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久若之业

第二天夜晚。


尽管温泉旅馆街就坐落在和我们的住处近在咫尺的久若山脚下,但正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住处,所以我们在镇上来回时每每都只是匆匆经过这里。这么算来,「正式拜访」这还是头一遭。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那辆在星光下闪烁反光的大红色摩托车。小旅馆看板上的「下川」两字大得如斗,然而看板已经陈旧褪色,因此白天就被我们错过了。现在唯有借由朦胧的灯笼光,我们才把这文字看了个大概。

「打扰了~~」澪掀开布帘,朗声说。

「欢迎光临。」柜台后有人极小声地回应。

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乌黑的长发将白皙的面容遮了一半,束发的缎带与身上的和服都是极华丽的大红色。此时古朴的小旅馆里也仅有昏黄的灯笼聊作照明,居中的茶炊炉同样没有在烧,整个建筑的厅堂因而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在这样的境况下,突然有这般打扮这般尊容的一位人物闯入眼帘,活脱脱像个索命的厉鬼,小小地吓了我一跳。

不过我很快发现她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不如说反而像是个爱操心的角色:她之所以那么轻声说话,是因为还有一名精疲力竭的短发女子正斜倚在她的肩膀上,此时已经睡着了。那女子更年长一些,身穿白色的衬衣,披着浅蓝色的外套。尽管红衣少女压低了声线,她最终还是惊醒过来,摇摇晃晃地坐直。

「啊……啊……我睡着了……?」

「晚上好。抱歉,吵到您了吗?」澪彬彬有礼地一点头。

「不,不好意思,我才不该在别人的店里睡觉……」对方满怀歉意地回答。

「请问两位是……其他旅店的客人,想要在敝店的温泉休憩一下吗?」既然短发女子已经醒来了,红衣少女的声音就恢复了正常,想必她是把我们看作客人了吧。

「不,其实我们和下……河西女士有约。」我回答。

都怪山间大叔的儿子先生,被他那么一闹腾,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月的这位「下川婆婆」了!

「……」一时间,少女有点哑然失笑。「又开始了,」她转过头,「小澄,我猜这两位见过山间家不成气候的那一个了。」

「是的!是的!头发染成大自然的颜色的那一个!」眼见对方虽然年轻,却是个可以对话的常识人,澪流露出强烈的共鸣感。「居然还怀疑我和他一样是染发,真没见识!父亲大人可是货真价实的红发……」

「噗嗤。」对方轻笑,随之端正了姿态。「两位,这里的老板娘旧姓河西,婚后改姓下川。虽然下川先生已经故去了,但她更愿意以这个姓氏自称,所以平时也就这么称呼她便好。只是有些人不愿意触碰她失去下川先生的伤心事,所以才特地称她为『河西小姐』罢了。」

「原来如此……」我说。这下可算搞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她每个月都去往墓地的理由了。

不过「每个月」……虽然墓地的距离确实也不算很远,但也是不是稍微有点太过频繁了?

「总之我们和下川女士约过啦。她有和你说过这件事吗?」澪问。

「原来就是你们呀,把『夏目大夫失踪』这件事告诉她的人。」少女俏皮地一眨眼。「我和警察局的各位想尽了办法瞒她,这下可好,一朝就被你们破了功。虽然她这几天已经多多少少起疑心了吧,隔三岔五就问我『最近怎么都没见到那个男人』,『最近那个男人怎么一直都不打电话过来』,不过原本她还没异想天开到想要亲自去爬山的地步。你们不知道,今个儿黄昏里头,拦住她可把我闹得有多辛苦。」

「……辛苦了。」这事儿澪确实有责任,于是我压着这笨蛋的脑袋道了歉。

「得啦,没事,我去喊她吧。请两位稍等一下。」

少女微微鞠躬,踏着木屐,朝着楼梯的方向离去了。

真是个和最初「厉鬼」的形象完全不合的,伶牙俐齿的厉害孩子呢,这位店员。即便和久若商户代表中的代表小百合小姐相比也毫不逊色。

「……」相较之下,被她唤作「小澄」的那名刚刚醒来的女性则显得犹犹疑疑的。仔细观察她的脸庞才发现她不仅仅是疲劳,还异常地憔悴。尽管补过妆,完全掩饰不了哭过的痕迹。

「您好?」出于礼节,也是为免尴尬,澪复又打了招呼。「『澄』,小姐?」

「你、你们好……」在这不上不下的气氛中,对方轻轻点头回答道。「是的,我姓水口,水口澄……」

「您好,我是宇佐见。您要吃颗糖吗?甜味能帮人集中注意力,减轻压力。」澪翻起了她一天未动的那个装满糖果的口袋。

「谢谢,谢谢,不用,今天已经,已经被塞过许多了……」对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学校的时候也是,在警察局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刚才千代也给过我……咖啡也喝了不少了……」

