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上午。

这是在资料室外的走廊。

「真的非常感谢您，再见。」

放下手机后，澪对我比出「胜利」的手势。

「远津」正如其名，是遥远北方的港口。曾古方八朗先生，七十二岁，远津人，系远津文科大学人类生活史学教授，栗宇文化大学荣誉讲师，考古学学者。

根据小月的说法，「他很怪的！出门不坐车，不用手机，不用电脑，不用空调！」即便如此，既然这位复古派的老爷子是生活在现代社会，那么就算他不情愿，这次「现代文明」也非得扳回一分。

——如果我们坚持非要联系到他为止。

「真是『完全没有隐私的时代』啊……」我不由得叹息。

「哼哼哼哼，纱耶香也要小心哦，一不小心就会被奇怪的家伙给盯上的，」擅长使用搜索引擎的女人关闭了平板电脑上远津文科大学主页的「联系我们」界面，还有好几篇署名的论文。

「我到最后都没有出名，有谁会做那种事情啊。」我白她一眼。

「等到真的发生了就晚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啊，您好，我是宇佐见，现在正从久若给您打电话。」

新的电话已经接通了，依稀听到那是一个女声。

对方先说了「您好，我是曾古」，所以澪才停下和我之间的对话，优先去回答那一边。

既然自称「曾古」，那么远津文科大学教务处提供的这位「联系人」，多半是曾古老先生的某名「亲戚」了？

「久若……啊，您好！我爷爷受你们照顾了！」

果然，她这样说。澪似乎被她误解成了久若当地的「房东」或者「学校」方面的人。

「不……没有的事，那主要是『秋田』与『夏目』那两家……」看来红头发的女人还没有厚脸皮到去认领不属于自己的声誉。「不过正如您所说，老先生先前在这里待过一阵……」

「是的，爷爷直到春天还在久若……」声音突然放大了，原来是澪打开了「免提」功能。

「那么，请问，方便不方便让我们和老先生说几句话呢？」假大小姐问，「不知道老先生的身体状况允不允许，因为我们听说，他最近……」

「确实不太方便呢……」对方的声音犯了难，「老人家刚开了刀，现在还在静养——」

「什么静养！我还能活二十年！别瞎说！」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半道插了进来。

「是曾古爷爷的声音！」我的腿边，有一个黑色长发的幼女欢跳起来了。

「是小小月的声音！」电波的那一头，某位老人家也雀跃起来了。

哈哈哈哈。我和澪相视而笑。「听起来手术很顺利呢，」澪说，我则是摸摸小月的头，犒劳这个总是帮我们和各种各样的人「破冰」的小小天使。

「是的，托您的福。医生也说，那么大年纪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非动手术不可，一般都是建议『保守治疗』的，先前真是捏了一把汗呢。」扬声器对面的人回答。

「那么，拜托了，就一小段时间……您也听到了，这里有一个小家伙，想和老先生说两句话……」红头发的女人终于像往常一样厚起了脸皮。

「可是，真的——爷爷！不可以哦！大夫说了，您必须躺着的！」对面的声音突然离开了话筒一小段距离。

「我没事儿！我就是现在回去也——」

「晚上还想吃我做的汤吗？」

「（小声）想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和谐的祖孙关系呢。」澪也捂着嘴笑着说。

「躺好去。」对某位不见面容的不老实的老人发号施令之后，对方的声音再次回到了话筒边。「真的不好意思，大夫真的交待过，他不能说太多的话，毕竟那么大一台手术，他的『新陈代谢』又弱——请你们有问题的话，5分钟？以内，可以吗？」

通融了！这位孙女小姐，通融了！「没问题！谢谢您！」比澪更早，我出声道谢。

「好的，拜托了。」「——电话换过来了！我是曾古！其实我没病，我真的没病！就这帮人，成天把我关在这种白乎乎的房间里，没病我也要有病了！」

「是，是是……」澪连连吐舌头，「您平安比什么都好，这下小月也终于可以放心了，是吧，小月？」

「嗯！」小月撒娇一般蹭着澪，换来手机对面一连串的爽朗笑声。

「你是？」年老的男性问她。

「我们是在您搬走后，借住在您原来住的洋房里的租客，我姓宇佐见，您好。十分感谢您留下的地图，帮上大忙了。」

那个厚脸皮的女人恬不知耻地把「擅自挪用」说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能帮上忙就好，」不过老人家似乎不以为意，依然在笑。「夏目医生还好吗？我没听到他的声音。」随后他自然而然地这么问，我和澪都一愣。

