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意料外,意料之外,以及更多意料之外

第二天下午。


四周尽是十分干燥的枯枝。

咔嚓!

随便折了一条大小适中的以后,我缠上布条,从急救包中取出医用酒精淋上一些,随后小心地在顶端点起了火,最后在这支临时火把的顶部套上防星罩。

这个小金属盖不算「七道具」,严格来说它都不算爬山用具,不过在这种场合常常就能派上用处:我们既能享有「照明」与「燃烟」的权利,又不至于因为一两点火屑就引起森林火灾,锒铛入狱。

此时我们不需要光,也不需要发信号,但烟雾在驱虫方面是相当有效的——比起市贩的连婴儿肌肤都不会伤害到的驱虫剂要强大许多。「去,去!」随着火把挥舞,那恼人的声音被驱开,于是我得以看清。

澪没有说错,仅仅是衣服的式样一样,在那里躺着的并不是夏目医生的尸体。

不过,单纯这么说明,似乎并不能完整传递我们所见之物。

——被大量蚊蝇所覆的,甚至都不是「穿着夏目医生的别人的尸体」,只是一套男用的服装平摊在地上罢了,至多还加上帽子与眼镜。

就像有人大喊「那个稻草人在动!」的时候往往会真的发现「稻草人在动」并且跟着别人落荒而逃那样,无论是瘦骨嶙嶙的躯干,还是自由进出蛆虫的口鼻粘膜,都不过是因为这冲击性的场景辅以形近人体的轮廓,脑中自动补充完毕的幻觉。

「什、什么嘛……」认真审视了三四遍以后,我捂着胸口平复狂乱的心跳。尚未收回的打火机硬质的手感令人讨厌,于是像是为了掩饰虚惊后的懊恼,我「唰」地一下将它用力塞回旅行包的左侧口袋。

太好了。没有事。不,也不能说「没有事」,但还「不确定」。就算那确实是夏目医生的衣服,还不能确定小月失踪了五天的父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现阶段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还不是时候。至少我们还不用思考,返回洋房以后,究竟要把怎么样的消息带给——

「……澪,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与生出了一两丝「解脱感」与「希望」的我不同,原本显得颇为冷静的澪的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去了。

「也就是说,夏目医生……被熊吃掉了啊。」她沉痛地说。

「在胡说八道什么呐!」因为这愚蠢红毛的脱线发言,我忍不住叱责。

「可是,只有衣服没有人的话,除非夏目医生光着身子跑掉了,不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能性了吗?」她振振有词地问我。

「动动你的脑筋啊!连骨头都没留下一根,熊哪有可能吃那么干净!再说这里这么窄又那么陡的小道,熊根本进不来吧!」我也不由得再次训斥。

……不过也是。只是衣服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虫子?还有这股气味——

「!」

细细观察,才发现服装上下都浸透了半湿的深褐色液体,在这满是腐殖土的庇荫环境中至今没有被太阳晒干。不,不止是这些脏污,随着虫群散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服装被破坏得相当严重。

胸腹部位置破了个大口,衣服几乎被正劈成两半,原本雪白的内衬除去泥点也沾上了那种液体,纽扣全数扯尽。除此以外,宽檐帽的额部——因为它是个中心对称的物体,很难分辨前后,我只能根据形状大致推测——也有一道明显的圆形豁口。

在侧面,原先没有在第一时间成为注意力焦点的一件东西此时也进入了我们的视线。那是一只摔开的旅行箱,衣物在上方七零八落地散开,还有类似我平日会携带的东西,从登山装备,一直到常备药与急救品。

就是这些要素惊吓到了澪吗?

