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夜晚。

「限时供应荞麦与拉面」的木招牌倚在墙上，深青色染织的布帘浅浅地透出昏黄色的光晕。相比拉面店，二丁目的「雪之介」更像一间居酒屋。

「打扰了~~~~」澪掀开那布帘。

「欢迎光临……。」于是一名身着灰绿䌷装的年轻女子不冷不热地同我们打招呼。

没什么精神呢。我打量着她的脸庞。

虽然有被身边的笨蛋说成酒鬼的风险，但我仍旧十分中意酒精饮品的滋味。在如画一般的异乡小镇路过的居酒屋小酌一杯，可是我还在工作时做梦都期待能够「奇遇」的场景之一。但这名年龄与我相若的老板娘的这副神情与我的那份期待不合，败了我的酒兴，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同我相比，店里唯一的一位客人倒是正在柜边「呼噜呼噜」地吸溜着超大一碗猪骨拉面，吃得满头大汗，显然胃口好得很。

「藤原警官，晚上好~~」澪打招呼说。

「啊，两位来了啊！真守时！」于是身着警服的男子胡乱地用袖子一抹额头。

藤原亮警官。同他会面便是我和澪在这个时间下山的目的了。

我又看一眼那名女子。似乎意识到我们并不是顾客，而是来找人，她就更没招应我们的意思了，完完全全陷入了沉默。

相较态度随和的藤原警官，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温度差」。不，不止是藤原警官，即便是和山间先生或者小百合小姐之类的「买卖人家」相比，她也未免太不殷勤了。

是她本性如此，还是，她把久若人对外乡人普遍性的「猜疑」与「警戒」，表现得，过分露骨了？

「两位吃过饭了吗？小满的手艺可是一绝啊。」

不过藤原警官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正在想些什么，径直问我们。

「我们和孩子们一起吃过饭才出来的。」澪回答说。

「啊！真可惜！」警察先生笑了起来，「这可能是两位在久若的旅行中最最可惜的事情之一了！」

「……请您不要说笑了。」

被称为「小满」的女子终于再度发声，声音冷冰冰的。

「纱耶香，你不是嗜酒如命吗？不尝尝当地的特色吗？用久若川的名水酿的酒！虽然肯定不是用本地的精米酿造的了，哈哈哈。」澪问我。

我并不是嗜酒如命，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喝酒罢了。不过且不说这位扫兴的老板娘，接下来要「高空作业」，即便我真的嗜酒如命并且今天确实是那种心情，也不可能饮酒啊。

「酒就算了。如果有什么小菜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尝尝看。」我说。

「啊……如果两位要点些什么吃的的话，有现在这个季节的腌渍小菜，还有秋葵……温泉蛋的话，我也可以现做……」

嗯？

当把话题转换为「点菜」时，几乎是突然之间，老板娘那种冷淡、排斥人的感觉就消失了，而是换成了一副犹豫柔弱的语调。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向价目表，小菜的价格都不贵，相比小百合小姐那号奸商良心多了。

怎么？原来她并没有排斥我和澪吗？

「那么来一份烤秋葵，拜托了。」在疑惑的同时，我说。

「请稍等。」女子熟练地递给我一只茶杯，恭恭敬敬地为我斟上茶水，随后走向屋内的深处。

「好可怜，纱耶香，秋葵配茶水~~」澪纵举着手掌遮着嘴，坏坏地笑着。

「好啰嗦，少管我。」我注视着那女子的背影，直到脆脆的佐酒菜放到了我的手边。

这次确实是「买卖人家」应有的态度了。那她的那副神容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咳咳！」

当我细细品尝着碳烤风味的绿色植物的时候——旁边没规矩的红毛用手偷了两根——忽然之间，藤原警官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呛着了。

「您吃慢点，」我说，「没那么着急。」

「让人在旁边等着总有些过意不去，」猛灌了一杯水后，藤原警官笑着回答。

「……」一瞬间，那女子的表情又变了，即便并非像澪那样的专业人士，这次我也读解到了她的情绪。

她死死地盯着藤原警官，在七成的悲伤中，分明还有三成的「难以置信」。

等等。也就是说，从最开始，她就不是在针对我们，而是因为「某种原因」，在针对着藤原警官吗？

那种情绪强烈到即便在外人面前也忍不住要失态的地步。直到进入了「点菜」的话题，她才在混乱之中强迫自己恢复镇定。

难道说澪一早就注意到了这点，才特地要为藤原警官打圆场，说起「酒」的话题吗？但看藤原警官仍旧是一副毫不介意、大大咧咧的样子，难道说藤原警官至今都还没有注意到这位小满小姐在生气？