「那个……」

「哎，这家伙也是个混蛋，就是他和我孙女两个人里应外合，把我骗上电车，最后关到这白乎乎房间里头了！」

「爸爸才不是混蛋！小月再也不喜欢曾古爷爷了！」在我们走神之际，小家伙倒是首先跳将起来，扬着裙摆，气鼓鼓地大喊。

「哇！爷爷错了爷爷错了！小月！爷爷下次给你买糖！」手机那头的人望风而靡，立刻投降，我和澪只好一起苦笑。

「……夏目医生出远门了，所以暂时是我们在照顾小月，他那么做也是为了您身体好。」澪最后这么回答他。

「是这样吗？哎，那家伙，乱跑，辛苦你们了！」

「而我们联系您，是因为在镇公所查到您编辑的一份资料。您在十几年前曾经断言说，这里的信仰马上就要衰落下去了，可是实际上，应该说是『正好相反』，『维持得很好』吧？」然后澪说。

——终于进入了这次联络的正题。

「到现在我们还能看到不少『米字符咒』，各家各户都挂在自家的门口；秋田神社也还在那里，巫女甚至还能参与到镇子的经营事务里去。所以不单单是『保存下来了』，除掉山上秋田家女儿身上发生的一些『微妙』的事情，就算是说『壮大』了也不为过吧？当年您为什么会这么写呢？」我接着问。

——我和澪的疑惑。与历史学家的判断「相左」的这个现实。

「是个人都看得出吧，农田一片一片被铲掉，盖上了工厂。你们不是说你们拿到了我的地图吗？就河南边那块，原先都是庄稼地，早年那里蚊子特别多。哎，每年夏天我大腿这儿，密密麻麻咬得都是块儿。」曾古老先生回答我们。「现在可不比当年啦，你们说的这个『米字符』，非常好哇，看来你们事前已经学了不少，」他换上了兴致勃勃的语调，「这御守文字呢，其实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现，不单是『西边的大国』，好比说，北冰洋一带的『如尼文字』也算是一种。在我们的国家的话呢，就要从奈优与飞蝠时代以前的『绳文文字』开始说起——」

「爷爷！」话筒对面传来青筋暴出的女声。

「长话短说啊，曾古教授！」我也哭笑不得地呐喊。

「好好好，我长话短说。总之呢，当年秋田神主还在世的时候，你们也看我论文写了，这神社眼瞅着就要不行了吧……但是到了『连环杀人案』的那会儿，虽然到现在真凶还没捉到，但镇里人都相信，既然杀人案停下了，那百分百是神明的守护啊。所以现在就算田不种了，那一码归一码，每一年他们该祭的还是祭，就成了现在这样。」老人轻松地笑。「这叫什么？『蝴蝶效应』？」

