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第二天上午。

告别了大叔，收掇好「山间维修」——话说不是「电器行」吗？——的名片，我和澪推着自行车再次回到夏阳之下。北面，青色的山沉在乡间建筑檐侧的风铃之后，在蓝色的天空上切割出明显的边缘线。

「接下来就按计划去买『食材』吗？」我问澪。

「也不一定啦，」她正全心全意地研究自己的长裙摆会不会在之后骑行时碰上车轴。「按照通常的惯例，要『空着手走、满载而回』才对嘛。如果现在什么都买好的话，路上沉甸甸的，等下会很头疼的！」

「哼嗯……」我皱了皱眉，想起来这家伙至少十次「诶嘿，我忘掉了☆」的光辉履历。就算小时候大人都说这笨蛋的记忆力好，我可太清楚她那随时会掉链子的个性了，所以是否要遵从她这条建议，还得好好琢磨一下。

对此澪毫无自觉，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试车铃。「对了！」她突然再次开口，「难得现在有了『交通工具』，小月，你的学校在哪里呀？」

「？」黑头发的小家伙正在清点自己的战利品。平分在两个口袋里以后，多出来的一颗咖啡糖刚刚被她塞进了小嘴巴。

「学校很近的哦，几分钟就走到了啦，」她含着糖含含糊糊地回答，但是声音立刻变得警惕起来，「去那里做什么呀，又没有人的。」

毫无疑问，小月和小时候的纱耶香姐姐一样，是不喜欢学校的孩子。

不过我倒是猜到了澪为什么这么问，是因为之前的那些「照片」吧。她想实际看看在通学路上给云子拍照的那两人藏身的那片灌木，说不定还能在附近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两个怪人的真面目呢。

而且，说起来，现在云子正好不在……

「小月知道爸爸给云子拍照的事情吗？」

我学着澪，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也「单刀直入」了一回。

不能总让那个笨蛋得分。这种程度的小问题，纱耶香姐姐当然也可以——

「——爸爸背着小月偷偷和云子一起玩吗！？」困惑地摇头之后，黑发幼女一下子就不开心起来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问就不行啊！？

「没有没有没有！只不过是拍了一些小月和云子一起玩的照片而已啦！」我慌忙解释道，「作为『爸爸』来说还是很正常的！……（小声）如果不是那种内容，数量也不是那么多的话呢。」

可恶。好想揍那边笑得很灿烂的红毛，但是抓着车把腾不出手。

「……小月不记得有那种事情哦。」小家伙拼命地回忆了一番，不过似乎并没有想起什么。

「那么，美惠老师住在哪里，小月知道吗？」澪又换了个目标问。

「美惠老师也就住在学校里面啦，」小月眨巴着眼睛回答，「但是现在放暑假，她不在久若了，回三水的老家去了。」

啊……原来她是平时住在「宿舍」的「外地教职人员」吗。回想着昨夜从三水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赶回久若的秋田户美都小姐，感觉我们和「美惠老师」的物理距离变得越来越遥远了啊……

唔。不要气馁。不是还有那一招吗。就算是暑假，学校也一定有「留守人员」吧，说不定还会开展「教学组会议」。所以到了那里的话肯定可以碰上成年人，说明情况以后索要一个「联系方式」什么的易如反掌。

这样一想的话，学校还是非去不可的地点。

「美惠老师对小月很好吗？」在我神游之际，澪又问小月。

「很好哦！去年暑假还带小月去三水玩，看了三水的夏日祭~~♪所以久若还没有『夏日祭』的时候，小月已经参加过『夏日祭』了，小月很厉害吧~~♪」

小朋友欢笑着跳起来了。

「好厉害好厉害~~可爱的小月~~见多识广的小月~~——爸爸没有去吗？」用没有扶车的那只手摸着小月的头，澪问。

「爸爸没有去啦，是老师想要带小月出去玩，爸爸说小月可以去，小月就去了。」那孩子回答。

「等等，小月，去年小月还是一年级吧？」我下意识地问。「小月『四月』入学，到了『七八月份』的暑假，应该只和老师认识了三个月。爸爸对老师就那么放心吗？」

「（小声）啊，纱耶香妈妈的『妈妈病』又犯了。」

「（小声）你闭嘴。」

「小月和爸爸认识老师很长时间了哦，」不顾我和澪的「交流事项」，小月又眨了眨眼睛，端端正正地回答我，「因为爸爸以前就给老师治过病的。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嘛。」