「您没事吧?」我不由得问。「啊,我是滨崎。」

「不太好。」对方低下头,非常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我的同事……新近过世了……两位在镇上听说过了吗?教师被谋杀的案子……」

听到「学校」这个字眼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果然是这件事吗。「请节哀,」我也同样低头致意。

「最近真是不太平啊,」澪轻声附和。

「是啊……好端端的人……」

对方又开始低声抽泣。

「每年夏天……在学校就我一个人……今年原本以为终于有个人能陪一下……怎么就……怎么就突然……」

这是自云子与「雪之介」以后,我们所见到的第三个为了「美惠老师」落泪的人。

就我本人而言,虽然最初听说这个事件的时候因为命运的残酷而一时震惊,但我毕竟和她互不相识,所以真要问我是否伤心难过……答案其实是否定的。

与此相对的……另一种情感却油然而生,并且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在我心中增长。那便是「愤怒」,我对某种伤害善良者,并令其他的善良者落泪的存在感到愤怒。眼下看到水口小姐落泪,这愤怒又增加了一分。

怎么能容得那种东西继续逍遥法外!

「请您放宽心吧,一定会还给近泽老师一个公道的。」我幽幽地说,没有说「谁」会做这件事。

「嗯……」她迟钝地点点头,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今天我都在警察局做笔录……我想他们……他们一定会为她伸张正义的……」

说话间,木屐的声音复又自楼梯靠近我们,于是我和澪都往那个方向掉转视线。

「……晚上好。」那身着青色振袖的未亡人拘谨地说,和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她来了。

「晚上好。」「晚上好,下川女士。」

我和澪回以致意。

「啊,晚上好,下川小姐。抱歉,我一个晚上好像都睡过去了。」水口小姐也同她打招呼。

「没事,你需要多休息。但今天别回去了,回头你和千代一起过夜吧,」下川小姐回答说。

这是我们头一次见到她展露笑容。那浅浅的微笑端庄又大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会骑着摩托车暴走的人。

「就是这话哦,小澄,我——」红衣少女刚开口,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话。「抱歉,我的。」

三步并作两步,她快速躲到楼梯下面。「您好,我是上帆。」

……等等,刚才好像听到一个了不得的姓氏?

不对,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我们来赴约了,下川女士,您自己也……感觉稍微好点了吗?」我问。

「……多多少少。」对方垂着眼回答。大概是顾及在场有其他无关的人士,她没有点破我们在说的是什么事。随之她转过身,「小澄,你把千代带上去吧,到我给你预留的房间去。我和客人们在大厅说一会儿话。」

「好、好……」

在老板娘的要求下,水口小姐牵着电话还没讲完的全名为「上帆千代」的那名少女的手,一同上楼去了。

于是底厅只剩我们和下川女士大眼瞪小眼了。这下这话题要从哪里说起呢?

「你的脸色是怎么回事?很差劲。」

正当我想着合适的措辞时,没想到她先开口了。

「我?」我略有些吃惊。「……啊。拜访您来的路上,我们稍微看了点东西。……是秋田早津先生的遗书。」

「!!!」这下可不知道究竟是谁更吃惊了。「你们,你们看过那个了……」

「啊。」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在我再度开口以前,澪一摆手,「秋田云子是谁的孩子?户美都小姐在镇上的某位相好?还是——」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下川女士住住地盯着澪。

「(小声)糟糕。」澪捂住额头。

看来先前的推论中,命中真相的人是我。

但这绝不代表着「幸运」什么的。正如澪先前所说,这只会让疑问变得比原来还要更多。

「她应该和另一个一起死去的。她应该和另一个一起死去的!」

或许是把澪这姿势误解成了震惊与退避,下川女士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她像是在问,你们终于可以理解我了吗?理解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怪胎?