「没想到镇子里还有这么别致的居酒屋啊。可惜听说最近晚上不怎么建议大家出门？」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藤原警官是小月信任的人，下意识地，我也开始帮藤原警官打圆场，向着小满小姐发问。

「啊……嗯……是的……」她又一次收回了那副神容，把视线掉转向我，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最近……晚上请不要出去。除非……除非是去镇广场那边吧，那边就没关系。」

「那边是在……举办『祭奠』吗？」澪问。

「是的，」藤原警官回答，「今晚镇上有不少人在那里为近泽老师守灵，好多人都在那里。」

「也并不……并不是说……所有晚上都不能出门，」女性垂下头，「平时……也没关系……只是……」

「只是？」我问。

「就是因为美惠老师的事情吧。有人遇害了，凶手还没抓到，晚上说不定有危险，是这样吧？」澪接口说。

「是……是的……有……有命案的时候……有命案的时候……凶手还没抓到的话……出门总是……总是不安全的……吧……」

小满小姐浑身剧烈颤抖，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像是情绪要失控了。

最后。

「为什么！！！！？」她的呐喊突然在空荡荡的居酒屋中爆裂开来。「为什么你还吃得下去东西！！！！？？？」

「哎？哎？」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她突然提高的声线吓了一跳，来回看着刚刚放下面碗的藤原警官与小满小姐。

「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慢悠悠地吃晚饭！！！美惠、美惠她——呜呜呜呜——」崩溃来得更快，她开始掩面痛哭。

「啊呀……啊呀呀……」这下澪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满。」藤原警官低沉地说。

「我一直以为你和镇上那些孬种不一样！！！呜呜呜，结果他们不当一回事，你也不当一回事！！！」痛哭之中，那嗓音像是撕裂开一般。

「小满。」藤原警官第二次说。

「还在那边嘻嘻哈哈的！现在是那种时——」

「小满！！」在澪站起身的同时，第三次，藤原警官终于回以怒吼。

「呜呜呜，呜呜呜……美惠……呜呜呜……」这反应也像是吓了老板娘一跳，她不再歇斯底里了，只是倚着已经钻到柜台后的澪的肩膀哭泣着。

这下状况完全明白过来了。虽然我一开始觉得小满小姐不正常，但是在小满小姐的心中，不正常的是藤原警官才对吧。

他并不是对美惠老师的状况毫不知情的小月，可以大大方方地、快快乐乐地欣赏魔术秀、玩仙女棒。小满小姐觉得他过于冷静，不，「冷血」，乃至逃避责任了吧。

「这，这位小满小姐，藤原警官并没有不当回事。我们就是为了协助藤原警官调查这件事才来找藤原警官的。」尽管小满小姐悲伤愤怒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还是结结巴巴地出声袒护藤原警官。

「是这样没错，」澪一边递给她纸巾一边说。「虽然我们对您来说只是陌生人，但我们确实看到了，藤原警官和镇上其他警察完全不在乎、敷衍了事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因为想要进一步调查，为此还被他的上司教训了呢。」

「呜呜呜……呜呜呜……」女性的泣声小了些许。

「唉……。」于是藤原警官长叹了一声。「小满啊，我好歹是警察啊。我要是被情绪支着走，和你们一样哭哭啼啼的，该做的事情怎么办？而且你也不能哭，镇上还有好多小孩儿不知道这件事呢，我们大人得在他们看得到的地方笑才行。」

「……………………」女性的哭声这次彻底低落下去了，变成了无声的连绵抽泣。她开始揩眼泪。

「这件事交给我吧，」藤原警官的声音也随之变轻柔了。「咳咳，还有两位……热心的『普通公民』？」

我和澪对视一眼，随后苦笑起来。

「不说了，不说了，」藤原警官扒拉掉最后的面条。「结账，结账。哎，你啊。两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去吧。」他招呼我们。

