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夜晚。

这是一张照片。

一张稿纸的照片。

一张古旧的稿纸的照片。

书写者的做派同稿纸一样古板考究。纵书，端正的文字自右往左密密麻麻地排布。

然而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倾斜着飞溅在稿纸之上，随伴着大大小小的血点浅浅地晕开。

因为这是一张照片，于是这血便永远地保持着新鲜的红。

仿佛被血淋湿，还只是上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

致启者：

我名为秋田早津，是一个不足挂齿的破落神社的神主。今天我将绝命于此，请尽情耻笑这个连唯一的爱女的性命也守护不住的男人吧。

我所在的秋田神社，原本也是小有名声的，参道前的百本鸟居便是明证：它们都是通过神明的力量实现了心愿后，还愿者谢意的具象。但是真要深究，这些鸟居都不是还愿者所建，因为坊间传说许愿者在实现了愿望的那一刻，便会被神隐。我知道这不是事实，其实这里的人也都知道，单纯是没有人说破而已。最早在这里的，是数百年前大领主的妻子，在兵败城破之际，为了丈夫武运昌盛而许愿。做丈夫的最后在神社找到了她的遗体，里面被吸得干干净净。这并不是传说，因为在我还年轻时，亲眼见到过为了孩子的绝症治愈而被抽空的母亲的遗体，那本鸟居就立在从下往上第23本处。如今这业报终于找到我身上来了。

今年年景不好，土地像是被玷污了一样。先是山后的伊斗起了大水，然后在久若接连不断地有人被杀死。警察有气无力地到处兜圈子，抱成一团不敢进山，他们都知道要对付的东西绝对不是栗宇警察厅说的在逃通缉犯。镇子里的人都暴躁得很，要我想办法对此负责，我能理解他们，说真的，假使能把那个污秽之物从土地上祓除，真的要了我这条性命，我也绝不可惜。但神没有理睬我，我想神也是觉得我轻怠了，久若已经很多年不再种稻了，供奉丰收神的香火也就散去了，我天性愚笨，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但我没想到神为了这个愿望，竟然要了我的户美都！

我祷告的几个钟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可户美都刚刚踏进山门，浓雾就下起来了。原本围着我看着我祷告的人都站了起来，不由分说把户美都按住，说神已经选好了，要把她绑到本殿去。没人在意我滑稽的挣扎。若是到处寻找真凶的真洋在的话，说不定还能反抗一下吧，但年轻人们七八条胳膊一按，就把我抬下山来，围墙后户美都的哭叫声到现在还在我耳边回响。

这么多年，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想来和女儿的对话，除了斥责之外，居然几乎没有其他的回忆。我责怪她成天在山下厮混，不守门禁，又责怪她对夏目真洋一家缺乏礼数，还责怪她不潜心修行，打扮得过多，成天羡慕友人的物件，不懂得和男性保持距离避嫌，偶尔还责怪她做的饭无甚滋味。实际上，我拿不出多少生活费给她，却擅自接济夏目真洋一家，简直是自相矛盾。不让她住在山下，反而要她每日骑车上下山一事，据说让我已有虐待女儿的名声在外。说到底，我恼怒她对我的态度才会数落她的种种不是，然而这又何尝不是在恼怒自己的无能？想必神明也是觉得我没有养育她的本事，才想要从我身边把她夺了去！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就此失去女儿，然而有谁在乎我的想法？又有谁在乎过我那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可怜的户美都的性命呢？

一个无能的男人若是把血溅在此处，似乎有些肮脏，但好过让这个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无能男人再苟延残喘于世。户美都，若你的父亲不能见到你出嫁的那天的样子，至少能做你三途河的伴侣，教你不是那么害怕。

秋田早津 绝笔

---

等等。

等等等等等等。

这是什么？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什……」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即便是生性乐天的她，此时也脸色惨白，手更是完完全全冰凉。

