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津美_KHL
2024-03-14 21:12
第二天下午。
乓，乓，乓，乓，乓，乓，乓，乓。
猫吗……。
我斜眼睨着那只黑猫。
团得和个煤炭团子似的，舒舒服服地在打盹。全身的绒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喉头则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说穿了动物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别说理解人类的辛劳了，它们连天塌下来都不会在乎。
真想戳戳它那个蠢鼻子，甚至是咯吱咯吱它，然而此时我累得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
没错，这里已经不是在久若山顶的秋田神社了，而是在那两栋小洋房的门前，我们回来了。
这小动物自然也不是神社本殿后方的喵喵叫声的来源，它不过是一只无主的野猫，此时正睡在我们新居门口的红色邮筒上方，裹在细碎的树荫与大片的蝉鸣声之中。
当时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声音呢？
云子养的「猫猫」吗？
那个声音又有什么意义呢？
果然，结合蜡烛的事情一同思考的话，看似分离的本殿仍旧是和神社彼此相通的吧？
下山时我就在想这些问题。
当时，云子再次和我们同行。因为不用再提着一堆东西，两手空空的长马尾辫小巫女看上去轻松了不少，但相比较而言，那张小脸上的面色却很沉重。
我好几次想就本殿的状况直接向她发问，包括和她父亲有关的那些事情，可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真奇怪，明明在久若警察署我就敢同那名科长先生大声争辩，可那时的我却连打破沉默都不敢，如果对象换成了云子。
也许就像云子会害怕伤害到小月一样，我也在害怕着，会伤害到云子吧。
不如说，怎么忍心呢。
「那个那个……宇、宇佐见小姐，右边这个……是什么字呢……。」
于是，连这一路上唯一一次主动出声，也是由这孩子本人发起的。
当时，与我一样沉默——不过多半和我理由不同——的澪突然驻足了，她抬头久久地凝视一本新漆的鸟居。
其上的文字，「秋田户美都 柱」，这正是我们所错过的东西。
红色浓得像血一样。因为沉在阴影里，像浑浊的静脉血。
正是因为澪的停步，小巫女才忍不住开口发问。
「『HASHIRA』……也可以读作『CHUU』……」对此，澪喃喃地回答。
「当动词使用时也可以读作『KIZUKI』，也就是『用木头来造』的意思。」我接口说。「在『这个国家』连文字都没有的上古时代，『雷』被当作『是神明在言语』，因此人们就把形状宛如『电光驰骋』那样『上下沟通』的结构尊称为『柱』，甚至还把『柱』当作『神明专属的量词』来使用。相应地，『筑』最初就指『创造柱状的东西，用来回应神明的言语，当作与神明进行沟通的通道与阶梯』，所以才有了这种由立柱支持的鸟居。」
「哎？还有这种讲究？」听了我的补充说明，澪像是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柱』和『神秘学』彼此关联是从『所罗门七十二柱』开始的呢。」
「HASHIRA……KIZUKI……」云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念。
而我则是强迫所有那些不愉快的思绪离开我的脑海，诸如「雷霆」作为「神明的言语」所暗示的「超凌凡人的暴力性」，又诸如将活人绑缚于其上，用来与神明「沟通」的另外那种「柱」。
这些都不想让云子知道。然而这孩子在一小段沉默后又发问了。
「滨崎小姐……所以那个那个……这是『妈妈立起来的鸟居』……的意思？」
「……啊。」我回答道。
秋田小姐，从来没有把她今天对我们讲的那个故事，告诉过云子吗？
