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下午。

「下川女士！」我惊叫道。

不过她没能成功站起来，反而捂着侧额沉下了腰，像是由于突发性的贫血引起了耳鸣与眩晕。

「不可能，这，这……」随之眼前女子的剪影开始宛若呻吟一般不住地低喃，「真洋，真洋死了？」

「澪，你这又是在说些什么！」一边搀扶住她，我一边焦急地看向澪。「我们明明还没有亲眼见过——」

「下川女士，刚才小月有没有告诉您，夏目医生『出远门』的事情？」澪的剪影却不予理会，将我打断。

「说，说了……但是他，他事前一点都没和我说过……」

「那么，虽然可能理解起来有些困难，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从夏目医生和小月每天会吃的『那个药』说起吧。」

于是友人的剪影双手扶膝，像是精致的女儿节人偶那般静静地端坐，开始了正式的对话。

「虽然正如我刚才所说，『那个药』『具体的机理不明，制作用的材料也不清楚』，但是下川女士，您也觉得它是『有效药』吧？」

「那是，那是当然的吧！」下川女士立刻回答说。「那孩子的身体不好，这不是一目了然吗？以前还有过一次，因为她贪玩不吃药，结果犯了病，发起了高烧！」

「这件事我们也听小月说过，」澪的剪影表示认可，「那么容我和您说一声哦，这药现在只剩两颗了。——还请您不要打岔，让我把话说完。哮喘Asthma的研究史有两千五百年，比久若的历史还要多出整整四倍。自从进入『万能的科学时代』以来，虽然人类还没有搞明白它的本质，但是在『预后处理』方面已经取得了很可观的成效了，无论在哪一家药房，我们都能买到有效的对症药。如果那东西真的是『哮喘药』——或者什么能随便从哪个药房买到的药品，我想一贯呵护小月的夏目医生一定会在家里提前准备好不少吧。就算没有空闲亲自准备，他也一定会在出门前拜托好熟人，比如说山上的户美都小姐，又或者您，去为他的女儿配一些药。不如说，只要有一个『空药盒』或者一张『标签纸』，就算把这件事交给小学生，我想都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他……他………………。」

我手掌下的下川女士的两肩微微颤了两下，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这就是夏目医生这次『出远门』，或者说『失踪事件』中最奇怪的两点之一。」那人偶一般的长发剪影说道。「因此根本就毋需真的看到我和纱耶香在久若山半山腰看到的『东西』，仅仅凭借其中的逻辑都能猜测，『夏目医生这次出门的目的是为了小月去取药』。」

……什么？

这个之前口口声声说「财○X的基地」家伙，难道说很早就想到这件事了？在看到那台「制药机器」以前？

「……你们，你们在那孩子家里认真找过了？」沉默了片刻，下川女士不安地问。

「我们认真找过了，一无所获。」澪的剪影回答说。「不如说这么重要又这么常用的东西，本来就不会放在需要认真找才能发现的地方。如果您那里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夏目医生交给您的备用药品』，那么我就可以继续我的推论了，『那种药没有办法以正常的方式拿到手』。」

「『正常』……是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正常』哦。比如说，那种药非常昂贵，或者被特定的国家禁止出口，夏目医生没有办法采买到手，所以只能用『走私』或者『采购非法仿制药』的方法获得。又比如说，那种药物的材料会用到『被法律禁止合成的化学物质』，那么夏目医生就只能采用『非法制取』，又或者『偷盗』之类的方法来弄到手。如果不是这样，很难解释夏目医生为什么一直拖延到五天前，也就是只剩七天的药量时才出发去做这件事。他一定是需要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又或者相反，比如说『时机』不好，所以才不得不拖到这样一个时期才动手。」

这听上去也比那个「外星人」的说法靠谱多了……真难想象这是同一个人的说辞。下川女士似乎也不由自主地被说服了，她同我一起专注聆听。

「接下来我不得不提醒您一个非常显而易见又不容乐观的事实：一直到今天为止，夏目医生都还没有带着药回来。」沉默片刻，澪的剪影在金色的阳光中垂下睫毛。「现阶段，其实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简单地假设，夏目医生只是因为什么缘故暂且被困住了，譬如因为『违法行为』被外县的警察逮捕了，因此才了无音讯。可毕竟我和纱耶香在山上看到了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