我们在桥灯下所阅读的是一式遗书。

文件边缘整齐，加之新鲜的血痕，想必有人在它「完成」之后的很早阶段就回收了它，然后放在了采光良好之处拍摄。

作者无疑就是秋田早津先生本人。我对这苍劲的笔迹留有印象，正是那「习字」的笔记本上的「范本」的作者。

至于回收者，恐怕就是小月的父亲夏目医生了。

「我或多或少也猜过八年前的连环杀人案是用『这种方法』解决的……但居然是用『这种方法』吗？」澪还在低语。

她前后的话彼此矛盾，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发生了无法解决的连续杀人案，久若人向名为秋田的神祗发愿求救。于是就和传说一样，神明回应了人们的期许。

为了实现期许，神明需要「供奉」。于是就和传说一样，祂又一次向久若索要了一名少女。

这「供奉」究竟是什么，我早隐隐约约有了感觉，如今遗书上的文字不过是印证我的猜想而已。

但是「自愿牺牲」和「强迫牺牲」的性质完全不同！倘若是以「团体」的名义与力量进行的话，就更加丑陋不堪了！

如果这文件所言都属实，秋田户美都小姐就不仅不是什么「加害者」，反而还是「受害者」！

久若镇上的人疯了吗！因为对连环杀人案的恐惧，要牺牲一个当时才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的性命吗！

「活祭」？然后不顾本人的意愿，立起一本鸟居？

午时见过的她的笑颜又浮现在我眼前，以及她背后墙上父亲的牌位。

我的拳头攥紧了。那时她的谎言……难道说，其实是在「包庇」过去所受的加害！

就像她的女儿云子一样，把受到的伤害都用笑容藏起来了！

至于秋田早津先生，虽然他是「自我了断」的没错，但和「连环杀人案」或者故弄玄虚的「神明」无关，也完完全全是一件「人祸」！

「不可饶恕……」我听到自己咬着牙说。「亏我一直怀疑她……亏我还怀疑，神社背后的『那东西』是不是作了什么祟……」

「这些人可真够自私的……」澪紧紧地捂着嘴。「不过还不能着急。还有一部分真相藏在水里呢。」

「……啊。」

应着澪的提醒，我的愤怒减轻，理性重新开始工作。

确实。这么一来就有一件事对不上了。

秋田小姐这不是还活着吗。并没有按照遗书中的说法被夺走性命。

「——这次的『代价』，原来是『孩子』吗？」不过才停顿了片刻，我就急不可耐地开口。

逻辑理顺了！是这么一回事吗！

对照夏目医生的笔记，可以得知遗书作成的时间点是30年的8月。此后医生说户美都小姐的状况很不好，恐怕就是在那时，她的精神出了问题。

两个月后，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但遗书上完全没有「自己的女儿正怀有身孕」的描述或者暗示。联系到医生所写的「这里的人无论如何也应当妊娠9至10个月」，先前秋田小姐还没有怀孕的可能性也不小。

再联系到云子不可思议的身体能力，虽然不得不用上先前收集的超自然线索，这不是都解释得通了吗？

她是神明和巫女的孩子！

「……为什么？」然而澪眨着眼睛问我。

「什么为什么？」我回问她。

「为什么和500年前的传说不一样？」她问。

「……哎？」

这下我愣住了。

「整整500年里，这样的事一次都没有发生过。虽然户美都小姐确实挺可爱的，但根据纱耶香在花田时的说法，『神明大人』是个看上去长得像云子的小女孩吧？」

「那、那是……既然都是『神明』了，性别就没有意义了吧？」我自己都知道自己开始强词夺理了。

果然被澪反驳了。「既然性别没有意义，就更没有诞下子嗣的必要性了。不如说，把情况假设为『云子的父亲仍旧是人类』还更加符合常识。」

「咦？」

「比如说，之所以早津先生不知道户美都小姐怀孕，夏目医生会推错时间，都是因为她在怀孕以后通过『某种方法』瞒着他们的缘故。又比如说，双胞胎中的一个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在当时受到了惊吓，发生了『早产』的缘故。」澪说。

「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天天一起生活的人，还有专业的医生！」我反对道。「再说了，如果发生过那种事情的话，遗书就太不自然了！」