澪重新开始步行。我看着云子慌慌张张地试着跟上澪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这孩子的心情。
她早就路过这里无数次了吧。但是秋田户美都小姐，一次都没有对她说明过吗？
自己母亲的名字，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名字的后面，还跟着一个意义不明的汉字。
原本上山是为了寻访真相，结果这一趟下来，谜团不仅没变少，反而变多了。
于是下山的一途，这种不明就里的烦闷感觉就跟了我一路，加上原本「因为在思考着什么而保持沉默」的澪也很快转成了「因为体力不支而老老实实地闭嘴」的模式，陪伴我们的也就只剩这吵死人的蝉叫声了。
到了小别墅的边上，出于某种报复心理，我突然就很想欺负欺负这只偶然遇见的睡得很舒服的小猫。
就那么舒服吗？这块热乎乎的红色铁皮？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
就算那么吵都睡得着？
乓，乓，乓，乓，乓，乓，乓，乓。
再加上这个。这个莫名其妙一直在重复的究竟是什么声音？
我板着脸一边挠着猫的下巴一边抬头看去。小别墅的门廊边有个光头的健壮男性，穿着件白背心，正拿着榔头敲打门柱，一辆蓝色的轻型货车停在他的侧旁。
啊……。
「！是做木匠的藤井叔叔！」
此时用小手牵着半死不活的澪的云子终于赶上了我，她叫了起来。
「三点半，到家……」大半程是由我甚至幼女搀扶着的无能红毛则是把我给她的登山杖搁在了邮筒边上，颤颤巍巍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是云子早上请来的吗？」我问云子，同时把脸转向澪，「我们别进屋休息了，接下来直接去那里找那一位吧。」
这是我这一路思考的结论。就算再怎么烦闷，既然找夏目医生的事情连八字都没有一撇，那就不可能指望通过他来为我们解惑，排遣我的不满了。因此先前的计划不变，哪怕早一分钟也好，我都想快点见见当时在场的另一名「接生者」。
「纱耶香，恶鬼，恶魔，体力，笨蛋~~！」澪因而也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
说什么呢，我也很累的。挠挠挠挠挠挠，小黑猫舒舒服服地抬起毛茸茸的脸颊，示意我也挠挠另一边。
与只会抱怨的无能红毛不同，云子对我犹豫地点点头，作为我先前提问的答案。
那先不思考特〇拉与赔偿款的问题了，此时我们理应像正常的成年人那样对木匠先生表示谢意。
「那边的先生，您好！」于是我松开了小猫，对他招呼道。
听到我的声音，壮汉转过头，我发觉他正把好几枚钉子衔在嘴里。也许是因为不方便讲话的缘故，接下来他仅仅是冲我们点了几下头，用两眼上下打量了我们几个好几回，权当回应。
「天那么热，谢谢您能过来！这边，就麻烦您了！」我又说。
他再次点头，同时竖起一个大拇指，接着转回身子继续干活。
什么嘛，虽然面相有些凶恶，看来木匠先生也是个很淳朴的好人嘛，我摸着小猫的肚皮想。
不过我又瞟向壮汉脚边的木匠工具箱。就拿这么点东西，有必要开那么大一辆货车上来吗？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男子气概」？无关乎距离的远近和所带的物品，只有皮卡才算真男人的知心伙伴？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们新居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大腹便便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用手帕擦着汗，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老曾古，水管怎么这么接的，我都没地方安装新的排水管管路……」
刚在思考怎么会有男人自说自话地进到了我们的屋子里，这不是「电器行」的山间大叔吗？
「啊，两位好，你们可来得真巧！我才把空调给——」因为和我的视线相触，山间先生出声同我打招呼，但一看到我背后的小云子，他的声音就像遭雷劈了一样卡在了半道上。「啊，啊呀，这不是秋田小姐嘛。没看到，没看到，下午好，下午好，」一瞬间，他的神色一变。
