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傍晚。

「您的目的地已到。」冷冰冰的，无机质的，相当欠揍的合成声。

我……我还活着……

在甲板上如同「大」字一般伸展着四肢，重重喘着气的同时，我脑中只剩这么一个念头。

「马〇克——————你坏事做尽————————」

半晌，我才发出这样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这一生过得十分充实哟……」

至于在我旁边平躺着的另一个家伙，则是以两手在胸前拢着不知何时折着的一束纸花，合着两目以优美动听的嗓音静悄悄地说。

某种头顶圆环的白乎乎玩意儿似乎正从她的嘴里钻出来，还差一点就要完全断开。

「两、两位……还好吧？」奈奈不知所措地问。

我怨怨地瞥了她一眼。

三分钟。

这只「特〇拉号」从桥畔一路行驶到洋馆的正下，居然只用了三分钟！

停船的那一下，要不是有我扯着，澪差点就此葬身鱼腹。

「我说呐……奈奈小姐……」

「0w0？」

「别用颜文字和人讲话啊！我说！这下你明白！自己！为什么钓不到鱼了吧！」

「………………，…………………………0w0？」

「所以说别用颜文字和人讲话啊！」

心好累。

「让小月和她的小朋友，比赛厨艺？」在山道上，奈奈背着手问我们。

「嗯。」一边推车，我一边点头。

虽然最初我对澪这个拍脑袋的决定抱有异议，但不知何时这种想法就烟消云散了。

本来，大概因为我是「户外运动者」的缘故，我的个性总是分外谨慎，断然不会愿意轻易地让小孩子靠近油锅。

加之还有那么多的谜团需要调查，会有「哪有那样的闲心啊」这样的感想也极其自然。

但正是「不知何时」，不知何时起，「这样下去小月和云子未免太可怜了」，新的想法填充了我的头脑。

虽然我本人对于把「旅游的心情」调整成「事件调查的心情」没有任何意见，但是那两个小家伙毕竟还是孩子啊。

总让小月看到我们眉头紧锁，加深她「爸爸不在」、「爸爸可能回不来了」的印象可不好。

更何况早就过劳的云子。那孩子的生活已经在畸形的边缘了，迫切地需要玩乐。

所以，就算有些强硬也好，也应该让她们多进行一些娱乐活动。

此时我甚至开始钦佩澪。她该不会是深谋远虑，早就料想到这一切，所以才……

不对。这个刚刚复活过来的笨蛋只是在笑嘻嘻地用手指玩弄那条还没有被放生的河豚鱼。所以说这家伙只是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而已。

「好痛！纱耶香，为什么打我！」

「不光要让她们比赛厨艺，我们还要变魔术，放焰火呢。」无视了在一旁抗议的笨蛋，我说。

「啊！我也要玩我也要玩！」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才来到这种乡下地方的奈奈立刻变得十分精神，甚至到欢呼雀跃的地步。「请务必让我也参加！」

「奈奈小姐也会变魔术吗？」我问。

「哼哼哼，」这孩子得意洋洋，「石井奈奈，在年末会上，可是拥有（三水方言）『奈奈你就坐在那里千万什么都不要动』的异名的！」

「……啊，好的。」我扶住额头。

「是三水大学的『年末大同窗会』吗？」揉完了脑袋，澪颇为感兴趣地加入对话。「又叫作『大联谊会』的那一个……」

「才、才不是联谊！假的！都是外校的人在胡说八道！」刚刚还在那里傻笑的栗发少女的脸立刻羞得通红。「是校友们本着『汇智于心，求索于行』的校训齐聚一堂，在学术交流的同时，共同迎接年末的钟声——」

「即便是联谊也没有什么的吧？」本以为澪要顺势开坏奈奈两句，没想到她却一脸莫名其妙。「三水大学的学子，未来往往会成为医药、计算机、工程、新型材料等等业界的技术人才，如果想要找到人生之路上志同道合的理解者与伙伴，再也没有比同窗会更加合适的地方了。……哎呀？奈奈，该不会，还不敢像『大人』一样面对『谈情说爱』这件事吧？……不对，哎呀呀？奈奈，难道连和男孩子说话都不敢？」