「「……」」

「……………………喂？小姑娘，还听着吗？」

「……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第一个音节探头之际，澪就已经关闭了「免提」。

「8年前。那会儿我不在久若，我曾外孙女刚出生，所以我回远津了——」

「爷爷，5分钟到了！」

「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多了个很不错的小伙儿当邻居——」

「爷爷！——抱歉，电话换回来了，我是曾古！我爷爷，真的不能让他再说了，请等他病好了再联系吧。」

「没问题，十分感谢两位的帮助，这次真是打扰两位了！」我听见澪侧着头发端着手机说。

「希望能帮上忙，」是那位孙女小姐的笑声。

「预祝老先生顺利康复，再见。」澪说。

「小月，我会给你带糖的啊！」老人家还在那头大喊，但电话已经挂断了。

「原以为『核磁共振』的话，是什么严重的状况呢……纱耶香？」放下手机之后，澪问。

连环杀人。

「啊，两位，有没有查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再次路过前台之时，前台小姐问。

「可以说是，收获颇丰？」重新戴上了墨镜的假大小姐说，一边整理着影印资料。「真是个很棒的镇子呢，」递还访客证时，她意味深长地说。

「哪里哪里，请务必要多多照顾这里哦！现在还有很多空厂区，随时欢迎入驻！要做土地登记的时候，请随时来找我们！」

「到时候就麻烦你们了~~」假大小姐毫无廉耻地欺骗着对方。「……虽然但是，您可真是敬业啊。」

「因为我们的口号是，『大家赚才是真的赚』嘛！请慢走！再见！——那边的，不许在厅里抽烟！出去抽！」

「呵呵呵，再见了。走吧，小月！小心台阶，纱耶香！我的瓜瓜~~我事先用铝箔纸包起来的瓜瓜，在——好烫烫烫烫烫啊！」

轻快地奔到了自行车边后，澪惊跳起来。

「看起来，回去以后得先冻上几个小时才能吃，」她苦闷地咬着被烫痛的手指。「纱耶香，你果然还是想到那里去是不是？」

「……毕竟真的很近。」我眺过广场，看向那深灰色的建筑物。

久若警察署。

「……纱耶香姐姐？」小月不解。因为我屈下膝，抱紧了她。

「吃那么多糖果，牙齿可怎么办呢，小月。」我低声说。

「那么再规划一下吧，之后的行程。」澪已经又掏出了她的平板电脑，明晃晃的阳光反射在她的脸上。「警察局……墓地也算是个备选——」

「又在说『墓地』了！干嘛啦！哪里不好玩，要去有幽灵的地方！」我怀里的小家伙刚听到那个词就大喊起来。

「好吧好吧，听小月的，不去那里不去那里，」澪只是笑了笑，「那么山上面的神社，小月果然也是不去的咯？」

「不去，」小女孩拼命摇头。「山上是不去的，小月还没上过山呢。山那么高，小月又那么小，小月爬到一半，绝对会死掉。」

「——所以，下午的话，小月回家休息怎么样呢？」澪问。

……啊。

也就是说，「小月不去」的那些地方，下午，澪打算……

「不要小月做『向导』了吗？」小月有些委屈地眨巴着眼睛。

「可以的话，姐姐想要小月陪陪云子，」澪眯上了一侧的眼睛，「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件事……说到底，你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嘛。」

「对哦！」黑发幼女一脸的恍然大悟，「小月要让云子开心起来！」

「………………被路过的坏女人骗得左来右去的可怎么办呢，小月。」

最后我说。

「很过分耶，纱耶香！？」

澪鼓起了脸。

我们进了那很像乡镇警察局的建筑物的门。我和澪的视线都被门口褪色的印刷板所吸引。

「本地无事件：2930天」。数字的部分是记号笔写在横线上的，可以用板擦擦掉。

一旁画着个微笑警察的图样。画得很丑。

「8年多一点点吗……」澪呢喃着。

「……」

在两条走廊与楼梯的交叉口，斜放的「问询台」——像是小学校不用的坏掉的课桌——的后面，身着蓝色西服、有过一面之缘的的男人坐在那里。他板正的脸上尽是棱角，皱着眉看着我俩和我们身后的小丫头。

「您……您好？」澪小声地打招呼，欠了欠身。

「说吧，丢了什么？」他则是熟练地拿起一支铅笔，随即开始出声严厉地教训，「我知道的，你们这帮人就是所谓的『宽松世代』，一出门，没爹妈看着，就丢东西。」

「噫！」这下假大小姐维持不了大小姐的样子了。小月也是，拼命地往我背后缩。

「我先说好一件事，本地的镇民都是百里挑一的好人，一百个就是『万里挑百』，所以你们丢了东西，绝对是自己不小心，不可能是被偷的，这个我说在最前面。」他还在像先前教训藤原警官那样训话。

「——但确实是有东西丢了。在镇公所，『伊斗水灾』之后的部分，文件缺了不少，管理员说是警察局借走了，所以我们想来问问看。」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维持气势的似乎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们查那个干嘛？」他放下了铅笔。「你们是记者？为什么不去问栗宇警察厅？」

「啊，不是——」

「伊斗发大水的时候，落难跑到栗宇去的人是跑来我们久若的四倍以上，怎么是个记者都挤破了脑袋来我们久若？」澪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上次那个，还有口臭，啧！」

「我们不是记者。我们只是来旅游的游客。」我说。

「『游客』……」他眯上眼睛狐疑地打量我们几个，最后视线落在我腰后的小家伙身上。

「！」

「那么你们就是现在住到那个曾古老头家里去的了？」无视了小月的惊惶，他问。「和他一样嘛，成天喜欢拿个笔记本，到处跑来跑去，查点什么。现在改成『电子设备』了？」

「嘻嘻……嘻嘻嘻。」眼瞧着自己的平板电脑被人盯住了，澪习惯性地把它藏到衣下，随后略略僵硬地微笑。

「总之，」他又拿起铅笔，用尾巴敲敲桌面，「你们两位，要报案，我们就接。但是到处打探什么的，我们这儿不是小孩子玩游戏的地方，请你们回去。」

我深呼吸。

「您说完了吗？」随后我问。

「怎么？」

「不要擅自给别人贴上奇怪的标签，好吗！！！？」接着我两手拍向他座椅前的那张破课桌，同时大喊。

「噫！」警察先生一缩脖子，不过小声惨叫的人仍旧是澪。

「再说这个立牌，」不管这一切，我指向一侧，「什么『2930天』无事件啊，明明刚刚就——而且我们可是刚从公所回来，我们知道的！明明8年前就发生过连环杀人，你们警察局拿走的『卷宗』就是那个的卷宗吧！？就算我们只是一般人，查阅公共资料是我们的权利吧？在当地旅游，想要了解当地的情况也是我们的权利吧？有在逃的『杀人犯』什么的，怎么可能放心呢？我倒想问问你们这里是不是『小孩子玩游戏的地方』呢，这位警官！？」

