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
野营。
Camp。
百科全书将之称为「一种在野外进行的消遣活动」。
毫无疑问,尽管身在野外,我与澪正在进行的并非是愉快的「野营」。
要说为什么,我们当然不是为了露宿才在一天最热的时节跑到半山上来的,我的便携帐篷此时也好好地躺在山脚的洋房里。
而且——
「这气氛哪里像开开心心的野营啦!现在才刚过中午吧!中午!」
同行的小孩子离去以后,澪就大声抱怨。
我们面对的倒不是《海蒂》里写的那种阿尔卑斯式的羊肠小道,多少还是有一些可以放下双脚的面积,但是这「面积」也不像是特地留给旅人的:一旦偏离山道,无人修剪的树木就长得到处都是,光亮倏地消失,周围顿时阴暗下来了。
年老的树枝萎缩着扭作一张张怪脸,黑漆漆的泥巴散发着湿漉漉的腐臭。走起路来不仅要当心高低差与石头,还要留意盘纠的树根,不由得磕磕碰碰的。
「小心熊」……「小心鹿」……「小心落石」的石碑随处可见——话说那边不是一个断了脑袋的地藏菩萨吗!?
「……」
澪说得没错。一边用登山杖与折刀开路一边在经过的树枝上扎绑荧光细带的我不由得想,这里确实挺那个的,那个。
「纱耶香,我们要不……一边走一边唱歌——」
「吼——!!!」
「咿咿咿!我觉得我们还是像云子说的那样,小声一点比较好!」
她刚提出一个新的馊主意,远处不知哪里的熊先生就很适时地出声建言,让这个笨蛋兼胆小鬼迅速改变了想法。
「一心一意地走路,不要被划伤,好好节约体力,」最后我说,同时也不禁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这阴森森的环境。
——这里……确实挺适合藏东西的。
而且……
前行之际,我又眯起眼睛,端详途径草木上的一处不新不旧的刀痕。
又是一个吗。
这样就是第七个了。
——夏目医生,您在这里,又都做了些什么呢?
树叶。树叶。树叶。锋利得宛若刃口,窥觑着我们被重重布料所保护的臂腿。
朝上的路崖愈发倾斜与凹凸不平。大大小小的石头同侧,是可疑的滚动痕迹。
「要休息吗?」
大约过了二三十来分钟,在山林里最亮堂的时候——这意味着太阳目前跑到了天顶,阳光笔直地照射下来——我第四次提议。
「不了……不了……我有自信……现在一坐下来就绝对站不起来了……」
尽管红毛笨蛋汗如雨下,并且还在大口喘气,但她仍旧拒绝了我。
这女人现在就像只反趴着的壁虎那样把自己的全身都贴在山壁上,在弄脏衣服的同时反反复复地做着我事先特地关照她让她绝对不要做的那件事:朝山下的方向看。
从某个角度来说,被老木所遮挡的郁郁葱葱的山林、久若镇还有古城遗址确实是绝景,但并非适合所有人去欣赏,特别是我身边这个骨子里其实很娇气的假大小姐。
「(小声)没想到爬山居然是这种程度的辛劳……对纱耶香有点刮目相看了……呼……」
不过没错。此时理应油然而生的,正是对腰上系着同一条登山绳——相当有用的装备——的滨崎家长女的敬仰心。
「还是停一下吧,驱虫液的效果好像减弱了,再喷上一些,」既然得到了应有的尊重,那就适时彰显「姐姐的关照」好了。所以看到毛蚋和飞蚂蚁又开始朝着这笨蛋汗津津的脖子凑近的时候,我坚持着说。
「——等等,纱耶香,你听!」岂料这笨蛋完全不懂得我的好意,突然扯住了我一只袖子。
嗯?
……………………………………嗡……
那个声音是……
「——纱耶香!?」
「留在后面!别跟上来!」
忽然之间,我攀着树枝,另一手放长腰上的绳索,冲着前方大步前进。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那种不吉利的声音。
嗡……嗡……嗡……
那时我还以为前面有一个蜂巢,吓了一跳。
「CUT!滨崎小姐,原地待命!」在意识到那声音的同时,副监督干脆利落地对我以及紧随我的二流摄影师发出了指令,「F组前进,确认!」
那指令相当及时,因为我突然想打喷嚏。
喷嚏以后,嗅觉像是彻底刷新了一遍一样,我才意识到那里不止是有那个不吉利的声音,还有一股同样不吉利的气味隐隐约约地在周围弥漫,正是它刺激了我的鼻腔。
有生之年我可能都忘记不了那种气味,那令人作呕的味道让我寒毛直竖。
随后前去确认状况的F组的长门后勤长在前方位置——高出我们所在地点大约10米的砂岩转角下重新露面,用两手手臂打出大大的「X」字。
当日的拍摄活动提前结束。而此时此刻的我,在与这般不吉利的异响——还有愈发明显的、此生难忘的那种恶臭味——的重逢之中却加快了脚步,满脑子都是必须赶在澪之前首先抵达。
嗡……嗡……嗡……嗡嗡嗡……
那声音仿佛诅咒的低语,越来越响亮。
前面的狭口上即是最后一道矮林木,我沙拉沙拉地大步跨了过去,折断不知多少枝杈,于是狭路豁然开朗。
已经到了,就在那块巨石的后面。在跌跌撞撞的前行之中,地面仿佛在因为我的脚步颤动。
「————!」
于是,已经用一块湿巾捂住了口鼻的我便见到了那东西。
这一次是亲眼。
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斑驳的树影洒落在林间的空地。大群的蚊蝇围绕着地上的人形物飞舞。
每踏近一步,恶臭就增进一分,那恐怖的脂溶性气味几乎要钻进五脏六腑,将人的肠胃全部搅出来。
白花花的一大片在蠕动,甚至四散到周围的泥土与枯叶上。是蛆。
一副眼镜背面朝上,跌翻在附近。一副在照片上见过的眼镜。
啊……啊啊……
松开登山绳后,我颤抖的右手已经自行去摸索手机,全然无视了右上角的「圈外」提示,机械地输入报警电话,随后徒然按下通话键五六回。
只是任凭手指去做这件事。
我到底没有那时那位长门后勤长那么坚强,能够淡淡地把像是「穿着裙子,所以应该是女性,脖子吊在树上,鞋子放在树边上,一侧的肋骨都露出来了,可能是被动物啃过了」这样的话描述出来,仿佛只是看到了郊游的春景。
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件事。这下不用再去思考夏目医生究竟去了哪里。
他已经死了。
噩兆兑现。小月的爸爸,果然已经死了。
「纱——呜呃、呜呃呃呃——」
「澪!」
糟糕!
因为一时失去镇静的缘故,我对澪关照得一点都不认真,结果她还是追上了我。眼见她即将开始呕吐,我急忙又扯出一条湿巾捂上她的口鼻,随后稳稳地扶住她。
「这……这是……」她强忍着吐意,勉强抬起的两眼与虚脱的声音同样打着颤。
「别看!澪,千万别去看!」
「夏目……医生……?难道……是他的……」
「别想!不要再想了!」
「看上去……就是他的……」
「不要再说话了!」我紧紧抱住她。「我带你回去。我们先回山道上。一切都等到报了警以后——」
「为什么一次都不让我讲完啦!」
突然之间,她冲着我的耳朵大声嚷嚷,同时把眼睛瞪得好圆。
「——纱耶香!虽然那看上去像是夏目医生的东西没错,但也就是衣服一样而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