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上午。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

然而蝉鸣并不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沙拉，沙拉，有什么正从树上往下落。

干枯的树果与稍粗的树枝，伴随着讥笑声，一直砸到云子的额角、脑后、肩膀与脊背上。

「……」

小小的巫女没有说话。

她只是提着那两个大大的袋子，低着头在缓缓行走而已。

稍长的亚麻色刘海盖过了两瞳的一半。

对她来说，这大约是某种「日常风景」。

——但我不允许。

「啊！是太郎、次郎、三郎、四郎、五郎他们几个！他们坏！」

小月在我的身后，抱着我的腰、侧着草帽大喊。

「小月，当心，要刹车了哦。」

我只是对小家伙轻轻地说。

「好！」刺啦——————————

几乎是在小月答应我的同时，我手中的车把猛地朝左打去，全速前进的自行车硬生生地被我的一足逼停。

「！」

前面的云子终于回过了头，马尾辫摇曳，满脸都是仓促。

「不长教训，不长教训！」

眨眼功夫，小月已经先我一步跳下了车，蹲下身开始捡小石头。

于是攀在路旁的树上的男孩子们——太郎、次郎、三郎、四郎、五郎，还有其他的几个——一瞬间就炸开了锅。

「啊！是夏目！」

「总对小美惠打小报告的家里蹲！」

「她带大人过来了！好卑鄙！」

「还用石头！哇！哇！」

是的，咻！咻！放开汽水瓶的小月正竭她所能胡乱地往树上丢石子粒，虽然毫无准头，但有好几人因此抬起手遮挡自己的头脸。

这一瞬间的分心对我来说很足够了。「哇——！！！」一番惨叫声，意味着我已得手。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呢？」我重复我的问题，左臂抱着树干，右手抓着那只乱蹬的脚，脑袋则是在活动颈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

「咿——！！！」「呀呀呀——！！！」直视此刻的我的脸庞的小鬼头们，一个个都开始鬼哭狼嚎。

「呼哧、呼哧、哈、哈——」澪也终于赶到了。「就是说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你！还有你！怎么就在欺负人！」她刚停车就一手扶腰，气喘吁吁地指着树上数落。

「下来！给我，向云子道歉！不要逼我爬上去，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拎下来！」我也终于怒不可遏地大喊。

「咿！」未能料到之后发出惊叫声的却是澪。她猛地抬手护住自己与身边的小月，因为大量的树叶忽然纷纷扬扬地掀落下来。

不过这并不是男孩子们的攻击，只不过是某种「反作用力」的结果，等我们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扑通，扑通，他们一个接一个朝着靠近河水的枝杈爬了过去，跃进了水里，溅起好大的水花。

「才不道歉呢！笨蛋！笨蛋！和『怪物』在一起的大人，也是笨蛋大人！」为首的一个不知道是谁，冲着岸上的这个方向嚷嚷，然后扎进水里，朝着对岸泅去。

可恶——啊！在我走神之际，右手中的触感突然一松，眨眼之间，只剩一只小鞋子。

会让你逃掉吗！怒火的驱使之下，我随手把那只鞋往身后一抛，两脚纠缠着树干，就此要朝着树上爬去，追逐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小身影。

然而很快就发生了让我不得不下树的状况。

「不准跑！不准跑！今天绝——对，绝——对要抓到——咳咳，咳咳咳咳！」

手中抓着小石头的小月才往水边奔了几步，就一下子摔倒了，随后捂着胸口呛个不停。

「「小月！」」「小月——！」

这下没有办法了。我立刻松开树，弯腰跃回地面，随后朝着小月奔去。与此同时，全程都呆愣愣的，畏畏缩缩，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云子也终于松开了那两个大袋子，向着蹲下搂住小月的澪跑去。

「呼……呼……小月没有关系……咳咳……」

好冷的小手，小脸煞白。那孩子还在逞强说话，但喘息与喘息之间忍不住要咳嗽。

锁骨拼命起伏，大汗淋漓。尽管从最开始的最开始就知道，但没有比现在这一刻能更直观地理解，这孩子身上带着病。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