「啊，我也结账。秋葵很不错。」我紧跟着站起来了。

「请相信藤原警官吧，」澪在松开女性的同时郑重地说。「逝者已逝，但至少我们还可以为她找回一个公道，以及，保护更多的人不受伤害。」

「请，请慢走……。对不起……。」

女性深深地鞠躬，像是十分不好意思。

店外就没有空调了，白天的余热的威力还在，不过终究比店里的空气轻松许多。

「唉……。」

夜色下，藤原警官大摇大摆地伸着懒腰，然后再次叹息。

「小满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干我们这行的，感情经常比一般人麻木一点。」

「（小声）所以没看出来『恨铁不成钢』，『越是喜欢越是失望』啊。」澪在我背后吐着舌头。

「（小声）啥？」「啥？」听到了她在说什么和没听到她在说什么的藤原警官同时问。

「我是说如果不是你们挡在我们前面，无论什么情况都保持冷静，就没人保护我们了吧。」澪面不改色地说。

「这吹捧我就光明正大地收下了吧，哈哈哈，唉。」笑了以后，藤原警官再次叹息。「学校走这边。虽然她和你们说广场那边去了也不要紧，我看你们还是别去的好，呜呜呜呜的都是在哭的人，看了人就心里难受。」

「澪，你给谁打电话？」我问正在掏手机的澪。

「给『夏目家』，」她说。「之前云子说过她晚上还要一个人上山回家，我有些不放心，既然奈奈在，我想问问她们这件事可以怎么办。——啊，小月，是我，澪姐姐，你们在玩游戏吗？」

「云子现在还在你们住的『洋馆』吗？」澪应电话时，藤原警官关切地问。

「是的，不过有大人陪着，虽然年纪不大，姑且……还算靠谱吧。」我回答。

那位靠谱的大人还想晚上一个人钓鱼，这部分就先保留吧。

「有必要的话，我去陪云子上山也行。哼哼，我可有这个。」他得意地拍拍配枪。

「不了不了不了，好意心领了。」

虽然这位也像是靠谱的大人，并且还是小月的「大朋友」，但听闻过他对云子那番「赞美」，我对让他和云子单独待在一起也持保留意见。

「您射击水平怎么样？」不过既然他提到了，我顺带问问，「我听说有不少警察先生平时没机会用枪，所以水平就……」

「哪儿的话！」他不满地说，「栗宇二番警校第一的神枪手说的就是我！我可是曾经打过153环的男人！」

唔……不知道评分标准，所以不知道这个数字是高是低，但是哪怕是「第一」，「二番警校」的第一听起来也总让人感觉有点微妙……

「滨崎小姐，你的表情怎么好像有点失礼啊？」

「不不不，绝对没有，第一！第一！哈哈哈哈。」

「真的有点失礼啊！」

「哎！我们到了！」我一指前面。

密密麻麻的黄色隔离线。花束。

面貌柔和，茶色长发的女性的照片被花束所簇拥着，斜倚在校门边。

如果这是近照的话，她的年纪和澪相仿，但是表情稚气未脱，满脸的天真烂漫。

是一张活脱脱的「小学教师」的脸庞。

您好，美惠老师。我一合掌。最最喜欢您的小月本来应该由您照顾才对，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同您相见。

「这就是美惠老师吗……」在我身后收回了手机的澪也像我一样合掌。

「是啊，」藤原警官说，同时摇着头。「收摊了啊，人都去广场那边了，只剩下这些花儿了。」学着我们合掌的样子的同时，他开始嘀咕什么，「如果她和夏目医生成了的话，小月就……」

「一天过去了，警方已经调查了不少了吧？能在您的职权范围内稍微和我们说说吗？」澪问。

「你们先随我来吧……当心点，小心。」他首先帮着澪和我翻越隔离带。「按说是有人巡逻的，但镇子里警力比较缺，所以……」

「都去广场了吗？」从隔离带上放下腿以后，我问。

「也有一部分去了电车站。」藤原警官回答。

「这是……要封锁出路吗？保证凶手无法逃出去？」澪问。

「是了。现在久若只进不出。说是这么说，人也不够，所以只封了久若往三水方向的出口。到栗宇方向的话，姑且允许开车……呵呵呵。」

藤原警官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了，那笑声有些玩味，不如说完全是苦笑。

「怎么了？」我再次问。

「是因为户美都。」没想到房东小姐兼大巫女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他的口中。「如果把久若往栗宇方向的出口也封了的话，她就没法开车出镇上山回家了。现在警察局虽然没有封掉栗宇方向的出口，但是也只允许她的车出去，其他人的车是出不去的。」