连、环、杀、人——！！！

「……啊，最后还是发火了。」澪小声说。

「『杀……人』……」小月抬头看着她，「是什么意思啊？」

这次换成了友人半蹲下来拥抱她。「小月知道这个还太早，」她悄悄回答。

至于气势矮了好大一截的那位警察先生，左右晃了半天脑袋，终于也一拍桌子。「『2930天』不就是8年前吗！」

「您还好意思说！」护住了因为惊吓一眯眼的小月，我大声质问，「如果不是事前知道的话，您肯定会糊弄我们说那个数字是指『见波县伊斗镇水灾』吧！」

「既然你们知道，我也懒得再和你们兜圈子了！你们是啥！那时候受害者的远亲吗！当时镇子里的抚恤金该发的也发了，还不知足吗！」

「『未结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着！久若山那么大！犯人跑到山里，没准饿死了！掉哪个窟窿了！被熊吃了！你们城里人吧？总想要『直升机』什么的，我们小地方，不、可、能！就这么点人！警察进山前，先要保证警察的安全，否则只是给后面的其他人添堵，这不是常识吗！都写在手册上！而且他们就没有家人的吗！？」

「明明有那么多人遇害了，凶手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您觉得这种说法能服众吗！？」

我执拗地问道，同时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名字。

夏、目、淳——！！！

「那，反正，现在……反正现在也没有新的案子了嘛！」他的肩膀一歪，虽然还在吼叫，但语调像是败下了阵。我知道，他这次只是强词夺理。

「两边，两边都先冷静一下~~」澪也终于介入，打起了圆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在这里大喊大叫也没有用，是吧？是吧？但就像我的朋友所说的呀，查阅那些资料，也是我们『公民权利』的一部分嘛，是吧？是吧？所以只希望您能满足一下我们这小小的要求而已啦，毕竟您看，又不是要窥探你们警方的机密文书，是吧？是吧？我们又都住在这里，如果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对我们也没有好处，所以也没必要对我们有那么大的戒心，是吧？是吧？」

「行吧，行吧，行吧！」男人往前推一张纸，我一眼看清了那是张「警员投诉表」。「你们现在是质疑，我们久若警察局有人借了东西不还，是这么回事吧，我反正不知道是谁干的……总之，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好了，你们投诉他吧。你们把他的名字写上去，我们会勒令他归还。」

…………………………………………。

「怎么啦？小姐，接过去呀？」他嘴角上扬。

好、好一手太极拳！

可恶！明明难得我这张笨嘴还能和人吵架吵赢，怎么到了最后的关头又变成了这样！

真想直接投诉眼前的人，但藤原警官说过，这人即是藤原警官的「科长」。

藤原警官还说过，「我们都算『综合科』」——那么，他不就是这个警察局「最大」的人了吗！？

对一个人投诉他自己会有什么用啊！

「哼。」最终我只得悻悻地劈手夺过那张纸，「走了，澪。一直在小月面前吵，影响不好。」

「看来您也没有什么印象呢，那么我们回头再见吧，啊哈哈哈。」澪苦笑着说着敷衍的道别辞。

「喂，」没能料到那男人却低沉地喊了我们一声，换了一副语气。

「还有什么事？」我瞪了过去。

「你们既然住在这里了，晚上，关紧门窗，别出去瞎晃悠，」他慢吞吞地说。「特别是那个小东西，看好她，别又什么『帽子吹到水里了』一个人瞎跑。听明白吗？」

「……」小月则是又一次怯生生地躲在我后面，搂着我。

「晚上很危险吗？」澪问。

「把话说明白点，」我不愉快地说。

「我已经说完了，你们爱做什么就去做。」可他不回答我们。「不过——」俄而他放大了嗓门，「小东西，这阵子不准去学校那边，去了，我让校长给你作业翻倍！」

「——！呜嘤嘤，呜嘤嘤嘤！」腰上一松，小月啪嗒啪嗒地跑了出去。

「喂！您这人怎么回事！就会吓唬小孩子！——小月！小月！」本想就此开始第二轮争吵，但因为小月已经跑了，我只得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也往外冲。

「……谢谢您。」

是错觉吗。临行前居然听到红发的女人在道谢，还看到那个科长先生以鼻子喷气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