「『另一个』,究竟是……」

然而此时没有工夫去理会她对云子一如既往的敌意,眼见某种答案就在前方,我不得不继续发问。

「……」下川女士沉默片刻,她的表情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末了,她把手伸向袖中,从内里掏出一……

不,半张照片。

我接过了过来。焦点没有对准,背景一团混糊,不过还是看得清,那不过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罢了。

刚出生的女性婴儿,其样貌肯定算不上好看。有点发红,湿漉漉的,还皱巴巴的。

但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倒也没有。

除了她正抓着的那只手。

手的主人应该是另一个婴儿吧,原本在另外一半照片上,如今已经被撕掉了。

那只手……


长了二十多个手指。

不光是应该有手指的位置。手心。手背。手腕。

到处都是畸形扭曲的,小小的手指。


「——!」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下川女士!」

回过神,发现下川女士像是猛地回忆起什么一样,猛地弯腰,捂着嘴,似乎快要吐出来了。

「……」她在这样的状态下说不出话,但还是摆摆另一只手,示意我不要管她。

「这,这就是户美都小姐的……另一个孩子?」

原本站在我身后的澪的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她也看到了。

「是久若的业报。」喘了好几口气,下川女士才能再次开口说话。她不再捂着嘴了,而是捂着太阳穴,坐到了柜台后原本水口小姐坐着的那把椅子上面。

「我的照相机,虽然胶卷保住了,那个时候失手砸掉了。之后真洋……真洋第一次赚到了钱,才给我买了新的……但……但不是照相机的问题……」

「……得向您道歉,下川女士。见识过那样的……场景的话,有那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澪摇摇摆摆地垂下头,道了一个歉。

啊。是这样。我以前未曾想过这种事情。因为我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

——假如,「怪物」,并不是一种比喻。

不是一种修辞。不是一种想象。不是一种对不吉利的事物的唾骂,譬如黑猫,断开的鞋带,亦或者在神社抽到的下下签。

假如那是亲眼所见。活生生的异常。怪异。非人的样貌。扭曲着蠕动着挣扎着甚至哭叫着。

这来历不明的生命。而秋田云子是那样一个存在的姐妹。

——假如,我是下川羽。我是彼时彼刻的下川羽,见到这降生。

我真的能不恐惧,秋田云子?

「……对不起。」

应和着澪的致歉,我也道歉说。

不,我仍旧同情着云子,喜爱着云子。但此时的我不得不为这基本的同理心向下川女士道歉。至少此时我们可以确定,她并不是个无故搬弄是非的小人。

假如她全部的愿景都是保护小月的话,那她对云子的敌意也就更可以理解了。

并非由于云子会造成灾厄,而是某种灾厄造成了云子。所以即便云子表现得再温良可人,下川女士也要起疑心,乃至战栗。

「总之……那一个……那一个已经死了……」下川女士捂着额角说。「我醒过来的时候……真洋告诉我……它太虚弱了……已经死了……我们一起在屋子后面……烧它……」

和医生的笔记说的一样。医生的笔记还说了别的。一切很情绪化的东西。

你也见到了这个啊,夏目医生。

「烧了……就埋到了……你们去过神社吗?」像是强忍着恶心,那未亡人复又开口。「现在那里……有一大片花……就那个……原来是个柴场……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力气……我……我用……我用斧头……」

「您不用勉强自己继续说了!我们可以理解了!」在她真的因为那回忆吐出来以前,我搀扶住她。

然而她脸色发白,开始颤抖,声音也变得尖细,「但是,另一个还活着……另一个还!」

「户美都小姐的『精神疾病史』又是怎么一回事?是这个事件的一部分,又或者结果吗?」

在话题的火苗窜向云子前,澪飞快地说,打断了流势。

「这还用问吗?你们不是读了早津的遗书了吗?」下川女士杏眼怒睁。「那时候,我还在,我还在给刚过世的外子凭吊的时候……户美都刚放学……来慰问我……然后……突然她有个同学……冲进来……告诉我们,不好了……有人把她的爹架到神社那边去了……!」

「啊,这样吗。」

这次轮到我捂住额头了。

果然早津先生的遗书,最后还是说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啊。他也是被强迫带上山的啊。

这算什么?平时的时候冷落神明的香火,因为没有「功用」就不再祭拜,到了「有用」,不,「可能有用」的时期就病急乱投医,把别人的性命看得草芥一般?