「当地的大巫女居然能让警方让步到这个程度？」先前多次嘲笑过澪的阴谋论的我这一次真的有点吃惊。「这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滨崎小姐，」藤原警官摇摇头。「我不是说户美都不好，因为当时她还在和三水的朋友在一起，所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这事儿终究有点不『一视同仁』……警察怎么能不以身作则呢……」

——不，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心中有一个声音说。

虽说在有凶杀事件的时期轻易放人离开久若镇，无疑已经到了「枉法」的地步，但当地警方的动机未必是袒护这位侍奉当地重要的神明、并且还活跃着地方经济的巫女。

单纯是小满小姐说的，「不作为」罢了。

阻碍藤原警官调查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认为没有意义」。

「啊，那是……」

此时我们已经越过了墙上画着不少手牵手的小朋友的教学楼，绕到了一栋小楼的后面，应该就是宿舍楼了吧。

三楼有一扇窗户像是刑侦片那样用白线标示了半具人体的轮廓，直搭在窗外，没清理掉的血迹还沾在窗框外面，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藤原警官先前所说的那棵树就长在窗户的边上，紧挨着小学校的围墙。原来如此，距离确实不远。

「发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人跨在窗框上，血到处都是……」藤原警官低声说。

「在窗边时被攻击了吗？还是说从室内……」

「抱歉，我们事先有过约定的，无可奉告，宇佐见小姐。」澪还想套话，但是被藤原警官拒绝了。

我端详着那棵树，虽然爬上去对我来说难度不大，但是要偷偷地在一片黑暗中眺望「现场」方向恐怕有些困难，最好能动用无人机。

「八年前的事件，恐怕和这一次凶杀案有很大的共性吧？」一边思考着，我接着澪的话题一边幽幽地问。

「！滨崎小姐！你……」这次轮到藤原警官吃惊了。

「否则很多事情都得不到合理的解释。」我回答说。「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明明只发生了一起凶杀，镇里的人却普遍都知道『不要一个人在夜间行动』这条『规则』。下川女士，小满小姐，甚至连那位科长先生也是，无论是谁都像是强烈的『信仰』一样对着我们反复重复这一点。我想那一定是在八年前的『连环杀人』事件中通过多次实证得到的『经验』吧。而如果这一次是无关的杀人案，就算这条『规则』曾经在过去的事件里保护过镇民，在新的事件中也根本没法信任，所以镇民一定有什么依据，把旧的事件和新的事件关联起来。」

「……」藤原警官陷入了沉默。澪则是注意听着。

「对于警方也一样，」我一边走一边说。「之前澪对奈奈说『晚上有人受了袭击』，这是实话，不过袭击者不是熊，而是『八年前的杀人犯』，这么思考才符合逻辑。因为八年前的事件警方束手无策，最后按照镇上的人的说法，是『靠神明的力量解决』，所以这一次警方也觉得，『做什么都没用』，所以才会草草调查了事，是这样吧？」

「我一直以为宇佐见小姐是两位小姐中比较聪明的那一个……」藤原警官低语。

「喂！」澪掩上嘴，我则是抗议，「很失礼啊！」

「不过你还是猜错了，至少错了一半吧。」随后藤原警官说。「如果警方完全不作为，就没有必要像刚才那样把黄色封条贴得密密麻麻的了，也没有必要事事对你们保密了，警力不足的话更是直接放开栗宇方向的出口就好，反正放一个人是放，放一百个人也是放。我也没有必要禁止你们进入『现场』了，不是吗？」

「那、那难道不是『面子问题』吗？」我支支吾吾地问，「身为警察的自尊心什么的，不允许你们那位科长镇民倚靠神明而不是自己解决问题……」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不过和小满想的不一样，科长这次还是有在干活的。」藤原警官摸着后脑勺说。「之所以看起来『不作为』，是因为他有一个『特定的方向』，所以觉得其他的『方向』没有意义。」

哈？那个科长？他？

「什么方向？」我一边从背包里摸无人机，一边问。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他现在正在找一个身材结实的，擅长攀爬的，并且会操纵无人机的女性。」

哎。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