「才、才没有呢！我，我可是很厉害的哦！」明明满脸通红，奈奈还要负隅顽抗。「上大学以后，我可是把好多、好多好多男性的联络方式都加进了通讯录！现在，现在只是因为手机落在水里，没有办法证明而已！」

「都是教授吧。」因为八卦雷达怎么都响不起来，我忍不住插嘴。

「咕呜！」看来是命中了。

尽管不想承认，这个呆乎乎的家伙在校的时候大概是个优等生。

证据就是她那离谱的「报销额度」了。虽然就我所知，各大学各学科多少都有「把经费彻底用完」的传统，但是「把运用经费的权限分配给什么人」这一点仍旧牢牢地把握在教授的手里。

以此为标准来看，奈奈十分年轻，不如说过分年轻了，还未越过名为院生研究生的那条界线，却还能这样随意地动用财权，还没有人监督，她多半是负责教授的得意门生吧。

虽然摸鱼与挥霍也要适可而止啦！否则会变成堕落的大人的哦！我在心中暗暗吐槽道。

「有懂得『机械』的教授吗？」在我胡思乱想之时，澪却继续朝着她原本感兴趣的那个话题突入。

「机械啊，机械……这个……」

「那么『生物学』呢？」眼见奈奈没有反应，澪快速抛出下一问。

「啊！宇佐见小姐！不可以哦！田中教授是有家室的人！」没想到奈奈突然以两手的手腕一叉腰。

「……」澪愣了一小下，我也不由得「噗嗤」一声。

「就算宇佐见小姐很漂亮，很成熟，那个，那个！还请把目光，瞄准，那个，不是有妇之夫的，那个……」

「都没本事讲完的话就不要说了啦！」眼见奈奈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蛋也越来越烧，我终于大笑起来。「话说你是怎么想到『那个方面』去的啊！」

「我们有正经的事情想要同『专业水平』和『人品』都很出色的教授先生确认啦，没有诱惑教授先生的意思。」叹息之后，澪也摆出一副和「正经的事情」相称的正经表情。「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要诱惑教授先生，我也更倾向于灵活运用纱耶香的身体……」

「喂！」

奈奈有点委屈地眨巴眼睛。「真的只是问话？」

「真的只是问话哦。」

「那我明天联系一下他试试吧。不过，还得等……」

「嗯，还得先等手机捞上来吧。抱歉啦。」

「哭哭。」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不哭……」

于是澪开始摸奈奈的小……大脑袋。

虽然姑且有那么一点年龄差，但是摸小月和云子以外的人的脑袋的景象果然很诡异啊！

不过不多时，随着两栋别墅长长的阴影沿着山道舔舐到了我们的足尖，一向心大的奈奈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哇！我只在山脚下面远远地见到过！好气派呀！」

「哼哼哼，这里可是历史可以追溯到八百年前……的秋田神社所管理的洋馆！虽然建筑本身的历史并没有神社那么长，但居然，年龄也达到了将近两百年！」澪骄傲地介绍。「所以说，奈奈，和我们一起住下来吧！可不是天天有机会住的哦？『文化遗产』！」

「啊！也就是『危房』！我不要住。」奈奈一拳轻击手掌。「——呀呀呀！住手呀！宇佐见小姐！」

「某些后辈一旦熟起来就没大没小嘛。」澪笑眯眯地把奈奈的脸颊越扯越长。「是哪张嘴说这里是『漏雨漏风没空调连门柱也断开了的破房子』呀？」

「窝没有说过！窝没有说过！」被抓着脸颊的奈奈口齿不清地否定着，同时胡乱地摇着头。「救救窝~~滨崎小姐~~~」

「嘘。」刚停稳了车的我却将食指竖在嘴前示意。

「「？」」随着那边的活宝二人组保持着那副滑稽的姿势安静下来，自夏目家厨房的方向传来的「咕嘟咕嘟」的蒸煮声就盖过了蝉鸣，传到屋前。

「云子不哭……云子不哭……」以及，轻轻的安慰。

「小孩几的声音……夏目医声的女儿？」奈奈懵懵地问。

「我们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澪则是脸色一凝，随即松开了栗发少女的脸。「奈奈，这是我们那栋屋子的钥匙，请你先去歇息一会儿吧，抱歉没法招待你喝茶了。」

