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下午。

倘若有人在攀登久若山的全程中都抬着头，那他很可能会把翠绿色的树冠错认为一条长长的甬道，纷错的鸟居则是一些红色的阶石。于是越过最后一本鸟居时，他说不定会突然心头一冷，因为甬道尽头突然浮现的青色天空就像万丈深渊一般，仿佛拥有某种魔性的吸引力，要教人朝着其中跌落。

这种冷意其实并不止于心理作用，由于海拔高度提升，气温实实在在地低了几度。所以当踏过那条锋利的「青之边界」并解开登山绳后，随着聒耳的蝉鸣蓦地消退，新鲜的空气呜呜地自山顶的方向压下来，感知这一切的身体便会立刻意识到，这里和时处盛夏的地面已是两个世界，甚至早过观察周围的双眼。

「……」

然而双眼毕竟看到了。悬挂本坪铃的红色建筑物就在眼前。

我们的目的地，秋田神社。

该怎么描述标高<ruby>九合半<rt>总高度的95%</rt></ruby>，隐藏在漫长深绿色的尽头的这个建筑群落呢？三两成片的竹林簇拥着它，表面粗糙的石灯台点缀着它，古旧的凉亭依偎着它。澪沉默地蹲下注视距离她最近的那个小池塘，与她发色相仿的鱼儿正在其中游弋，我记得这正是云子某张照片的背景。四处的树木都系着比小月手臂还粗的注连绳，随着风起，板上悬挂的绘马微微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与竹叶还有不知哪里的流水音混在一起。神社投下的巨大阴影则笼罩着这一切，像是在无声地命令，保持安静。

没错，「两个世界」。这个领域就像是从现实切离的一个断片，不止在物理上和人世间很遥远，连时间都完全凝滞了，只属于它自己。如果我不是正处于当前这种心境，想来会更由衷、更心甘情愿地受到它的感召吧。

「……在看什么？」

我在水手舍稍稍洗了洗手以后，低声问正在张望什么的澪。

「那边。」

她指给我看。

在风涌来的方向，更高之处的山崖侧面，简直像是海燕的窝一般，居然还筑着一座小小的红色建筑，它正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们。

「本殿」吗？四处都看不到通往那里的通路，究竟是怎么盖到那种地方去的？

我的视线折回眼前的建筑群，目光停留在正门口的本坪铃与赛钱箱之上，发觉了自己起先的某种误解。

正如「建筑群」这个词的字面含义，只要眺望屋脊就会轻而易举地发现，眼前悬有「秋田神社」铭牌的建筑其实是由两栋建筑物彼此连接而成的，双方构成一个「T」字。最初看到它们时我就明白，位于「横杠」或者说「正脸」位置的这栋建筑物是供人参拜的「拜殿」，但紧接着我就错把后方「竖列」的那栋建筑认作了安置神体的「本殿」——「这个国家」所有的神社都至少拥有这两个基本单元，我会这么思考也是自然。

但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假如真是那样，秋田家的母女就无处可住了，所以那里其实应该是巫女们的家，亦或者说「社务所」。真正的「本殿」则是在澪所指的方向——所以究竟是怎么盖到那种地方去的呢？

「……」

这并非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我们还在寻找夏目医生的途中。如果他此时就在那里，我们要怎么才能过去？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几乎让我打破这里的寂静，朝着那个方向呐喊几声，然而澪的新行动阻止了我这么做。

她又左顾右盼了一阵，就沿着一条小径，以小碎步朝着神社的左后方走去。

「……澪？」

我急急忙忙地跟上。

「嘘。」

她猫着腰回应我，声音显得很警惕。

一旦看到神社后方远端浸没在阳光里的红色小车，她就立刻停步环视了一圈，仿佛是为了确认我们没有被任何人跟踪。紧接着她伏下来，把自己掩在一片齐腰高的花田里。

是的，神社后方有一片漂亮的白色花海，像是某种山花自然长成这样的，散发着微弱的清香。

然而我现在也并没有欣赏大自然的心情，「你在做什么啊？」我低声问友人，同时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藏进花丛。