蝉还在鸣。

「你很勇敢哦……来，像姐姐这样，深呼吸……」

澪把小月的手扶在自己的胸口，轻轻地指引。

「呼……呼……他们……坏！迟早要！教训他们！咳咳咳咳！」

然而小月还坚持要说话。即便只能半睁着眼，也不肯停口。

「嗯……他们会遭报应的……但现在，你先休息……」

澪依旧在和缓地安慰。我许久都没见到那张秀丽的脸庞像这样染上愁容了。

「…………小月，那个那个，温水…………」

扭扭捏捏地，保温杯的盖子递过来了。云子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垂着头，嗓音怯懦，左手紧紧抓着保温瓶的系绳。

「呼……呼……小月不要喝这个的……小月要喝小月的汽水……」

在气氛略有些尴尬的这一片刻，爱撒娇的黑发幼女却小小声地埋怨，惹得我和澪都无奈地微笑起来了。

「来，小月，至少把这小半杯喝掉吧，小云子倒都倒出来了。」

我说。同时轻轻抚摸她的肩膀。

「咕嘟，咕嘟，咕嘟。……小月讨厌下面这种一粒粒的东西。」

像是不喜欢「大麦」的样子，喝完以后小月就嫌弃地吐舌头。

哎，这个小家伙。不过静休了一会儿以后，小脸颊终于重新转红。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于是我尽可能平静地问。

好麻烦。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把坏家伙随便挂到篮球架上。小孩子可以做，但大人做了不会被原谅。

但不允许，我不允许。不能允许他们因为觉得颜色奇怪就拔女孩子的头发，不能允许他们觉得好玩就掀女孩子的裙子，不能允许她们以「不小心」为借口就随随便便把女孩子锁进柜子里，当然也不能允许他们像这样拿东西丢女孩子，任何理由都不能允许。

「没有的，那个那个，就是有的时候——」

像是那个时候的「她」一样，小云子委屈巴巴地小声辩解，但没能说完。

「云子骗人！好久好久了！小月都知道！」因为已经被她的小伙伴打断。「他们坏，他们欺负云子！小月才不准他们欺负云子呢！能欺负云子的只有小月！」

「啊……哈哈哈。」

云子惨惨地笑。小手刚笨拙地把保温杯的盖子盖上，但两肩旋即被澪握住。

「小云子，是个好孩子呢，我知道，纱耶香姐姐知道，小月也知道。」友人以她最最认真的语气说，同时小心地捡去云子头发上的小细枝。「就算被谁伤害到了，云子也谁都不想去伤害，是这样吧？但是我也好，纱耶香姐姐也好，小月也好，都不愿意云子被伤害，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子继续被别人伤害的哦。」

「继续」被强调了。云子一颤。

「谢谢您，宇佐见小姐，但是，那个那个，我没有受伤，所以不要紧，真的不要紧的……倒是，倒是，小月，不能拿石头丢别人的呀，真的，真的很危险的——」

「你还这么讲！他们坏！你不叫他们停下来，他们就越来越坏！」尽管还不会说「阻止」或者「制止」这样复杂的词，小月仍旧很利索地说出了她的看法。看样子她的精神渐渐恢复过来了，坐起身以后，她就捏着小拳头不停地嚷嚷。「姐姐，姐姐，你们说呀，云子一——直、一——直就这个样子，怎么办呀！久若的小孩又都是这样，一——直、一——直就盯着云子欺负！所以小月最最讨厌他们！绝对不要和他们玩！」

「没有，没有……」像是害怕自己的好朋友一样，云子瑟缩着往远处躲。

「就有！就有！姐姐也都看到了！你当着姐姐的面说谎！」小月气鼓鼓地喊，攥起裙摆焦急地拍着自己的小腿。

「「……」」

一时我和澪都没有说话，各自组织着语言，只是看着云子默默地磨蹭到树边，很不好意思地蹲下，一个一个打开盒子。

那是男孩子们丢在树下的东西，透明的昆虫盒。兜虫，锹甲，蝉，金龟子，一只接着一只在阳光下飞走。

「这样真的好吗？小云子。」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了，「我用『澪姐姐』的方法来猜猜小云子的想法好了。小云子多半是在想，不管是有多难过的事情，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所以没有必要再讲一遍了，是这样吧？而且如果『回想』就又会变得难过起来，所以绝对不想再『回想』、再和姐姐们说一遍了。可是呀，就像小月说的一样，『宽容』和『忍耐』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有的时候，一直『宽容』和『忍耐』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差……刚才我听到有谁说了『怪物』吧？」