这是，最最热情洋溢的……「堆出来」的笑容。
「您好。」尽管已经知道了有这事儿，这仍旧是我头一次听到有人当着云子的面把她叫作「秋田小姐」，这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让我的声音变得拘谨，乃至有点发冷。
「您，您好……。」与此同时，本来还在略带担忧地照看澪的云子的神情也变了。她不自觉地藏到了我的身后，看向斜下，语气也变得懦弱起来。
「下午好。」瘫坐在邮筒边上不断喘气的澪也终于举起手出声打招呼了。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这假大小姐已经没有精力留意这些细枝末节了，她径直提问，「关于，那台电脑，的事情，您，联系过，令郎了吗？」
「啊，联系过了！」山间先生连忙回答。「他说他还有一点点事情，处理完就回去弄。听他说来，好像也不用和厂方打什么交道，可以先试试把那台电脑的硬盘当作『从盘』直接在自己的电脑上读取！」
「哦……。」我支应了一声，同时尽可能挺身护了护云子。「非常感谢您。我们稍后再联络您吧。」
「好嘞！现在一层的一台立式空调，两层的两台壁挂式空调，我已经全都弄完了！那么我就走了！希、希望秋田小姐满意！哈哈哈！」他干笑着回答我们。「遥控器和秋田小姐给的钥匙都放在了玄关这儿，有问题就找我吧，你们有我电话的！」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朝着那辆轻型卡车的方向，连蹦带跳地退过去了。
如果现在的状况不是那么尴尬，我的心情也再好上一些，那么此时便有不少值得我吐槽的东西了，比如「原来这是你的车吗！」，又比如「AIR-CONDITIONER CHASER就在这里堂堂完结了吗！」，还有比如「山间先生怎么可以这么胖又这么灵活！」，诸如此类。但既然眼下云子当着我的面遭受冷落，我实在无意创造更多「轻松」与「谅解」的气氛，所以仅仅是维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而已。
澪也是。如果心情更好一些的话，听说空调安装完毕的时间点，就算只是为了故意对我卖蠢，这家伙也一定会死乞白赖地往屋子里钻吧。而这时的她仅仅是倚着邮箱，眯缝着眼睛持续着喘息。
「——那个那个，山间叔叔，您能不能，那个那个，载两位姐姐一程……」
此时的我全然未能料到，纤弱细软、宛若耳语一般的嗓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我惊异地侧过身子，发觉云子正怯怯地抬着眼睛，畏畏缩缩地提出请求。
又一次地，山间先生像是遭雷劈了一样顿住了，他一愣一愣地自车门边回过头，此时唯有那持续不停的「乓乓乓乓」的声响，还有蝉鸣声在继续。
「因为，因为宇佐见小姐很累了……」注意到我和山间大叔的目光，像是为了补充说明，云子不好意思地再次打破沉默。「那个那个，对不起，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
「啊，不用的，其实我也没有，累到那个地步——」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在澪费劲地爬起身的同时，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山间大叔立刻满面笑容地开口说。
「（小声）不过副驾驶只能坐一个人，另一位要坐在后边的车斗上了。这问题说大也不是很大，就是不能给警察瞧见了，否则那什么，（颤抖）会让开车的人写保证书。嗨哟，可折腾了。」
又是保证书啊。我用没有摸过猫的那只手扶住额头。
「那就……承蒙好意了？」澪问。
而我则是半蹲下来，将云子抱在怀里，吓得她在我怀里轻颤了一下。
「接下来和小月一起玩吧，」我说，「和她说我们可能会稍微晚点回来。对了，蜜瓜应该冰透了，把蜜瓜切了和她一起分着吃吧。晚些见，小云子。」