「『开始』？」我不明白。

小月一阵窃笑。「所以在三水的时候，美惠老师才在家里的阳台上，偷偷问小月，愿意不愿意老师当小月的妈妈嘛。」

啊——啊，是那个「开始」！是那个的「开始」啊~~！

「那时候，老师的脸好红哦~~好红好红哦~~」

「是吗……很红吗……很红很红吗……呵呵呵呵……」

「（小声）啊，纱耶香，『另一种病』也又犯了呢。表情，表情先控制一下啦。」

「（小声）我打你哦。」

咳咳。我并非八卦的女人。这只是必要的「情报听取」。

「那么，小月也是喜欢美惠老师的咯？」我微笑着问。

「美惠老师人很好的，小月也想要美惠老师当妈妈，但是爸爸这个人呀，每到这个时候就迟——钝得不得了呀！」

有画面了。有画面了有画面了有画面了。

听到好故事了。多谢款待。呵呵呵。不对，严肃。

不过怎么说呢……真的只是「迟钝」吗。还是说「逃避」呢。毕竟医生已经是失去……

医生他…………………………。

「（小声）所以说，纱耶香，——呜哇，怎么一下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小声）澪。」

「？」

「（小声）拍照片的人会不会就是『夏目医生』和『美惠老师』这两个人啊。」

「（小声）啊，真的。有可能呢。」

「（小声）看来不能小看『美惠老师』呢。不能就这么把她单纯地当成『小月的妈妈候补』来看。还必须观望一下。」

「（小声）又开始了，又开始了。你呀——」

「太、过、分、了、啦~~~~~！！！」

欲哭无泪的嗓音突然炸响，吓了我一大跳。

这里要说明一下事情的缘由。是因为小月。

正如先前所述，小月一点都不想去学校，她又不知如何从我的脸上看出来了「这下还是非得去学校一趟」的决心，所以在和我与澪搭话的时候，她就一直就在前面蹦蹦跳跳，沿着商铺小街很狡猾地把我和澪引回过来的方向。

其结果就是我们又回到了靠近久若川的位置。这里支着一面红伞，下头有一处贩卖各类食材的摊位，刚过来的时候还没有开张呢。

如今两名年轻女子正在那里争执。

「所以说，真的，真的不能再便宜一点了吗？这也太过分了吧！」

委屈巴巴地大喊的人是「顾客」这一边，梳着栗色的侧马尾辫，脖子上挂着挂饰，从年纪来看还是个大学生。

头上戴着太阳帽，粉紫色的长袖卫衣外面还套着牛仔外套，在这个季节穿得实在是「严实」了一些。不过既然背上背着钓具，「遮阳」的性能倒是无可指摘，看上去是个有户外经验的孩子。

「小姐呀，您不知道什么叫『物流成本』吗？」

虽然被这么冲着大喊，「摊主」的声音倒是不疾不徐，甚至有些慵懒。

长长的头发，轻薄的翠绿色浴衣，惺忪的眼神，略有距离感的微笑。啊，是滨崎纱耶香不擅长的那种很会捉弄男人的当地漂亮姐姐，我不禁如此想。

「但是，那么小一个西瓜就要五千元，真的，闻所未闻呀！」

看来这就是这次争吵的主题了。呜哇？确实，这价格都赶得上线上通贩的『帝王』了吧。就算「这个国家」的农产品再贵，这也太离谱了吧。

……话说，这里的东西该不会都那么贵吧？我的边上，之前夸过海口要做饭，接下来正打算要买各种各样食材的澪的微笑已经变得有些僵硬起来了。

「您不买，我可是肯定会有其他人要买，」可摊主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甚至还朝着我们看了过来。「啊，欢迎光临！这不是小月吗？」她不住地打量着我们。

「小百合姐姐！」小女孩欢叫起来。

「您好，这位，小百合小姐？以及，旁边的，这一位？」

尽管很丢人地伸手捏了捏外衣的右襟——那是她放钱包的位置——但气势上绝对不肯认输，红发的假大小姐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不过随着女性摊主在小月的一侧蹲下，澪左边的眉毛很快就跳起来了，「……话说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小声）小月啊，我这稍微翻个——啊，这姿势是要咬人，算了算了，当我没说，啊哈哈。」

「不许翻倍！」小月大叫。

「不翻倍不翻倍——那还是一个西瓜五千，没有让价的余地啊，现在不是早年了。」

……又，是，翻，倍，啊。

这下连还未开口的我的笑容都有些抽搐。

——话说五千再翻倍的话，一个西瓜的卖价都要上五位数了！五位数！才一个西瓜！

「纱耶香，这里供奉的，该不会是什么金钱类的神明吧……」凑近了看其他标价牌的澪小声地吐槽。

确实，正如所料，蔬菜，水果，大冰柜里的半成品食品，所有东西都贵得离谱。

啊，跑到奇怪的地方来旅行了。比起「医生失踪」，我现在才有这种切肤之痛。

「评评理呀！请评评理！这些人全都约好了一齐抬价！住了这么几天，我的钱包都要给他们掏空了呀！」

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苦的同伴，栗发的女孩子——看来也是旅客——又开始壮着胆子大叫，几乎带着泣音。

「……所以说，东西为什么那么贵呢？」因为还要在当地询问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想轻易得罪人，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种了呗，」与我相反，似乎完全没有顾虑，名为小百合的摊主在站起身后落落大方地回答。