云子猛地一哆嗦。

「如果真的有什么『误会』的话，姐姐可以想办法帮云子解开，但如果云子还是什么都不说的话，姐姐就没有办法帮上云子了。」这是我所能用的最最真挚的语气。「姐姐真的，真的很想帮云子，云子也相信姐姐的吧？所以拜托了，小云子，告诉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但是『澪姐姐』其实在想别的事情呢。小月，由你来告诉姐姐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就好了吗？」

啊。喂！？

冷不丁地，我的话语被从来不会看气氛，并且极其擅长引导节奏的澪打断。「嗯……」她用手指尖顶着自己的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啊哇哇、啊哇哇哇哇哇——！」于是还来不及作思想斗争，云子就扑棱着袖子冲过来了。

搞什么啊，这女人！？

「哦~~~~！」结果小月也露出了「原来还有这一手」的表情。等一下，你们两个都给我等一下！这种事情，当事人的心情还有「隐私」都是很重要的啊！尤其是那么早熟的小云子的话——

「澪姐姐，我知道的，其实就是因为他们『嫉妒』了啦！」

「小月，小月！啊哇哇，小月！」

「『嫉妒』？」不顾云子的反应，澪顺手就把她搂住，继续问道。

「嗯！因为云子功课好，跑得快，还会做家务，比男孩子还厉害嘛！」

「不不不，如果就是因为这种——」

「还有，就是一年级，刚开始上课的时候！」连我也刚刚忍不住要插嘴，小月就说了下去，「有一天放学，他们突然就说要去看怪物爬山。小月一开始也觉得很有意思，反正小月就住在山脚嘛，可以一起去看……结果根本没看到怪物，小月发现男孩子他们要看的，就是把小月送回家以后上山回自己家的云子嘛！」

啊……因为已经知道「怪物」是指谁了，所以后半段就算小月不说也能猜到是怎么样的展开。

「小月那时候好生气、好生气的！小月对他们讲，『这就是云子在回家呀！你们做什么啦！』然后他们就笑话小月说，『家里蹲什么都不懂！你快点回家，大家还要继续看呢！』后来，他们就一直用『家里蹲』叫小月！讨厌！」

「小月，小月，不说了，小月……」云子扯着小月的袖子呜咽。

……啊。

「……然后，云子再下山，给小月和小月爸爸做饭，再上山，是不是？」澪和我想到了一起。

「嗯！就和平时一样呀！他们就是嫉妒云子体力好！」对澪的这一问题，小月用力点头，云子则是藏起脸。「所以后来小月就不和他们玩了，他们也是，看到小月和云子就躲开！只有有的时候能听到他们在背后说什么，『我爸爸说』、『我妈妈说』，嘀嘀咕咕的，真是一群讨厌鬼！」

……原来小月会说「我」啊。不对，这不是目前的重点。

是这么一回事吗。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看着某人红色的长发。既然当事人都是小孩子，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很类似的状况。

……但，「体力」吗。

…………………………。

果然在「性质」上，又稍微有那么一点——

「（小声）纱耶香，我知道你很生气，但再生气，也不能把那群小鬼绑起来丢到水里哦。」

「没有打算这么做啦！」这红毛在想什么啊！我不过是在思考正经问题罢了，哪有那种危险的想法！

「刚才的那几个，『太郎』、『次郎』什么的……」澪皱皱眉，又问小月。

「啊，那是杂货店的山田五兄弟！他们最坏了！姐姐要去和山田叔叔告状吗！」

「「当——」」「小月！姐姐！不要！」

我和澪刚要同意小月，云子就扯着澪的裙子，拼命地央求。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紧张。