就当我以为澪要深入有关那台机器的话题时，她「啪」地一声将我们找到的那本笔记本丢在茶几上。

「——您可认得这个？」

「！这、这是，淳！？」下川女士极其眼尖地看到笔记本侧边露出的照片的一角。「这是，他从不离身的，这不，这不可能…………………………」

我眼见着下川女士的身体瘫软下来，可澪的声音还在继续。「啊，和我想得一样，」她淡淡地说，「我和纱耶香在一处峭壁上发现了他所有的东西和衣服，衣服都被撕碎了，现场还有大量的血迹。我们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夏目医生只是逃走了，但这样一来就无论如何都解释不了他为什么不用随身携带的急救物品为自己做基本的包扎，也解释不了他为什么没有带走他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推想他已经滚落到了悬崖下面才比较现实……很抱歉，请您节哀。」

「——————！！！」

一时间，下川女士从袖中掏出了手绢，掩住了脸，泣不成声。

我愣愣地看向飞快地甩出言辞之刃的澪，她仍垂着睫毛，但默默地把水杯朝着下川女士的方向推了推。

夏目医生已经死了。

比起友人话语中所流露出的那种毫不留情的残忍性，我更惊异的是，当时在「X地点」时，她似乎轻而易举地就打消了我朝着这个完全合情合理的结论前进的念头。

用「那只是衣服」的暗示性说法，用「被熊叼走了」的胡搅蛮缠，用「被外星人抓走了」的想象力，用所有的这一切话术，硬生生地让我排除了「夏目医生已经死了」这个可能性，以至于直到秋田神社，我还在猜，他会不会正藏在哪里。

——相比现在的一本正经又冷冰冰的分析，那时她才是故意的……吗？

这是为了………………………………。为了…………………………………………………………。

「我……我没事了。请……请说下去。」

在我走神之际，就像是意识到自己就算再怎么挣扎也决不能垮下去一般，下川女士已经以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恢复过来了。

虽然残酷，看来这一次澪选择「单刀直入」的时机又是正确的。尽管还在不住地哽咽抽泣，我能感觉到这位振袖女子的身上有些东西完全不一样了。她接连叹息了好几声，但剪影的眸子里幽幽地有了光。

「不，接下来要请您说下去了，」于是澪的剪影再度开口。「我们已经调查了不少，从一周前的夏目医生失踪事件开始，一直到八年以前的伊斗水灾事件。但是大部分的细节还沉在黑暗之中，正如我之前所说，镇上的人完全不愿开口。」

「你们还想知道什么？你们都知道了那么多了，不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下川女士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

「那我就直接问了……连环杀人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

澪的声音是上好的提神剂。猛然间，对面的女子又瞪大了眼睛。

「八年前信仰复苏的理由，究竟又是什么？」

友人的剪影复又问道。

「以及……夏目医生——到底是哪里人。」

「………………………………………………………………你们都知道那么多了？」

良久，下川羽女士才再次开口。尽管是和数秒前一模一样的句子，这一次她肃着容，正襟危坐。

「我倒是觉得我们知道得太少了。」

澪的剪影则是再次垂下眼帘。

「………………………………………………。」

随着她的这句话，下川女士的表情明显地犹疑起来。

「本来我们也并没有打算那么着急就把您逼到这个地步，」澪说，「但……正像我最开始所说的那样，这种药『具体的机理不明，制作用的材料也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取得，我们也没有一点头绪。」静了片刻，澪复又开口，「如果拿不到那种药，恐怕不久之后小月就会有生命危险，夏目医生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所以不管有用还是没用，拜托您了，请您不加判断地，尽可能地，把您知道的事实，全部都告诉我们吧。」

「我知道，我知道，别催我，」振袖女子回答道。尽管是不耐烦的措辞，其语气却分外软弱。我们等了她许久，她才再次开口。

「小月也和你们亲，你们也把小月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我……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但是要先找出来。你们……你们晚些有时间吗？」

「啊——啊！当然！」虽然有些对不住夏目医生，面对这好不容易浮现的一线曙光，始终保持沉默的我有些惊喜地说。

随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还和藤原警官有约。「那个，您晚上九点以后有空吗？」于是我略带不好意思地，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

「……………………………。」当我说出「九点」以后，下川女士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地仰起脸看我。许久之后，她才又叹息一声。「行吧。非要那个时候过来，就过来吧。你们认得我的车，晚上它就停在我家旅馆的边上，不过不要一个人过来，要过来就你们两个一块儿过来。让小月睡好后，还要记得把小月家的门锁好。——但是！但是！」