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们并非是来做贼的，不如说既然那辆车泊在那儿，说明秋田小姐还在神社里，如今的我正有满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她，直接从拜殿的正门走进去找她便是了。

「但是，纱耶香，你信她多少？」

仿佛猜透了我的想法，澪径直问我。

「……」

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云子是那样喜欢她，可昨夜我手指末端的触感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退。

于是我看着澪，等着她再度开口。

「没错，其实我和你一样，」她回答我，「不管是关于夏目医生的行踪，还是小云子在镇上的待遇，又或者八年前的事件，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和秋田神社牵连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痛痛快快地拿我们所有的问题向那位大巫女请教，但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吧？」

「所以？」

「所以我们应该和在夏目家一样，首先把这里翻个底朝天，好好地找一找有没有有用的线索。毕竟东西和人不一样，是不会骗人的。」

「哦，哦……——不对差点被你绕进去了，这里后半栋算是『民宅』吧！我们哪有权利——」

「嘘——！」她再次示意我轻声，「我当然知道的啦，『后屋』肯定不能进。但其他的地方就未必了，比如那里。」

「那里？」

我又一次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才发现我刚才又判断错了。

秋田神社的建筑群并非是形成「T」字，而是一个「上」字才对。在拜殿背后的斜侧，居然还藏着一方小小的建筑，此时它正门户大开着，飘来一股柴火味。

尽管那气味几近于无，但由于我们所处的花田是由某种风媒花形成的，其香味比那气味还要淡，所以没有办法将它完全遮掩住。一旦澪提醒了我那建筑物的位置，我的鼻子很容易就锁定了它。

「柴房？」我不禁喃喃自语。「夏天，烧火？」

就算比镇里低上几度，夏天毕竟也是夏天啊……

「如果不烧火就没法做饭的话，那么夏天也就只好烧火了呀。」

澪回答我。

不，怎么想，特地把煤炭和木柴搬运到山上，都要比搬运液化气罐麻烦吧？不对，比起那个，首选不应该是使用电力的「高压锅」吗？毕竟随着海拔高度提高，水的沸点也会一并下降，给炊煮工作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我们应该先到那里看看，」不顾我的思绪，澪继续说道，「一个人进去，另一个人望风。这样就算来了人，也能及时退出来，假装正在看花儿。」

「……我感觉这已经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了。」

「没有关系的！没贴『闲人免进』的标志，就也算神社公共区域的一部分嘛。」

「真是歪理。」

「那你想要怎么样嘛。」她突然扶着我的膝盖，把她的脸贴近我的脸，专心致志地用她的大眼睛凝视我。「纱耶香，让我再问你一遍吧，你，相信，秋田小姐，吗？」

「……」

我知道她其实想问什么。

我，有没有，动真格地，在帮小月，找她的爸爸。

啊——啊，因为很可怜，如果力所能及的话，就照顾照顾她，帮她找一下吧。

啊——啊，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毕竟我也已经相当努力了，所以大家也一定都能谅解我的吧。

你看，你的秋田阿姨，我今天也去问过了哦？

大家都很努力地帮你找过了，但真的就是找不到嘛，所以就这样，算了吧。

滨崎纱耶香，准备这么回答，夏目月，吗？

——即便她明明和宇佐见澪一样怀疑，不，理应比宇佐见澪还要怀疑秋田户美都小姐？

在经历过昨夜那种事情以后？在见识过云子周围那样异常的状况以后？在「X地点」有了那种全新的猜想以后？

结果却打算用嘴问问就结束吗？

「我去就是了啦。讨厌鬼。」于是我回答她。

「嘻嘻。」她冲我笑笑。

不放过任何细节……吗。

「对，不放过任何细节，」仿佛又一次猜透了我的想法，她说。「尤其是在夏目医生被外星人抓走的这个时间点，我们更加不能遗漏任何蛛丝马迹了。」

「你、又、开、始、了——！！！」

「嘘——！」

唉。

我这才明白她说的「东西是不会骗人的」的意思，至少是其中一层含义。

这个电波的假大小姐本来就痴迷那类东西，自从在「X地点」得了「那个」以后，就愈发不可收拾了。

那有九成以上可能只是某种造型独特的打火机，因为摇晃时我都能感觉到内部有液泡在左右移动。但谨慎起见我还没有实际确证那件事，毕竟我们当时是在落石高发区域，没法担保这东西会不会在扣动扳机时发出什么出乎意料的声响。