「难道说夏目医生从更高的位置滚落下来,然后摔伤了吗?」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发问,同时朝着一侧的峭壁抬头看去。不过我的判断并不正确,完全没有这样的跌滚痕迹。

「应该不是这样……」已经蹲下的澪一边捂着口鼻检查地上的那些药,一边也瓮声瓮气地提出反对意见。「衣料都没有顺着经线断开,而是从纬线开始断,这明显是被什么东西暴力破坏后留下的痕迹,不是在接缝位置发生的正常撕裂。只可能是熊了。熊的力量。熊把夏目医生叼走了。」

「不要『先入为主』!之前还好意思讲我,你自己才首先不要『先入为主』啦!」我在不会引起落石崩塌的范围内声嘶力竭地为了被澪随随便便宣判死刑的夏目医生的性命呼喊。

尽管澪也没有说错什么。我再次看向那顶帽子上几乎是正圆形的豁口,这东西简直就像是凿子凿出来的,实在没有办法简简单单解释成被树枝割破。还有那些怎么看都像是「血液」或者「体液」的液体,更不用说,还有胸腹。

如果这里真的曾经有过一具人体,而且人体的伤口也与服装上这两处伤痕完全吻合,那么这两处伤口无论哪一处都足以致命。

……也就是说,仍旧发生了什么。在夏目医生标注的这个地点,夏目医生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相当不妙的事情。

……同样,也就是说,我确实还不能够就此「解脱」。唉,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啊,滨崎纱耶香。

「……所以,由谁来呢?」给现场状况拍了照片以后,澪可怜兮兮地问我。我咽了口口水。

我们的目光都转向大衣鼓鼓囊囊的右侧衣兜。虽然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我们两人中肯定有一个人要负起责任,把上面的蛆虫抹掉,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唉。」

长叹之后,努力打起精神的名为滨崎纱耶香的姐姐角色交出了火把,随后非常不情愿地蹒跚过去。蹲下以后,在尽可能远端的位置,伸直了右臂,用被登山手套包裹的右手把口袋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

「咿!咿!」一旦把那东西抓进手里,我就拼命地朝着来路逃跑,起码跑了有二十米才停下。然后我正正反反、正正反反地把右手在附近一棵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松树表皮上抹了好几回。

恶心死了!恶心死人了!是什么!究竟是什——

「「啊!?/啊!」」

看清以后我与澪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这不是「笔记本」吗!我和澪之前在夏目家翻了个底朝天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终于!你原来在这里!你原来在这里啊!

……不,一般这种东西都是放在趁手的位置吧。虽然让人懊恼,但细想的话确实很正常。

它的外封是皮革的,十分干燥,看来保存得相当好,但有没有味道就另说了,因为我的嗅觉已经逐渐麻木,所以无法作出判断。

好,那么现在就来立刻确认夏目医生的行程吧——刚想把它翻开,我却应着「咔哒」一声失败了。

因为封面一侧的系带末端居然是个小巧玲珑的金属密码锁,扣在本子的侧面。对了,我知道这个,这东西在我们初中时短暂流行过,是用来保护小孩可怜隐私权的「日记本专用封皮」。由于是之后添加的部件,它和笔记本应该是彼此独立的,证据不仅仅是我的记忆力——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它比内部的小册子大上了一号,因此后者总是在前者的里面轻轻滑动。

直接扯断这条只能对抗文明人的系带就能阅读这本笔记本了——就像我家母亲曾经做的那样。不过看着六个可以自由活动的密码小轮,「试试10J21U14N?」澪在我的耳畔问。

「淳」……吗。确实,如果是同一人物设置的密码,说不定密码机制和房间里的那个抽屉很相似,所以我按她说的去做。

咔哒。「呀!」

刷啦啦啦,刚成功揭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一阵不合时宜的山风就刮了过来,把扉页所夹的两张纸片卷走。浑身上下被我套了太多防护衣物的澪只得像只过肥的兔子一般蹦跳了好几下,才把那两张东西夺了回来。

……是照片。从澪手中取回火把,其昏光所照亮的,又是照片。

长长的头发,气鼓鼓的脸颊,头一张是年纪更小的小月,小小的一只,正冲着照相机镜头发脾气呢。至于另一张……已经泛了黄?

这一张是「合影」。男子与黑色长发的女性,不知在何处肩并肩地立着。

两人都很憔悴,但表情相当严肃。背景……像是某处某个有很多管路的建筑内部,光源不知为何是红色。

「是他。」在开始持续吹拂的山风中,澪小声说。

没错。如果说之前只是通过「形制」推测所有这些东西的主人,自从判断出正确的密码,并且见到这张仅仅在小月家的父女合照上见过的脸庞,一切就成了确证。

再一次,您好,夏目先生。

您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单单把衣服和行李留在了这里,总不至于真的被熊给叼走了吧?