「她几乎是立刻就焦急地骑着我的车走了,」不顾我新生的愤怒,下川女士继续说,「然后!然后那帮遭天谴的!就把这孩子绑在山后面!」

「(小声)真该死。」

「她一定是看到什么了……在『那个时期』……我不是叮嘱过你们吗?让你们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就和八年前一样!晚上一个人出来,就会……外子……外子就是……」

啊。果然下川先生也……我木然地扶住下川女士。

「那究竟是谁,不,『什么』干的?」澪不依不饶地问。

下川女士缓缓地摇头。

「知道的人只有两个结果。要不,和外子,还有夏目家不说话的淳一样,永远地歇息了。要不,就和那天被真洋背下山的户美都那样,只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这下,现在看来极其正常的户美都小姐精神病发的时期完全确认了。

自八年前,30年8月,被强迫献给神明当作许愿的代价开始,一直到10月,云子降生以后。

这段时间,与她怀上孩子到生产的时间完全重合。

这个孩子的来源,至少在下川女士这里,被解释得与我的推测一致,是自神明之处得到的孩子。

至于神明为什么要把孩子给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户美都小姐——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直接取走许愿者的性命——以及「连环杀人案」为何得以就此结束,这两点仍旧是谜团。

不,还有一个谜。

在那种非自愿的情况下,秋田小姐的愿望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是「解决镇上的连环杀人案」吗?不应该是「救救我爸爸」或者「救救我」吗?

此外,如果许愿的前提是「献上性命」,但许愿者要求的又是「拯救自己的性命」,这样神明又会如何实现愿望呢?这样的逻辑环路要如何才能疏通呢?

还有,在被无情的镇民们绑在后山的本殿以后,是夏目医生上山把秋田小姐背下来的吗?

啊,云子说过秋田小姐说夏目医生是自己的「恩人」,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不过他是怎么上去的呢?根据云子的说法,「吊桥」可是在地震时就已经没有了。难道这并不是说历史上的羽张大地震吗?可近年关东也没有特别大、特别有名的地震……

「真洋啊……」

在我思绪纷飞之际,下川女士还在叹息。因为澪之前的说辞,她已经觉得医生也不在了吧,所以忍不住要哽咽。

「我和真洋,在户美都的事情上是一致的,」她说,「户美都是个可怜的好孩子。但是,那一个,那一个!那一个,长得像是个人,也没有多出来的眼睛什么的,但骨子里是一回事,他该知道的!」

这一次,她抬着头,住住地,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瞪着我。

啊,这话题果然逃不掉。

「是您在镇上传开这话题的吧?云子是『神明的孩子』,还是个『怪物』?」

我也不转移视线,径直问她。

「正是我。」她咬着字清晰地回答我,同样不偏开视线。「怎么了。你要是亲眼瞧见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不和别人说吗?就算久若有那么多孬种,也不是所有的人该死。」

「……就算您这么朝外说,突然听说『巫女的孩子是怪物』这种话,一般的人也不会立刻就改变思想,配合您作出排斥的态度吧?」

姑且先忽略她说的最后一句意义不明的句子,我问她。话说她刚才就在说「久若的业报」了,那又是什么?

「啊,那是当然的,」她轻蔑地冷笑一声,「要是那孩子不是能一天下两三次山还面不改色的体质的话,也没人会信我。」

「……啊。」

可恶。因为一直哄着云子「那没有什么」,我都快忘了,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多么明显的异常。与之相比,「云子是个普通的孩子」才是个难以证明的话题,就像要辛苦支撑才能勉强站立的玩具积木大厦,只要一阵微风就能吹得坍塌。

而且,偏偏是在这么一个镇子。为了自身的安全可以随意地绑架他人去送死,有这样的「恐惧危险」、「回避危险」的「癖性」的一个镇子。对于这样的一个镇子的镇民来说,恐怕那么一丁点「异常」的证据就已经十分充足了吧。

排斥云子。敬畏云子。不,恐惧云子。

——啊,难怪说是「业报」。我突然就明白过来下川女士的话的意思了。

原本被他们抛弃在久若后山的户美都小姐没有死,还得到了神明的宠幸,不仅活了下来,甚至诞下了神明的孩子。

神明会怎么看待对自己眷爱的巫女做出这般卑劣行径的久若人呢?作为神明的孩子、使者、其力量的代行者,云子诞生在久若镇,又会有什么意义呢?