「啊……好，好。」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奈奈也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某种不太适合陌生人露面的状况，她立刻识趣地接过钥匙。

「空调遥控器就在门口，冰箱里有梅子汁，」我也关照她说，她对我点点头，随即就离开了。

我则是和澪交换视线，然后和她一起蹑手蹑脚地打开夏目家的门，换了鞋以后，就直奔厨房的方向。

隔了几步远，我们停下脚步，使得我们能看到厨房里的情景，又不至于被里面的孩子们注意到。炉上果然有什么在煮，散发着味增汤的香味。

「云子不哭……」

云子正怔怔地看着锅子，不时抽泣一下。小月则是用两臂笼着她的肩膀，像是恳求一般安慰着她，但是云子没有任何回应。

「云子……」

末了，小月松开了云子，同样怔怔地立在云子的身后，攥着自己的小裙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们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我不由得产生了和澪一样的想法。

不过，这是什么？

顺着澪的视线，我看到主屋的边桌上有一个绸布做的漂亮小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

这个纹样我见过……是在山田家的杂货店？

一旦想起那家店，在那里的记忆就全数苏醒了。那个挨了父亲一巴掌的男孩子自不必说，连那家店子所卖的货物我也回想起来了。

这扁圆的形状无疑是一面小镜子，上面的狭长突起则多半是一把梳子，其他凹凸不平的东西则可能是什么小首饰。

那位山田先生刚才来过？

「小月，小月不是故意要伤云子的心的……小月，小月只是想要他们被教训……才和叔叔讲……」

在我端详这小物的时候，小月又一次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完全没有往常的活力，像是辩解，又像是讨饶。

「不是、不是小月的错……」小巫女的回答则像是呢喃。「小月，那个那个，你……你还是……在外面等着……比较……比较好……会烫到的……」猛地吸了鼻子以后，她这么说。

「小月不要……不要云子这样……不要云子一个人……」

眼见小月的声音里哀求的意思越来越明显，似乎下一瞬间连她也要哭出来了，我和澪又迅速地交换了一次视线。

她指了指自己，我点点头。

于是澪以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又轻轻咳嗽一声，旋即慢吞吞地朝着厨房走去。

「我们回来了哦，小月，小云子。」

「「！」」两个孩子都像是吃了一惊，「欢迎、欢迎回来！」云子一边拼命地用长袖抹眼睛，一边结结巴巴地回应。

「我们买了鱼哦，」我也招呼说。

「对哦！是小月想吃的鱼！」此时云子终于完全转过身了，见到她那可怜兮兮、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笑容时，我的心一沉。

澪却仍旧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对呀，买了好——多好多鱼，小月，去帮帮纱耶香姐姐吧？」

「……姐姐……………………」

黑发幼女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仰视着澪，像是有好多话想说，想要澪帮忙，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小声）交给姐姐吧。快去。」澪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嗯！」这一下，她才像清醒过来一样，急急忙忙地从厨房奔了出来，一直扑到我怀里。

云子交给你了，我以视线对澪说。

小月交给你。澪以视线回答。

「是河边的大姐姐！」

「欢迎回来！虽然这话好像不应该客人讲？哈哈哈哈。」

因为想给澪留出空间，我把小月带回了我们的屋子。完全处于状况外的奈奈握着梅子汁的瓶子偏着脑袋，听我把事情讲了个大概。

「啊——也就是说，那些男孩子欺负了小月的小朋友以后，他们的家长来『赔礼道歉』？」

「要真的只是那么简单就好了，」蹲在小月边上两手扶膝的我叹了口气，随后我直视小月，「不过果然是来了吧？山田家的那个大叔。」

小月垂着头，一副忸忸怩怩的样子。「嗯……嗯……之前，明明和姐姐们说好，不和云子说的，结果，全暴露了……而且，而且，这下小月背着云子和山田叔叔说过这件事，也暴露了……」