「我知道呀。」澪无奈地摇摇头。「但这推论中的『硬伤』，和纱耶香的推论中的『硬伤』其实并没有差很多，相比之下，还不用引入『超自然的力量』作为『前提变量』。所以如果纱耶香不否定自己的推论，也就不能否定这个推论哦？」

「……啊。」

澪说得没错。我可不能忘记自己在花田边对那个小女孩，更是对自己所说过的话。即便是超自然现象也必须符合某种规则，不能以「因为是魔法或者超能力」为借口就随便地扭曲变化，否则肯定抵达不了「真实」。

「现阶段情报仍旧不够，」所以最后我老实地承认。「我们去问小月的『下川婆婆』吧。」

「再等一下，还有一个人要问。」友人没有动，仍是偏着脑袋。「纱耶香，把奈奈从男孩子的『秘密基地』回收的那本日记拿出来吧。」

「哎？那东西和现在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又一愣。

「原本确实没什么关系，但在读了早津先生遗书的现在，状况已经改变了。」澪认真地看着我。「我们现在所有的新推论，都基于『早津先生在遗书中尽他可能说了实话』这个前提，但就是这部分让我忧心。」

「咦？」我不由得顿了一下。「他既然……」

「『他既然豁得出性命自杀，完全没必要说谎』，这点我当然也明白，」澪点点头，「但是即便是将死的人，也免不了主动或被动地欺骗世人的可能。比如说，他可能美化自己过去的一些行为，比如说，他可能在遗书中包庇自己所爱的女儿，又比如说，他误解了自己看到或听到的什么事情，因此作出了不正确的描述。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关于「自杀的真正理由」这一点说谎，也不是不可能哦。」

「这个……」澪说得没错，我无话可说。

「所以需要『验证』。如果你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能验证早津先生的话的人，其实仅限于『小月与云子以外，在久若镇14岁以下的少年少女』，『8岁以下』则更好。」

「…………啊。啊！因为他们必定不是『强迫秋田小姐牺牲』这个事件的『参与者』！」我反应过来了。

不管是直接发问还是旁敲侧击，如果我们就此事去同久若镇的成年人确认，比如山间父子或者小百合小姐，因为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当时那件事的「参与者」，所以也可能像澪说的那样，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进行美化、辩解，乃至说谎，这样是不可能靠近真相的。

但小孩子的话就没有问题。8岁以下的孩子在「连环杀人案」之后才出生，因此从「不在场证明」的角度，绝无可能犯下早津先生在遗书中指摘的那等罪行，是完全清白的。

……但是，久若镇的小孩子真会配合我们的提问作出回答吗？我想着他们对云子的言行举止，还有把小月叫作「家里蹲」的态度。如果知道我们是为云子和小月而来，别说回答问题了，愿意不愿意见我们都成问题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回答了，他们也可能包庇自己的父母啊。

「……啊。」随后我才再次反应过来澪的真意。「所以要读『没有必要骗人』的日记本吗？」

「虽然我可以像往常那样对纱耶香说一些借口，让纱耶香放下偷看别人日记的心理负担，比如『是没收好日记的人不对』，但事态紧急，这次就从略了哦？」澪又点点头。「要想帮助那两个孩子，我们就必须全力往真相靠近，中途半端的觉悟可不好哦？」

「我知道的啦！」我开始翻包，可仍旧免不了嘀咕。「区区一本日记，能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呢……而且其实还是没有办法保证上面写的都是真话吧？小孩子也是会美化自己的。」

「我倒是希望写日记的人不留余力地『丑化』云子。」澪复又打开我的手电筒。

「哎？」

「在我们现在这个阶段，比起『多余的情报』，『没有情报』更加糟糕啦。所以祈祷吧，祈祷这孩子的爸爸妈妈成天和他说些不该说的话，让他把捕风捉影的所有一切都记录下来。再祈祷这孩子的生活足够平淡无趣，所以把折磨云子当作值得记录的乐趣，这样我们才能逼近『真实』。」