「……原来您是这么看云子的。」我说。

「我生来就这么直接的性子,」下川女士则是倔强地回答我。不过这倔强并没有坚持很长时间,不多时她垂下了眼帘。「但真洋对我发脾气了。我也对他发脾气了。他和你们一个德性,就把『那个』看作普通的小孩子,和小月一样普通的小孩子。我们说不通。有段时间,我真觉得那男人脑袋顽固,不可理喻,非要亲眼见到祸事发生的一天才落泪。我甚至当着千代的面咒他,说他哪天说不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但,但只是嘴上说说,我,我从没想过要真洋……我们只是吵架……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样……」

「……家人有的时候也不一定能互相理解呢。」澪轻轻叹息一声,也垂下睫毛。

下川女士用袖子揩了揩眼角。「本来他还要我带小月,后来,只有小月自己来找我玩,我们不太来往了。但,约好的那件事,我还在做。」

「那件事?」我问。

「照片。」她回答我。「把那个叫秋田云子的,照片,定期拍了,托人送给他,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还是会做,也必须做。」

「那些照片原来是您拍的啊。」

这下又一桩谜团解决了。那个拍照者的身高差。

也一并解决了「拍照的理由」。不是什么猥琐的动机。而是对那个在异常中诞生的异常的幼女的关照。

虽然这「关照」仍有「怀疑云子」的色彩,但终究是中立的,客观的——就像那些「身体检查」一样——甚至带着些许好意。此时我终于迟来地开始尊敬夏目医生。

也即是说,这名父亲即便亲眼目击了那般恐怖的现场,也没有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云子,相信着云子,允许甚至鼓励女儿与她交往,当她唯一的朋友。

不如说,镇上所有的人交口称赞的这么一位正大光明的人士,我却一直左右地怀疑,反而显得我才像个小人,着实让我心中有愧。

「如果淳还在的话……」下川女士低声地自言自语。

「您也知道夏目淳小姐的事情吗?」我问。「镇上的人对这个话题也很忌讳,您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我们就单刀直入地问了,我们看到她的名字列在八年前的案件的卷宗的第一个,难道她就是当年的『第一个被害者』吗?」在我准备继续往下说时,澪突然接口。

啊?

「是的,淳是第一个。」

在我反应过来以前,下川小姐已经肯定了澪的说法。

「淳也是个好孩子……虽然是哑的,做什么都很热心。她和真洋来的时候,身无分文,我、外子还有早津接济他俩的时候,她就总露出那张可怜兮兮的过意不去的脸。」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生了孩子以后,她来我和外子这里帮忙,那时的客人都记得,有个不能讲话但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店员。至于早津那边……早津那时,神社还不是现在户美都操持的样子,破落得很……她对早津一直很过意不去的样子。入秋前给早津做的御寒的衣服,做了还差最后一点的时候……怎么就遇上了那种事……结果……结果早津也没机会穿了……」

「是吗……」澪轻轻地肯定。

……啊。

这就是山间先生对这个话题闪烁其词的理由啊。淳小姐不仅是「受害者」,还是「第一受害者」,因而在久若镇民的印象中,这个名字就几乎和「连环杀人案」等同。

当时我在镇公所只顾震惊夏目淳小姐是「受害者」这件事了,却忘了这个名字被记录在了最顶上。虽然事到如今才想起来,这件事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所以——」

我正想继续说点什么,这时木屐声自楼上靠近了。于是我停下话头,与另两人一起朝着楼梯的方向看去。

「♪~~~……啊,不好意思。」

似乎全然忘了我们还在底厅说话,红衣少女自顾自地哼着歌儿往楼下走着。几乎是走下最后一阶看到我们时才想起这件事,于是同我们搭话。

「千代?你去哪里?」下川女士皱着眉头问。

「我想回书店一次,去拿点书给澄读。」少女轻轻松松地说。

「我和你说过,晚上不准出门!」一转眼,下川女士就展露出怒容,以教训的语气吆喝道。

「很快的!」少女吐吐舌头。

所以说,她不是姓「上帆」吗……这不是本地的领主,如今应该说是「旧时的贵族大人」的姓氏吗?