至于电波假大小姐本人，则是更加万万不允许我做这种无益的测试，还把那东西像是秘宝一样裹起来藏到她的背包深处去了。「见到外星人前就浪费特制弹药是要怎么样啦！」当时她甚至这么质问我。

就因为她的推理涉及到「外星人」，而这件东西很有「外星」的风味与质感，以至于她要把纯粹的空想笃信为事实。身为一个科学工作者——就算是个半吊子的庸医——崇尚「不可知论」到这个地步，与其说「无语」、「可笑」或者「荒谬」，不如说我都有些佩服她了，真的。

由于我们只有两个人在，我无法形成多数，不，即便我形成了多数，恐怕也无法动摇这家伙比常人更为自由发散的自由意志，所以除了任她继续发挥，别无他法。

「明白了，明白了，先到此为止。关于这个话题，回头等见到未来的宇宙学家奈奈小姐以后让她慢慢陪你聊吧。至于现在的话，你千万看好门。我可不想被抓到久若警察局，到广场上读保证书什么的。」

最后我妥协了，同时放下背包，爬了起身。

她冲我点点头，像个笨蛋一样露出勉励的微笑。

唉。

不过无论如何，有一点她仍旧没有说错。

相对于人类来说，东西确实是不会骗人的，至少不擅长骗人。

当然，解读它们话语的方式可能因人而异。

但在此前，让我们不要遗漏它们的话语吧。

吱。嘎。

灶台砌在这个柴房的尽头，那里是一小片防火的石砖地，不过除此以外的部分仍旧是木质地板，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打、打扰了……」

脱了鞋以后，我踮着脚尖，贼头贼脑地朝里走着，借着侧面一排气窗的些许光亮四处张望。

如果此时有人——比如那位专攻历史学的曾古老先生——告诉我，这房子自从旧诹访时期就已经存在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无论是那些气窗所用的竹篾条，还是侧边用来放草药的旧式长药柜，亦或者挂在墙上的斗笠、蒸笼与灯笼，都给我一种强烈的时代脱节感。

硕大的炉灶里面还在星星点点地发光，像是燃烧得不完全。一道注连绳悬在正上，齐整的柴禾则是堆在一旁，让人搞不清楚这里到底是用作厨房还是打铁铺。

「……」

尽管热得有些烫脸，我仍旧靠近了那炉子，仔细朝着炉膛里面端详。

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里面吗？

……似乎真的有些什么发黑的长长的东西在里面，我鼓足勇气，抄起了倚在一侧的拨火棍朝里面拨弄了两下，想要把它给弄出来，结果这尝试无疾而终。它实在是太焦脆了，一碰就成了碎片。

……从触感上来说，好像也只是普通的木屑。我用心闻了闻有没有可疑的尸臭，呛得差点咳嗽。

也许该先拍张照片的。

「喵…………………………………………」

正当懊恼着的时候，隔壁房屋的深处传来一声绵长的猫叫，吓得我绷直了身体，差点以极其难堪的姿势咬着鞋带爬出柴房。

侧耳聆听，那个方向传来了模模糊糊的脚步，像是谁穿着袜子在榻榻米上行走；接着是一些娇弱的安慰声，那声音十分耳熟。

待我确定没人过来，外面正在把门的家伙也没给我发任何信号以后，我才复又放松身体，长长舒了一口气。

记得好像云子确实提过……是挠破了门帘的那只「猫猫」吗。

先前的工作需要东奔西走，使得我没有条件饲养动物。如今终于有空闲了，却要照顾一条红色的大头金鱼，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啊。