「快来看!纱耶香!」

刚想继续阅读这本笔记,山风越来越大,让我顾虑笔记中所夹的其他纸张是不是会被风吹走,实在找不到翻开封面的时机。才一愣神,澪的声音却在若干距离之外出现。

「……这是!」

抬起头之后,我便往不远处澪正在招手的小坡攀爬。因为那东西是全黑色,又沉没在山和树的阴影之间,刚才被我们完全错过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方方正正,比冰箱还高,直至蚊蝇都被烟气驱离的现在,才能听到它所发出的低频噪声。

「这究竟是……」

我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遍。黑压压地俯瞰着我们两个,这台机器。

「这就是『X地点』的那个『X』了。」

像是被某种强烈的直觉所支配,澪回答我。

啊……。

她应该没有说错。

起初当然会因为那套服装以及散落一地的行李感到惊愕,但从服装所附液体的新鲜度来看,那些都应该是夏目医生在地图上画了「X」以后才留下的痕迹,而「藏宝图」所真正隐藏的事物理应比「藏宝图」诞生更早才对。

所以说,就是,你吗?

我注视着这机器的侧面,一个突兀的大漏斗结构与主体部分相连,透过半透明的遮罩朝着里面看去,完全是空的,只有个像是依附传感器的红色激光小点。但有浮尘,浮尘就在遮罩的上方散落,还不到「年」或者「月」的程度,至多数日至十数日的水平,像是刚刚被人清洁过。

整台机器没有铭牌。没有能源部。……连焊痕都没有。但是确实在震动发声,也就是说在「工作」,至少也是在「待机」。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啪嗒。「喂!——……。」

相较于喜欢先保持距离观察的我,澪总是这样忍不住很快上手。见到她真的像打开冰箱那样贸贸然就揭开了这机器的前侧盖板,我刚想要出声教训,却因为目击了这机器的「内容物」而一时失语。

「……」

「……」

咔哒。我们彼此维持了接近半分钟的沉默,盖子又被她合上了。

我缓缓踱到上风口蹲下,将那本笔记本好好地收拾起来,同时,不明白。

因为不明白,我终于又抬起头看向澪的脸。澪冲我点了点头,毅然决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她个人所有的「外星人诱捕器」。

「好——痛——!」

「居然还是带出门来了!我特地关照让你不要带多余的东西!啊——真是听不懂人话的笨蛋——!」

「我觉得、我觉得!根据现有的证据,一定要把『外星人绑架』纳入考量!『定势思维』是很不好的行为,纱耶香!」

「这不是比熊把夏目医生叼走了还要离谱吗!!!?」

「——等等!别敲我脑袋了,先等一下!你听我『推理』!我『推理』给你听了啦!」

我放下火把,气势汹汹地看向她。

「……五天前,夏目医生和小月吃的那种药快要吃完了。就是伪装成『哮喘药』的那种蓝色的药。」

「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为了重新把药拿到手,夏目医生开始做出门的准备。这可不是一般的准备,纱耶香认识这个吗?」

她举起刚才从摔落的行李箱中取来的一支笔状药品对我摇晃,外装是橙色。

「我不认识。别和我打哑谜。」

「这是『肾上腺素注射器』!是处方药制剂!虽然一般用来治疗休克,但也被当作『兴奋剂』来使用!」

「听了名字我就知道了!我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所以呢?」

「为什么『取药』这种事情还要用到『肾上腺素』,纱耶香,这其中的意义你还不明白吗?」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这就说明夏目医生要战斗!必须战斗!不得不战斗!因为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把外星人打败了,然后把外星人做成药!——疼、疼、疼、疼!」

「你的话说完了吗?」我慢条斯理地用火把柄敲着这笨蛋的脑袋。

——那台机器里,茶色的玻璃内侧,都是雪白的空药瓶。

瓶口敞开着,铺了整整十二层,所有的瓶子里面全都空无一物。

正在「待机」的设备。加上这样的内容物。再加上那散发无名压力的大号漏斗。

没有错。到这个时点,「X地点」是夏目医生「用某种原料粗制某种药品」的地点——很可能不合法,但也很可能和小月的性命相关——的可能性相当大,也因此引起了我的混乱。

——但无论如何都没法推理到澪这种光怪陆离的奇思妙想上去吧!