「但是？」我问。

「但是，不要再让她和『那个』一起玩了！算我拜托你们！算我求你们了！」她哀声乞求道。

「………………关于『那个』，您知道什么？」我努力压抑着情绪问。

她定定地看着我。「晚上你就知道了。」

……我们真的靠得住您吗？我的眼睛问。

「哼。」她看出了我表情中的意思，以一声冷哼回答我。

「我的店有人顾着。要救小月的话，别说耽搁我两天，两个月、两年都没关系！」接着她忿忿地开口。「但是！但是！倒是你们两个，真的靠得住吗！」

「我们什么都不敢轻易保证，但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澪冷静地回答。「而且我相信，您对我们越坦诚，我们救下那孩子的希望就越大。」

「………………………………」下川女士再次陷入沉默，她怔怔地看着澪。「那就……这样吧。」末了她说，「真洋……你们刚才说，真洋在久若山的哪里？你们问过警——。」

突然自顾自地，她把自己打断了。

「……怎么了吗？」我不自觉地问。

「哼。」她再度冷哼一声。「饭桶，窝囊废，顶没用的一群东西。」

「您果然知道一些内情吧？不能现在就告诉我们吗？」

我不禁接着问道，没料想到她又突然怒气冲冲地朝着我掉过头。

「让我现在和你们讲，也不是不行啊？可和你们讲多少，你们能信多少呢？连把『那个』赶上山，你们都不愿意！」

「——！」

「你们现在就把她撵走，我现在就和你们开始说。你们去不去呢？啊？」

「各退一步……大家各退一步吧。」面对转眼间又变得剑拔弩张的关系，澪终于出声打圆场。「您也知道，现在小月需要人陪着……而且她们都交往那么久了，小云子也没有伤害过小月不是吗？」

「等到伤到还来得及吗！」但下川女士还不肯善罢甘休，一时间她提高音量，叫嚷起来。

「她们做朋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夏目真洋，活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呢！」澪的话刚出口就被她再次打断。

「是，是是……。」这下澪也没辙了。

所幸下川女士很快意识到这是绝不能让小月听到的话题，于是她靠自己的力量把情绪控制住了。

「你们这帮『外面的人』的品性，我最清楚了，最最清楚不过了。总是不识好歹。」

数度深呼吸之后，振袖女子以茶道的姿势骄傲地端起水杯，还旋了半圈，把茶水一饮而尽。

「我走了。晚上来温泉街找我吧。」

「是是，您一路顺风。」澪唯有流露出浅浅的苦笑。

「……一路顺风。」我应着澪的声音嘀咕。「随便您了，您就当我们没有眼力见儿，只会搬弄口舌吧，我们会照顾好她们。」

我们目送着她起身。伴随着屋门开启，阳光闯进这阴暗这居室，也把她美丽的脸庞打亮。

这不知是坚强还是懦弱，不知是粗野还是纤细，奇妙的一名女性。

摩托车发动。摩托车呼啸着离开。

「我宁可被你们骗了……宁可真的被你们骗了呵……真洋呵…………。」

直至最后，这若有若无的耳语还在我们的耳边回荡。

「好啦，那么我们也该去换个衣服什么的了——噫！纱耶香！」

然后澪一回头，我就一拳呼在她的脖子边，直到把关节抵到墙上。

「我不喜欢你这样作弄我。」我说。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这个刚才为止还沉稳冷静的家伙立刻露了怯，战战兢兢地问我。

「你早就发现夏目医生过世了，对不对？」我厉声问。「为了让我安心，所以一路上故意嬉笑卖蠢瞒着我，对不对？」

「啊……。」她只发出这么一个单音。

「我不需要这种多余的照顾！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才是『姐姐』！」我怒目圆睁。

「可，可夏目医生又，又不一定死了。」她嗫嚅着回答我。

「……哈？」

「我，我骗她的。」她再次嗫嚅着回答我。

「…………………………………………哈？」

「因为，因为，她那么凶，那么不听人话，所以，所以我一生气，一时兴起，就——啊哇哇！啊哇哇哇哇哇！住手啊！纱耶香！住手啊！！！」

可恶啊——————！！！

原来刚才那套话，都是编的吗———————！！！！！！

那就是说，连我也一起，被这个笨蛋骗了啊——————————！！！！！！

那岂不是，岂不是说，我连这个笨蛋，都不如了吗————————————！！！！！！

「纱耶香，纱耶香，你看她那个人嘛！一会儿『那个男人』什么的，一会儿又说『真洋』什么的，摆明惹就是『傲娇』嘛！所以这么和她说，最有效果嘛！所以我就，这么和她说惹嘛！好痛的，纱耶香，住手啦，纱耶香~~~！」