不对，不应该走神。我再次直起身子，打量四周。

「！」

然后我立刻发现了异物。

一张小桌位于我的正后方，那是进门时很容易疏忽的靠墙位置。云子今天采买的东西中有不少正堆在上面，由于数量巨大，几乎要触碰到墙上悬挂的厨具。

桌下像是夏目家的厨房一样推着一个小凳，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急切地赶了过去，只为了在这昏暗的场所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绘有鱼儿的购物袋侧面，有一个灯笼，正散散地和一把团扇摆在一道。

那灯笼与墙上那个旧灯笼不同，颜色很是鲜艳，而且正被透明塑料包装包着，计价标签写着含税600元。团扇虽然没有包着，背面也贴着不干胶的价格小标签，这一边是含税450元，还印着「三水不二原制造所」。

而在，它们，边上，的是…………………………

「（小声）……澪。」

「（小声）怎么？」

「（小声）我找到那东西了。」

「（小声）什么东西？」

「（小声）那东西。」

「（小声）…………那东西？」

「（小声）那东西。」

「……」

我等着屋外人的回答。

「（小声）……………………………………那东西？」

「（小声）别老让我重复！」

是的，正是那东西。我记忆里的那东西。

正是这般长度，这般狭窄的某种固体，包裹在陈旧的经济新闻报里。

不过末端是不是五个分叉？不触碰就无法确定。

此时一种生理性的恐惧与厌恶却摁住了我的两肩，以至于我久久地没有进一步动作。

「（小声）……纱耶香？换我进来吗？」

「（小声）不。」

我绝不恐惧。至少不在她面前表露我的恐惧。

「（小声）有人过来吗？」我问。

「（小声）暂时没有。」她回答。

于是深呼吸。

几乎是用两个手指尖撩着，我扯着报纸的边缘，把那件带点重量的东西在桌上缓缓地滚开。

此时莫名想到野野寺老师和我们讲的「西方的大国」的古代故事。那个刺杀皇帝的刺客在徐徐展开地图的时候，说不定就是我这种心情。

只感觉心脏抑制不住地要狂跳，血因此往头部涌去，多余的血液在血管里激走，以至于生出一涛又一涛的耳鸣。

看到最后的报纸边缘脱落开来，那东西雪白的正体突然呈现在眼前时，我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根根倒竖。

是手臂。

真的是一条手臂。

五指分明。

仿佛还活着，刚刚从人体上切离。

「（小声）………………………………………但是，标价1,999元含税？」

「（小声）………………………………什么？」

「（小声）……………………………………………………材料，硅胶？」

「（小声）………纱耶香？」

虽然我戴着手套，但毕竟一路碰了不少脏兮兮的东西，难免会在外包装上留下痕迹，但我还是冒险给它翻了个个儿。

「（小声）『秋季特供样品』？『Happy Halloween』？」

「（小声）虽然我看不到，你该不会是说——」

「——好端端的神社就不要学西方人搞这些东西啊！！！」

「轻一点！！纱耶香~~~！！！」

脱口而出的是完全不管不顾的吐槽。

然后又羞又恼地，我把那条1,999元含税的硅胶手臂草草地包起来丢回原地，趿着我的鞋子走出柴房。

「怎么样？」澪迎上来问。

「还能怎样！和团扇灯笼一样，也是久若用来复兴乡镇经济的用品！不过有点时间差，是『秋季』的活动！」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乏味透顶的真相！

真是的！在想什么呢！这帮当地人！

「夏日祭」也罢了吧！起码还算是在发挥「传统小镇」的长处！

和栗宇这样的商业型大都市一样欢庆「万圣节」是要闹哪样！

最关键，最关键，最最关键的一点，不是把自己吓了自己整整一晚还附带一个白天的我衬托得和笨蛋一样吗！

都怪那个女人！发车前用故弄玄虚的眼神看我！还说一些故弄玄虚的话！

是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为了吓唬我！就为了好玩！

亏我还把她当作什么「加害者」！「犯罪分子」！

不过就是个又喜欢整活又电波的宇佐见澪式的呆头巫女嘛！

背回背包后，我抱着两肩，皱着眉头看着澪也摸进柴房，又用手背掩着嘴巴摸出来。

「纱——」

「哼！」

她开口前我就大踏步地走回了拜殿正前，朝着赛钱箱里掷了五元硬币，仿佛报复一般死命地摇了一阵铃绳，随后合掌。

快点出来！给我出来！玩弄我的坏女人！云子的妈！出来！

顺便多谢你们的照顾了啊，当地的神明大人！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吃吃地笑着，澪也依序做着和我一样的动作，不过相较于我轻柔不少，因而铃铛没有发出那种能把全世界人都吵醒的噪音。