「他来的时候做些了什么？除了送礼物以外。」我问。

「嗯……」幼女侧着头回忆起来。「叔叔来了以后……就……先用那种……小月很不喜欢的那种笑法……一直在笑……低着头……还用那种小月不喜欢的声音……和云子道歉什么的……说什么……『秋田小姐』……『秋田小姐』的……」

「云子当时就哭了吗？」我又问。

「那时候……还没有……但是云子不要那些礼物……但是再不拿……叔叔都要下跪了……所以云子还是拿了……拿了以后，小月也看到了……叔叔给了礼物以后，就像躲脏东西一样躲好远……云子一定是……伤心了……」

我冷笑一声。比起「赔礼道歉」，更像是「赔罪」。不，比起「赔罪」，更像是「向瘟神告解」。

「请原谅我。请不要对我和我的家人作祟。」

诸如此类。

「那些叔叔阿姨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是这样……不过！小月是知道的！都是坏婆婆！都是坏婆婆！才会变成这样！」突然，小月抗辩一般大声说，但才一会儿工夫就没了气势。「云子……云子在生小月的气……吧？」她央求一般问我。

我又苦笑一声，把「坏婆婆」是谁、又做了什么的问题留给旁听的奈奈自己去思考，揉一揉小月的脑袋。

要云子生气可实在太困难了，就像那孩子刚才自己说的那样，估计她满脑子都是「这不是小月的错」才对吧。

但……即便「不是小月的错」，该伤心的时候还是会伤心，该难受的时候还是会难受。

先前因为云子过分成熟的缘故，为了维护她那少得可怜的自尊心，我和澪都倾向于留给她一定的空间，让时间慢慢治愈一切。但如今我愈发感觉，再这样假装一切都还很正常，迟早会出大问题的。

「你放心吧，姐姐们会和云子好好聊聊这件事的，不会把云子丢在一边不管的，」沉默了片刻，我对小月说。

「你们要在饭桌上谈这个吗？这种状况……我是不是不要来打搅比较好啊？」纵然心大，但还没有大到澪那种地步的奈奈小心翼翼地问我。

「得了吧，你肚子叫得那么响，我都听得到。都特地把你喊上山了，再把你赶下山去，这也太没有人性了，」我没好气地笑着回答。

「才没有叫！」

「再说了，你也是『姐姐』，你怎么可以临阵脱逃？」不顾奈奈的激烈反对，我又说。「虽然被人叫作『奈奈你就坐在那里千万什么都不要动』，但你已经答应一起帮忙变魔术了，我可不会放你跑的哦。」

「唔，这个，那个……好吧，虽然不太懂，交给奈奈~~！」

「小月也是哦！」我又低头看向黑发幼女，「在姐姐变魔术的时候，要帮忙分散云子的注意力哦！」

「唔？为什么要这么做哦？」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总不至于说「因为魔术都是假的，纱耶香姐姐又完全没有自信，担心会穿帮，所以不能让云子看得太仔细了，」那也太败兴，太没有梦想了！

「No No No，」这时为我解围的是奈奈，她笑着摇手指，「现在你面前的不是纱耶香姐姐，是魔术大师！」

「魔术大师！」小月的眼睛里，出现了小星星！

「对呀！电视机里的魔术大师，不是也会请观众帮忙的吗？所以小月你也要帮忙哦！」

「好哦！虽然不太懂！交给小月~~！」小月，欢呼！

「……」见到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有些五味杂陈。这种让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做托儿的这种罪恶感是怎么回事？

算了，做都做了！

「哦哦哦哦哦哦！！！」于是我发出不明所以的叫声，权当壮胆，「奇迹和魔法都是存在的！就当是这样吧！来搭把手一起做准备工作了，奈奈小姐！」

「Aye Aye Ma'am！！！>w<」

「不准用颜文字和人讲话！」

那便是事后被称之为「滨崎恐怖杀人机器」的装置，其诞生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