「以前这些东西啊，就我小时候，地里多到烂掉。就算我们这里不种，」她朝着久若山的方向一努嘴，「『隔壁那边』，种得还要更多呢。」

这是在说「伊斗镇」？

「可是，也不至于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吧？就我所知，不管是栗宇还是三水，都有公路和这里互通吧？」

脾气很好的我耐着性子继续发问。脸上的表情大概是，「虽然我懂得不多，但也不要骗我」的意思。

小百合小姐笑了。「这你们就得问三水市政局或者栗宇市政局了，每台车收多少过路费。」

这女人在说什么啊！？？？这和我们栗宇的市政局有什——

「这是诽谤！我们三水的人才没有那么小气！」在我来得及出声大喊之前，栗发的女孩子先叫起来了。

「啊！难道说，『土地』有什么问题吗？」似乎忽有所悟，澪开口问。

「那也没有。无非就是，『挣得多少』、『来钱快慢』的问题嘛。」

摊主开了一瓶汽水递给小月，随后眺向城镇的东侧。

「你比如说，像现在这样的夏天，谁乐意汗流浃背地站在泥巴里呀。」

那里是我们刚来久若时看到的东西。树丛与民家的后面，是更高、更黑的建筑集群的顶部。

「原来是盖了工厂啊……」

澪喃喃地说。

「是呀。——所以，五千元。」

小百合笑着对栗发的女孩子伸出一只手。

「呜……」

这位戴太阳帽的侧马尾小姐最终还是屈服了，交出了一张让人眼馋更让人心疼的大面额纸币，抱起了小小的西瓜。

「——那个那个~~！东西真的不能再便宜一些吗~~！看在这个，这么可爱的孩子的份上~~~~~！」

这时候的澪大约是回想起了在山间大叔的「电器行」取得的成绩。她一边低声下气地恳求着，一边用一种就连身为友人的我看来都相当造作的姿态紧贴在小月的身上，极力主张着自己这个陌生人是小月亲密的姐姐。

哎………………。

对于肮脏的大人的内心不甚了解的小月只是眨巴眼睛，抱着汽水瓶晃来晃去。虽然没有阻止，我的良心好痛。

「但是啊，就说了，这位——」

「真的真的~~！中午还要给这孩子做饭呢~~！」小百合小姐刚要说话，就被厚颜无耻的红毛打断。「都瘦成这样了~~！您捏捏她的小手臂，都瘦成这样了啊~~~~！」

我不认识她。

「可是啊，这位小——」

「不光要给她做，还要教她做饭呢~~~~！之前约好了的，您也是知道的吧，和小孩子的约定，可不能随随便便不作数的啊~~~~~~~！」

我不认识她。

「那个，这位小——」

「对了对了~~~~！还要让她和她的巫女小朋友比赛呢~~~~！小月也不想输的，是吧，小月，是吧~~~~？就这么『不战而败』的话，也太可怜了吧~~~！」

「所以就说了，这位小……………………。」

我不认——……？

小百合小姐突然左右张望起来。

「——小月，这俩姐姐和你是什么关系？那谁，今天也下山了？」

她问。

「……姐姐就是姐姐哦。很好的姐姐哦。」

小月仍旧闪着眼。只回答了半个问题。

「……………………」

一时之间凉飕飕的。

澪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啪。

回过神来的时候，西瓜摊子边上的价格牌已经掉了个面。

「啊呀，我似乎放错方向了呢~~」小百合微笑着，懒懒地说。

特价西瓜，4000元一只。

………………？

啪。啪。啪。然而小百合小姐还在不动声色地翻动所有的标价牌。

秋葵。茄子。肉丝。所有这些「明星」的身价都像遭遇丑闻一般在暴跌。

「所以就是这样啦。」我惊愕地看着她的动作，而澪已经瞬间恢复成了那副优雅又充满从容的模样，款款笑道。「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失误，是吧？小百合大人~~？」

「是啊，是啊，小失误，小失误，」摊主应和着澪，声音却像是缺乏耐心。

「这下完全败给小云子了。」澪露出了「真是一场好比试」的表情。「就算是『金钱的神明』，看来也敌不过小云子巫女裙的光辉呢——说起来真是『石榴色』的呢，呜呼呼。」

不不不，澪。

现在已经明显不是那个方面、那种程度的问题吧？

就算最初在山间电器行没有反应过来，现在的我也完全明白了。

不是惧怕「杀价」。不仅仅是惧怕「杀价」。怎么可能仅仅是在惧怕「杀价」。

「（小声）我知道，纱耶香，我知道。」

可是，她居然还说，「那谁YATSU」………………

「（小声）我知道，纱耶香，现在先别问。」

可、可是，这究竟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啊。

我和澪朝着河岸的方向回过头。

我们还忘了一个人。

抱着西瓜的女孩，还没离去。她正立在那里，眼泪汪汪地大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