闭上。

咔哒，咔哒，咔哒，一路无话，自行车的辐条在山道上应着节律作声。

「「——感谢。」」

当洋馆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时，我与澪不约而同地把这个词说出了口。

澪一愣。「是啊，明明被做了那种事情……」

「「——这份感谢的情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从何而来的呢？」」

我们再次不约而同地开口。

拼图没有拼合。还差一块。那究竟是什么？

「好！趁着户美都小姐和云子不在，我们一鼓作气，上山去神社吧？」澪突然提议。「『本殿』那里绝对有什么！」

「吼——————————！！！」山上的熊先生如此回答。

「不对，我觉得我们更需要休息！」于是她飞快地奔向折断的门柱，这个笨蛋。

「先去看看小月啦，她一个人看家，别又一次用掉半瓶洗发水了。」我停好了自行车，转身走向夏目家。「不对，灯这不是还开着吗？」

嗯？现在已经过了十点，早过了小月睡觉的时间，怎么房间的窗户还隔着薄窗帘亮着呢？

「咳、咳……」还有轻轻的咳嗽声。

不妙！

「！澪！」顾不上友人了，我先行一步，将夏目家的拉门拉开。

等等，这是！？

放置「不可燃垃圾」的垃圾桶里，赫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