好、好没架子……

「书店有多远?」澪问。

「很近的!就在河岸对面,商区那边的尽头嘛。」千代小姐回答说。

「您自己去太危险了,我们陪您一起去吧?」于是我那厚脸皮的友人接口。

「哪有那么夸张……」她又吐吐舌头。

这就是澪所说的「没有真正亲身接触过八年前的事件」的年轻世代了。因此不知恐惧为何物。那时她才十岁左右,要不就不在镇上,要不就是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吧。

「……你们能把千代送回来吗?」与之相比,下川女士端端正正问我们,那神情很是认真。

我苦笑起来,感觉自己也好久没笑了。「那是当然,我们可不希望再有什么悲剧上演了。」

「在说什么呢!客人!好失礼啊!」这下那位脱离在我们的气氛之外的千代小姐叫唤开了。

「抱歉抱歉,上帆?小姐。」我挠挠头,仍旧笑着。「依水口小姐现在的状态来看,确实有两三本书让她分分心也是好的。」

「是吧?是吧?」见到我同意她,她没有被头发遮住的那只眼睛流露出欣喜之意。「我今天已经安慰了她一下午了,嗓子都快冒烟了。下川小姐,该你去陪她一会儿了哦?」

「这里还是请千代小姐再坚持一会儿吧,」澪轻快地回答她,「等我们和下川女士再聊几句,就陪你一起去书店~~」

「好哦,如果下川小姐非要这样的话……(小声)毕竟工钱还没发呢。那就请你们继续聊吧!」

她同样轻快地回答,然后再次踏着木屐上楼。

「……这孩子,真不像话。」当她的身影消失之后,始终冷着脸的下川女士咬住下唇。

「毕竟是这个年纪嘛。」澪温和地笑了。「没有亲身经历过或者调查到某种地步,『不相信』也是很正常的。」

「……啊,还给您,谢谢。」当下川女士向我伸手时,我把那半张照片返还回去。她犹豫了一下,又露出像是强忍什么的表情,才用神经质一般抖动的手指把那照片收好。

这时的我很能理解她的这种心情。想要否定,想要直接丢开,但是作为见证者的职责让她无法这么做。可能这就是成为大人的代价吧。

「你们继续问吧。我能说的就说。」她轻叹一声。「帮帮小月吧。」

「呼……」我也长舒一口气后才继续说话。「看起来您也不太相信这里的警方呢。」

她又仰起脸直视我。「我不是不信任他们。我信任过他们。但是。」

「他们什么都没做到,不是吗?」澪问。

下川女士掩住脸。「不止没做到。还丢了性命。四个。」

「这么大的伤亡?」我不由得惊叹一声,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也是在『连环杀人案』期间发生的事情?」

「是的,」她点头,「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警察进山,结果进山进去十六个,出来就只有十二个了,他们就再也不进去了,哪怕栗宇再怎么命令,也不进去了。」

「怪不得……」我听见自己说。

怪不得,那位科长先生对「上山搜索」那样抵触……

「如果警察有用的话,也就用不上献祭活人了吧。」澪闭上眼睛摇摇红色的长发。「这个事件就这么成为了秋田一家的不幸,以及新的『秋田神信仰』的起点。再加上您所散布的流言,如今这信仰可就变得越来越坚实了。」

下川女士垂下头。

「你啊……你还是不明白……你又怎么可能明白呢……你不是这里的人……」她的声音十分忧伤。「你大概以为……我相信这里的秋田神……」

「您……不信吗?」澪好奇地问。

「我告诉你,我不信,哪怕亲眼见过那样的怪物,我也不信。好的神可不在这个世间生那种怪物出来。那也就是个类似神的什么东西罢了。——但是,『业报』我是信的。」

她抬起头,开始说出我预想中的话语。

「久若人做这种事,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个叫秋田云子的,就是『报应』,只是时间还没到罢了。会来的,总会来的……」

「——我不想指责您。」

澪头一次展露出一种颇为锐利的眼神,用这眼神俯视下川女士。

「在那种状况下,见过那样的场面,作出那样的判断也是合乎情理的。但是,云子毫无疑问是个好孩子,即便被排斥到那样的程度,也依旧怀抱着一点点希望,感激着所受到的哪怕一点点爱与关照——如果事物一切都按『正常』的方向发展的话,经历过这些的孩子的性格恐怕早就扭曲成相当恐怖的状况了,说不定还要对外施展暴力呢。如果您非要说『业报』什么不可的话,这个原本也是理应到来的属于您的『业报』,同样请您铭记在心。」