澪只是继续她的搂抱。

「小云子，姐姐们也只是刚来镇上的外人，对镇上的事情知道得不多，肯定没有小云子那么多。但是姐姐们有可以看东西的眼睛，可以听东西的耳朵，还有能判断好坏的心，所以要请小云子相信姐姐们。而且小云子要明白，不管姐姐们做了什么，都是因为把小云子当作自己的朋友呀。」

「谢谢姐姐，但、但是，真、真的不要……」可无论澪怎么说，云子还在瑟瑟发抖，泪花已经泛起。「我，我，我肯定是，还要修行，只要修行够了就好了……只要修行够了，总有一天，大家觉得，觉得我也能，像妈妈那样当个，当个独当一面的大巫女，的那一天……肯定就……肯定就……」

声音近似哽咽。直到最后，话也没能说完。

「……」把小孩子绑起来丢在水里当然是不行的，但莫名就有种想给那边的树一拳的想法。

「我们什么时候都愿意帮云子的忙。」

最后澪说。

「嗯……嗯……！但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本来就是……很小的事情呀！不要影响，影响姐姐们的『郊游』！」

云子回答。

……唉。

小云子啊。

比起镇上的人，你更把姐姐们当作「外人」来看呢。

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口。

「——明明自己逃回去了吧！云子一个人回去的话，姐姐们还有小月会开心吗！」

在这个当儿，小月却突然开口。她站了起来，小手一叉腰。

「不，不是逃回去呀……只是手里拿了太多的东西，想先趁着姐姐们还在逛，先放回去一点……」

云子连忙解释。

「真的吗？」

小月不依不饶。

「真的！真的！」

云子慌慌张张地重复说道。

「那你让小月闻一闻。」

小月凑近了云子的脖子。

「闻……？」

云子一缩。

「因为动画里面说说谎的人身上会有味道什么的！虽然小月不太懂！」

小月认真地说。

噗嗤！

「不，不，不要！小月，那个那个，好害羞的，不要！不要！姐姐们在看呀！」

云子拼命地躲，然而小月紧咬不放。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其实是『舔』才——咕哦！」

刚要提出馊主意的红毛被我赏了一肘。

……嗯？

突然发觉，小月这是在帮大家转换对话的气氛吗？

仔细想来，虽然小月的身体弱，平时也是要靠云子照顾的印象……但其实，小月也一直在照顾云子，吧？

当然不是指「体力」或者「家务」层面的，不如说对一个八岁的小孩投射太多期待这件事本来就不正常，和有没有生病都没有多大关系。我是指，「精神」与「心灵」的方面。

无疑，云子正在被镇上的孩子们欺负——恐怕还不止是这样。就算我不是澪那样的心理学学士，我也明白，孩子的所作所为是大人世界的投影，这异常的态度一定是来自成年的久若镇民。这不是什么「推理」，我和澪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但无论如何，小月不会欺负云子，哪怕她嘴上说「只有她才可以欺负云子」。不，不止是不会欺负，小月甚至会保护云子，哪怕她才是身体更弱的那一个。小月还会和云子一起玩，小月还会依靠云子，对于云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喜欢她、愿意和她在一起、需要她的人存在。

即便双方都还是八岁的孩子。一时间能理解小月要和她绝交时，云子有多么伤心了。

我禁不住要摸摸她们的头。澪也在微笑。

「……姐姐？」云子怯生生地问。

「云子，还是笑起来最可爱。」友人轻轻点头。

「谢谢……宇佐见小姐……」虽然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而且还是惨惨的，云子终于又仰脸笑了。

「姐姐说的对！」小月也欢笑起来了。

虽然很好听，但她笑起来一贯是有点没心没肺的……不过，这可能就是八岁的小孩子应该有的样子吧。

「但是，要记得哦。」

澪轻轻地踱步。

「我们还是什么时候都愿意帮云子的忙。」

她重复着那句句子，像是和云子说，像是和我说，又像单纯是很中意这句话的余韵。

——啊。那个时候如果阻止澪就好了。

「宇、宇佐见小姐，别——啊……。」

但澪已经狠狠地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