「你知道吗，纱耶香，虽然你大概自以为自己正摆着一张气势汹汹的脸，可从外人的角度看，无论如何都只能描述成『委屈得想哭』哦？」

「你闭嘴啦！」

「但不是挺好的嘛。虽然推论要从头来过，但『虚惊』总比真的『惊吓』要好吧。」

「……我、我倒也不是要否定这个。」我的声音变小了。可恶，不得不承认她的这句话有一番道理。

「来，抽一张，」她抱过籤筒，怂恿我先取。「东西是不会骗人的☆」

「全世界最会骗人的就是这东西了！」我拒绝伸手拿。「就算是我也知道的，巴甫洛夫效应！」

「是巴纳姆效应啦。」前心理医生笑着说。「但不妨这么想呢？如果写着好运气，就当它是真的，如果写着坏运气，就当它是假的，这样横竖就是赚到了~~♡♡♡」

「……」

我终于忿忿地伸出手，恼恼地劈手夺了一张。哼，并不是我要看，单纯是因为我付了钱的。

「中吉……『此所愿，必能遂，惟所需，毋容缺』……虽然都是看不懂的文言文但好像很厉害！」

一旦我展开纸卷，热烘烘的红毛脑袋就从后侧凑了过来，兴冲冲地把上面的谶文——至少是平假名的部分——念了一遍。我又冷哼一声，但感觉自己的心情的确舒缓了一些。

「你的呢？」我问。

「我正要取……」她以将整条手臂埋入籤筒的姿态也取了一张纸卷，接着将它展开。

大凶。

小心熊。

小心帽子。

噗嗤。我终于笑了。

而那个方才为止还和颜悦色地在哄我的红毛像是遭了雷击一般呆若木鸡，许久都没动弹，让我的笑完全没法停下。

「——为什么到我这里就那么具体啊！！？？」回过神以后，她终于扑腾起来了，并且开始大喊大叫，暴露出她极其难看的本性。「还钱来，你这个秋田神，还钱来！还我的五块钱！」