可恶啊——————！！！

这点确实无法反驳。

虽然我多次将夏目医生假想为「恶父」，但实际上无论小月也好还是云子也好都很喜欢他。而且从他允许云子随意出入自己家，乃至频繁帮云子做身体检查的角度来看，想来他也并不讨厌云子，也并不反对云子同小月交朋友吧。那么讨厌云子的下川女士，自然就会因此和夏目医生有一定的矛盾。

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旧是她所关心的小月的父亲。唬骗她说小月的监护人已经死了，真可谓是一剂相当缺德，但也相当适宜的「猛药」了。

「不过不对！」不过猛然间，我停下扯澪的脸。「就算你想说刚才的都是『场面话』，逻辑也还是通顺呀！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医生已经死了』这件事！」

「轻一点，纱耶香！」澪忙不迭地把我打断，同时再次小心地关上门。「你忘了考虑『外星人』~~」

「啊——！你又开始了，总是没个正经！」我半恼地说。

「我可是很正经地在说这件事情，」岂料澪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没听到我刚用『Cold Reading冷读法』问的问题吗？我问下川女士『医生到底是哪里人』，她也没反驳我。」

「嗯？？啊……。」我才想起夏目家阁楼里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习字本」。「难道你是想说……」

「对。我在山上的假设稍微有点调整。夏目医生，才是那个『外星人』！」

「……。」

这下我沉默了。虽然很想反驳她，因为有莫名其妙能咬合的实证，导致我无从开口。

就算想说这单纯地不合常理，在山上连「神明大人」都已经见识过了的现在，倒反而会显得我的结论武断。

「——医生的笔记本！」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吆喝这个词组了。「因为之前一直在外面，身边不是刮大风就总是有人，所以还没来得及确认的这本笔记本！读读那个不就知道了吗！」

「这就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呀，」澪点头回答我，神色也变得忧虑起来。「说真的，『神隐』也好，『外星人的UFO』也好，只要夏目医生还有机会活着的话，我都没有所谓，只要存在逻辑之上能够让夏目医生从『X地点』脱离的逃生路线，我全——部都不介意让他去使用！但是，就算他还活着，他的处境也一定很危险，所以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

「你是说，因为『大出血』，他多半受了很重的伤的缘故？」

「可能还不止是那样！纱耶香，我先前说『失踪事件』中有两点十分奇怪，这其中的第二点，你也很清楚的不是吗？他明明是自己去取药，却让『美惠老师』来接小月！」

「啊！」

没错，让我们自从昨夜就开始忧心的带有「消极暗示」的文字。不如说，因为澪方才的推论，它显得更加消极了。

既然夏目医生出行这件事就是为了「取药」——从机器来看，更准确说应该是「制药」——那么他之后直接将药带回来就好。他又何必要多找一个人插手这件事？

夏目医生究竟预见了什么？不，夏目医生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中？

刹那间，我理解到了澪为何会那么着急，又为何会那样咄咄逼人、不择手段地对付刚才那位骑摩托车的振袖女子了。

看起来夏目医生因为种种原因不够信任下川女士，秋田小姐的话则是连我和澪都没法完全信任，那么在这件「寻药」的工作里，近泽美惠小姐可谓是医生唯一的「伙伴」了。可如今她却死了！被害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就算医生需要帮忙，也没人帮得上，就算医生之前委托她做些什么，她也没有本事完成了！

而那可能是攸关小月的性命的事情！想想看，因为缺乏「原料」，那台「制药机器」的输出口现在仍旧连一颗药都看不到——真是连悲伤或者发脾气的时间都没有！

「换衣服吧！」我当机立断说，「换完衣服，我们读医生的笔记本！」

「就是这样才对，纱耶香！那么我先上楼去了！」澪急匆匆地踏上楼梯，而我则是先绕到墙角，麻溜儿地把无人机从包里掏出来插上充电。

还有希望！尽管因为太阳逐渐低垂，窗帘也拉着，屋内一片昏暗，然而我的心里却倏地亮堂起来。没错，还有帮小月找回爸爸的可能性！

……不过，再怎么说，「外星人」什么的也太过分了吧。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擦了擦汗，「哈哈」地干笑了两声。

然后偷偷地，我先澪一步，把笔记本翻开了。

弯弯绕绕，从未见过的文字映入我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