「你这祈祷可真是……那我可翻开了哦？」

我拿出那簿子，深呼吸。

「没事啦。有我在一起，所以纱耶香的责任只有百分之七十五！」澪笑了。

「为什么我还多占了四分之一啊！」

不知道日记本的主人叫什么，内页没有写名字，只画了一把日记主人自认为很酷的剑。

日记的笔迹歪歪斜斜，和我印象中的男孩子的字差不多。之所以藏在秘密基地，恐怕是怕爸爸妈妈看到吧，没想到今日却落入了奈奈之手。

一开始的内容很普通，普通到令人失望，内容无非是大家今天又去哪里玩了，捉弄了谁。偶尔我们认识的人的名字会出现在上面，比如「我」和谁谁去偷了小百合姐姐的瓜，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值得一提的东西了，澪的祈祷完全没有应验。

但是，当我刚刚决定加速翻页时，眼角就扫到了「怪物」这个词。

「啊。」我连忙翻了回去。

放学后，去秘密基地会合以前，「我」想要在汽车站的附近捉点什么好玩的虫子。

结果突然听到，车站后面的林子里有轻轻的哭声。

然后发现……是「怪物」呢。

「怪物」正哭着在埋什么。

仔细一看，「怪物」想要埋的东西分明是……

脚趾……？

「噫！」我不由得惊叫，「又是『人的肢体』！秋田小姐的后备箱那档子事！虽然不知道和整个事件的关联，秋田家果然不太对劲吧！」

「纱耶香，你往后读就知道其实并不是『那档子事』了。……不过，还是很令人吃惊就是了。」

「嗯？」

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我」，发出了声音，结果被「怪物」发现了。

「怪物」求「我」一定不要和别人讲。

这时我才发现，「怪物」的脚在流血。

——「怪物」右脚的小脚趾不见了。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脚趾也好痛。

「噫！」我再次惊叫。

云子这是受了什么伤吗？因此缺了一个脚趾吗？

我回忆她的小脚丫……不行，想不起来。一般人没事也不会特地注意别人的脚啊，尤其是幼女的脚，又不是变态。

不行，再思考这个问题我的脚趾也要开始发疼了，所以我接着往下读。

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我」，不由得先回家了一次，去给「怪物」拿了些布之类的东西，勉勉强强给「怪物」做了点包扎。

她拼命地对「我」道谢。还是求「我」不要说出去。

最后「我」居然做到了从来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把「怪物」一个人背上了山。

感觉「怪物」小小的，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也好可怜。

大概需要人保护……吧。

而且，自己还有了她的把柄，以后说不定可以命令她做这种事和那种事！比如让她帮自己一起捉虫子，之类！

日记的最后，「我」在作着和可怜的「怪物」一起玩的打算。

「这不是挺好的故事吗？」我不由得感叹，「虽然上一世代是那样，但到了这个世代，云子其实还是有机会和其他的孩子互相理——」

下一页。

「怪物果然是怪物。」

「我对大家发誓，再也不会和怪物一起玩了。」

「……」

「纱~~耶香？」

重新踏上去「下川婆婆」家的路途时，我保持着沉默。在进入温泉旅馆街前，澪亲昵地招呼我。

「……我有点懂得神主先生最后时的那种心情了，」长长地叹息一声后我说。「那种做什么都没用的感觉，真教人讨厌。」

「嗯？但是我们的收获不是很大吗？」澪背着手说。「我们成功『验证』早津先生的说法，而且就我来看，还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哈？？？就凭刚看到的让人郁闷的东西，能够『验证』什么？」

「看起来纱耶香已经累啦。」红发的友人吃吃地笑起来了。「我以为就算你不记得关于云子的事，至少也记得『夏目医生的房间』里见过的东西呀。」

「什么东西呀？」我有些失去耐心了，当然更主要的理由是在为云子不甘心。「现在我可没有心情听你卖关子哦？」

「啊，那我就直接说啦，虽然我感觉那已经是像我们头上的星空那般显而易见的事实——」

澪快速地转了一圈，长发飞扬。

「8年以来，云子的身体状况都是『无异常』；就我的记忆，云子也没有缺哪怕一个脚趾。」

她的笑如这星空一般深。

「纱耶香，『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超越常识的力量是实际存在的』，这一点已经几乎没有反驳的空间了，所以把它作为『规则』加入我们的调查笔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