「嗯……嗯，」被松开后，那孩子红着脸回答我。「那么我，我先去洗脸，然后就去找小月。再见，姐姐，再见，叔叔……」
她朝着我和澪小小地鞠了一个躬，接着在我的目送下快步走向夏目家的方向。
是的。云子，快到那里去吧，快去和你的小朋友一起。
愿这小洋房成为你们的城堡，把整个久若所有那些不明所以的敌意，全部都关在外头。
嘎吱嘎吱，这是山间大叔在松开铰链放下卡车的尾板。
至于藤井先生，还在目不斜视地用榔头敲着门柱。
乓，乓，乓，乓，乓，乓，乓，乓。
倘若故事就在这里告一段落，那该有多好啊。
谁能想到两三分钟之后，就会有那种变故呢。
「两位换了衣服，是去爬山了吧？有够累的吧？」
帮着我把我和澪的自行车推上卡车时，山间先生问。
「还好。」我回答说。「这家伙单纯是缺乏运动。你给我起来，坐上去吹会儿风。」
云子一走，澪又恢复成了那副半死不活的鱼的样子，只会瘫在树荫里张嘴喘气了。回收了登山杖后，我半强迫着地把她扯起来，推着她爬上车斗。
「（小声）好粗暴哦，纱耶香……」
「山间大叔，就让副驾驶座空着吧，我在这里陪她。」终于把这多余的货物丢在了车斗的一角，不顾她的埋怨，我如此说。
「两位不怕热吗？」山间先生问。
「还好，」我回答。确实还好，因为一直有一大块塑料布遮挡着，金属车皮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滚烫。
此时因为云子离去，山间先生似乎恢复了自然流利地说话的能力。在我所能的范畴里，我也自然流利地同他对话。
虽然他对云子是那个样子，但就我所知，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单纯只是在遵守这个镇上的某种奇怪的「规矩」罢了，所以我也没法认真对他发什么脾气。
不过因为在杂货店受过挫，我也不打算再无益地对这一方面的问题穷追猛打了。眼下大家就像真正的大人那样装作一团和气，真相由我和澪自己去调查就好了。
「那就和先前说好的那样，如果看到警察的话，就麻烦两位稍微趴一下下了，」山间先生说。「我到我的店子门口就把两位放下来。」
「好说，好说，谢谢您了，」一边往半死不活的红发笨蛋手里塞去一个水壶，我一边点头哈腰地回答。
「那么坐稳了！我尽量开慢一点。」电器行的大叔爬下车尾，再次拴起车板，随后打开了驾驶座侧面的车门。接着卡车「咔嚓咔嚓」地发动了，一阵又一阵的震动顺着裤腿传递到我的皮肤上。「两位趁这个机会看看风景吧，」车里的人一边调着后视镜一边同我们说，「我对我们镇子的风景还是很有自信——」
乓。
然后猛地一阵冲击。
几乎是在卡车转向的同时，车轮就打滑，朝着后侧的门柱撞去。
我和澪都「噫」地悲鸣一声，在车后同自行车一起颠了一下，同时眼睁睁地看着光头的木匠先生慌不择路地往一侧闪开，差点断送性命。
「喵嗷嗷嗷————！！！」
与此同时，炸毛的黑猫从邮筒上跳下来落荒而逃。
「姓山间的！你怎么开车的！」把所有的钉子吐在了地上以后，木匠先生破口大骂，头一次让我们听到他的声音。紧接着他转身看向门柱，「啊！啊！又歪了！白干了！全白干了！」
我再次扶住额头。澪小声地发出「啊哈哈」的声音。
「哎哟！」从驾驶座的边窗探出脑袋看向后方以后，山间大叔不知所措地嘟哝起来，「这里，这里，有坡度，怎么就，怎么就突然打滑了呢……对不住！藤井老弟！真对不住！」
「你给我下来！让我修理一顿！在返工前，先让我修理你一顿！」
藤井先生，鼓起了他的肱二头肌！
轰隆！一脚油门。
「我得走了！回见，藤井老弟，回见！」
山间大叔全然忘了「会开慢一点」的约定，风驰电掣地朝着下坡路驶去。
只听得背后的大叫。「晚上你看好！晚上你给我看好了！姓山间的！你给我等着！」
「逃跑，了呢……」我长长地叹息，同时努力保持平衡，以防自己从车斗里摔出去。
而缓过劲儿的澪则是展露出许久不见的笑意，同时拢起随风舞动的红色长发。
「那个不是一般的『柱子』，已经是『台柱』的范畴了哦？呵呵呵。」她吃吃地笑着说。
「哈？『台柱』？」
「对呀。」她的声音很轻松。「刚才不就和你说过了吗？在你炫耀国语知识的时候。『所罗门的七十二柱大恶魔』，以前没有听说过吗？纱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