「……」

对于澪的话,下川女士长长地沉默。

然而澪又笑了。

「不过,我并不讨厌您,即便是理解了您的想法的现在,也没法讨厌您,因为,这一切都是一位『母亲』出于对『女儿』发自内心的担忧才做出来的问题举止,您正是这样看待小月的,是这样吧?」

下川女士颤抖了一下。

「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小月的,请您放心吧。」澪轻轻点头。

「唉……。」而下川女士回以叹息。

我明白她眼神里的意思。

八年前。正是久若的信仰最低微的时候。

为了解决「连环杀人案」就仓促地献上「他人的性命」,无疑是「恶」的行为。

这之后,她认为,只可能会招致「恶」的结果。

即便求来了神,也只会是「恶神」。

她对此深信不疑,但她又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无计可施。

……她迷茫着。比我和澪迷茫得多。

「小月就拜托你们了。让那孩子别开窗。晚上。」

她低下头。

「她不听我的话……怎么都不听……但没关系……有肯听的人就好……有靠得住的人就好……」

「……还请别这么说。」我又开始苦笑。「小月只是一时赌气而已,等她再长大一些会明白的,您在照顾她。」

「还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刚说了一些很帅气的台词的红毛笨蛋突然像是同小百合小姐说话时那样开始谄媚地搓手,「您能不能借给我们一些『锋利的东西』?」

「哈?」我猛地扭头看向她,不知这电波笨蛋的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我们接下来要给小月做药呢,从各种状况证据来看,要被做成药的东西似乎是个不太安分的东西。」这家伙抱着肩膀,煞有介事地开始思考。「我自己已经有了处理它的相对合适的『方法手段』了,但是肌肉壮硕的纱耶香还是赤手空拳,很奇怪耶?我明明是比较娇弱的一个,纱耶香才是战士,应该顶在前面。我注意到您这里做派传统,还有茶炊烧,那么如果有劈柴的大刀啊斧头啊什么的,借给我们纱耶香一把就再好不过了。啊,绝不是可疑的用途!只不过是让纱耶香做适当的运动!减掉一些多余的脂肪!用完以后就会还回来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纱耶香不要扯我的脸啊——」

「请不必理会她,她时不时就会这样……不好意思,」一边左右扯着半夜不知为何突然抽风的澪的脸,我一边讪讪地道歉。

「……………………」

下川女士看着我俩的闹剧,沉默了片刻。

「你们随我来。」

「不会吧?您真有?」依旧扯着「呜呃呜呃」个不停的澪的我不禁发问。但是她已经抬步走了,我只能赶快跟上她。

「啊,等等我!——咕哦!好热!」

穿出后门就是巨大的露天温泉,凉棚边,星光在池面上微微抖动。呜哇!要不是时间不赶巧,今天就是正合适的「反季节温泉」之日!

果然有柴房。果然有劈柴砧。果然有斧头。

嗯?下川女士没有去拔斧头,而是去掀一边的地板。

「谢谢您——哎,不是这边吗?」我问。

「您弗借斧头吗?」还被我扯着脸的澪也问道。

「店里还要用,怎么借给你们?——你们不怕早津的灵作祟的话,就把这个拿去了吧。」

长木匣重见天日。

长木匣中,黑色的刀鞘重见天日。

其暗金色的纹章,如龙蛇般在刀鞘上游走。

「这是!」我吃了一惊。「……啊,是这样吗。」

八年前,秋田早津先生在最后,就是用这把刀……

「感谢您。」尽管对剑道几乎一窍不通——毕竟我只参加过魔术部——但此时除了端正地致谢我别无他法。

因为这即是秋田早津先生八年前遗留的「遗憾」。这遗憾,唯有我们才能继承与解决。

「就拜托给你们了。」

下川女士回以深深的一鞠躬。

「虽然这不过是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的嘱托罢了。现在,只剩下我为他守着他的旅馆了。」

鸣。

黑色的刀鞘中,雪花一般的刀身在星光下重见天日。

星光在刀身上流淌,那宛若颠倒的另一片天。

「它有名字吗?」我小心地收回刀刃以后,澪探头探脑地出声询问。

「它有名字。因为是以前的领主赐的,它的名字就是那位领主的名字。」

下川女士再一次淡淡地笑了。

「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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