「快住手，丢死人了！」在这家伙把手伸进赛钱箱以前，我从后面拦住她的手臂。「你自己不都说了，这是那什么巴甫洛夫效应。」

「我不管！不劳者不得食！不庇护我就休想从我口袋里掏走一文！还钱！」

「不要把神明说得像是给你打工的工薪族一样啊！还有别再闹了！箱子真的要被你弄翻了！」

「我懂了！你是在偏心祂！因为祂给你『中吉』！」

「……我承认是有一点点这个成分啦，噗嗤，但是——」

「你承认~~！？而且你还笑~~~！？」

「毕竟我头一次觉得这世上还是有那么一点公道的——但是先安静。嘘。她来了。」

这一次换成了我示意澪轻声。

应我的要求，尽管仍旧一脸闷闷不乐，澪也终于不再喧闹了。

是的，自从我猛地摇铃以后又有那么多动静，想来也该引起她的注意了。

再次侧耳聆听，能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结缘无关乎早晚！」

那爽朗的声音蓦地从拜殿的里侧闯出来，与之共同从阴影中自下而上浮现至阳光里的是一张明媚的笑脸。

是我们认识的那一位，但衣着已经与昨夜全然不同。

「经曰：蹈而不可失者，机也！又曰：关机阖开，雷厉风飞，日月清照，天戈所麾，无不从顺！因此——」

「秋田小姐，下午好。」澪绷着脸和她打招呼。

「我们来打扰了。」我也随之欠身，同时小小地踢了不愿意继续伪装假大小姐的红毛笨蛋一脚。

「耶？耶？」身着正统红色巫女长裙的亚麻发色女子愣愣地来回打量我俩的脸，接着突然垮下肩膀，「哎~~~~~~~」地长长叹息。

「什么嘛，是滨崎小姐和宇佐见小姐呀。我还以为是来投香火钱——我是说，结善缘的呢！」

我们的房东，秋田神社的大巫女，秋田户美都小姐，终于登场了。

「不对不对不对！下午好！欢迎两位！宇佐见小姐，这是怎么了吗？」

胡乱地摇了一阵头以后，她再次振作精神对我们致以欢笑。

「你们聊你们的就是。」红毛笨蛋依旧不开心地耍着小性子，还用手指甲把她那张纸卷撕得粉碎。

「真是不错的神社呀，」我则是据实赞叹。大概是由于不愉快的心情已经在刚才的斗嘴中抒发完毕，加之「后备箱人手」这一恐怖事件也烟消云散，尽管要解决的事务一件都没少，此时我正处于一种奇妙的心平气和状态，能够说出简单却衷心的赞美词出来。

「哦！不愧是滨崎小姐！有眼光！」尽管还在担忧地瞟着澪，果然这句话让神社的主人十分高兴。「本神社乃是整整八百年间，一脉相承！啊，不过羽张地震时坏过一次，彻底塌了，重新修了，那个我们就当『伤停补时』来处理好了，欸嘿。」

伤、「伤停补时」……

「我渴了~~！」正当这有意思的寒暄进行到一半，那个抽了「大凶」的问题儿童突然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样大声宣言。

「呀，那就请进来坐一会儿吧？」秋田小姐招呼说。

「不用，不用！」我下意识地客套起来了，接着忍不住责备这个全程都在失礼的红毛笨蛋，「才投了五元钱你想怎么样！给我喝你自己带的水！」

「没关系，没关系！五元就够了！因为<ruby>五元<rt>GOEN</rt></ruby>即是『<ruby>缘<rt>GOEN</rt></ruby>』~~！」眼见澪难得真的在闹情绪，我也难得真的要冲她发脾气，秋田小姐连忙出来打圆场。「只有那些肠肥脑满的大户，我们才会想方设法让他们多~~缴一些，省得他们把钱浪费在高价的壶或者什么磁力水上面，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说，五元已经够多的啦~~！」

「所以说，我渴了~~~！」明知秋田小姐已经在努力调节气氛了，澪却又万分无礼地重复说。

「小云子！备茶水！有客人来了哦！」

我刚要发作，秋田小姐朝着里屋的这一声吆喝硬生生地截住了我。

「那个那个，是，是！」

熟悉的脆生生嗓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接着是慌慌张张，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喵，喵~~~~~~~」

以及小小的，亲昵的猫叫。

那孩子的胆子向来就小。我可绝对不能在她面前生气。

「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有完没完？」

但是，当秋田小姐的那一袭巫女裙回旋，继而消失在殿中之后，我仍旧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向身边的人发问。

「——！」

待到我见到澪的正脸，我才吃了一惊。

刚才阴冷的不满感像是沙漏里的沙子一样已经全都流逝了。

取代那副惹人生厌的嘴脸的，是我熟知的饶有兴致的表情。

「没有功夫多说话了，纱耶香，眼下只能先交待你两件事。」

她压低声音对我说。

「第一，计划从最开始就没变过，我们必须要彻查这里，但就像你说的一样，随便闯进『里屋』就成了非法入侵了。所以这不过是个进到更深处的小手段罢了，单纯是为了避免她把我们拦在『拜殿』就结束。虽然你的大惊小怪很有用，但也不要太过分大惊小怪了。」

「啊……啊？」

「第二，关于那条硅胶做的手臂，我刚刚想到一种全新的可能性，我想再给你几分钟，你也一定能自己想到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未免太可怕了，但如果这就是它提交给我们的『证言』的话，我们也必须要纳入考量。」

她低语。

「因为，东西是绝对不会骗人的。」

……………………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