「听我说!听我说啦!夏目医生和外星人战斗了!但是最后被打败了!所以被外星人抓走了!被它们用飞船绑架了!只有衣服和行李丢在这里!全都对得上!」

「……我问你,那么那些外星人是打哪儿来的呢?」我单手叉着腰问。

「当然是被夏目医生召唤来的了!他既然会用它们做药,还会做这种厉害的机器,那么当然就应该明白怎么召唤外星人了!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召唤外星人就不会引起骚动,这是很聪明的做法!而且你还不明白吗,纱耶香!」红毛笨蛋搀着我的两臂认真说道,「因为夏目医生失败了,于是帮小月做药的使命就落到我们身上了呀!虽然对素昧平生的外星人很过意不去,但是如果非要我在外星人和小月之间选一个的话,我肯定是选小月!所以我们必须召唤外星人,就用我这个『诱——疼、疼、疼、疼!」

一边敲着澪的脑袋,我一边思考。

夏目医生来这里是为了「制药」吗。

其实只要冷静下来,再次重新审视夏目医生的行李,即便不加入外星人要素,整个故事的「后半部」也可以合理地讲完。

夏目医生负伤了——夏目医生用携带的药品紧急给自己做包扎——夏目医生替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夏目医生撤离——兴许还有其他人在现场帮助他。

因为过分慌乱,其他的东西都没带走。但鞋袜果然不见了。如果戴着手套,他的手套也不见了,没有留下。

没错,也就是说,重要的其实是「不在这里的东西」。通过那些东西就能理清现状。

不过「中间部分」以及「前半部」……果然我还是不明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让夏目医生没能完成药物的「制取」,甚至受伤流血,以至于这样慌忙地离开?

用来做药的「原料」又究竟是什么?从这么多的瓶瓶罐罐来看,那东西可有点分量,夏目医生为什么要特地把制药的地点——

「……。」

我的视线投向山上虚无的一点。

夏目医生为什么要特地把制药的地点,放在这么「高」,难以搬运「原料」的,「半山腰」的位置,吗。

我深呼吸,停下敲打澪的动作。

「等下我们不下山了,直接去山顶的秋田神社。」

「……耶?」

把思路逆转过来,如果「原料」原本就在「更高的位置」,将制药地点放在「半山腰」,反而节省了距离。

而且如果说,失踪的夏目医生来这里以后从未返回山下的洋房的话,之后前往秋田神社的可能性也就大幅增加了。

必须去确认。不能总是害怕我们的房东女士。特别是有必须面对的东西的时候。

对,就像这个红发的笨蛋所说的,如果是为了小月的话。

「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因为新生的希望,我站了起来,准备返回山道,此时疲倦仿佛一扫而空。


「……什么?」

临行之时,澪却又说了些什么。

我不禁硬生生地驻足,回首问道。


「那个,纱耶香……」她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刚刚,你还没有掏那件大衣的内侧口袋。就是左胸位置的内夹层,男性习惯在那里放点东西……而且好像也确实有东西,我看过了,鼓起来一大块……」

我用杀人一般的目光看着她。

因为她好像很过意不去,而且还说了「实在不行的话……要不我来拿?」之类的话,最终我还是没有把她从悬崖上踹下去。

「…………………………唉。」

长叹之后,努力打起精神的名为滨崎纱耶香的姐姐角色再度交出了火把,随后又非常不情愿地蹒跚过去。蹲下以后,又在尽可能远端的位置,伸直了右臂,用被登山手套包裹的右手把口袋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

「咿!咿!」一旦把那东西抓进手里,我就再一次拼命地朝着来路逃跑——完全不复刚才的威风——起码又跑了有二十米才停下。然后我正正反反、正正反反地把右手在附近另一棵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松树表皮上抹了好几回。

恶心死了!恶心死人了!是什么!究竟又是什——


「……。」


湿哒哒的。黏糊糊的。

那是一把银光闪闪的,造型奇特的,只可能出现在B级科幻电影里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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