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工坊後,紅狐帶著她接連彎過了好幾個街區,走上一座鏽跡斑斑的大橋。
青鳥走到了橋緣,看著底下那條不能稱呼為河流的、幾乎沒在流動的黯淡死水。大量垃圾在橋墩處堆積成一座小山丘,其中似乎還混雜著人類的遺體。老鼠的身體化為細小的黑影穿梭其中,啃食著不明物體的喀喀聲在夜空中敲著不成旋律的旋律,像是在為底層的死亡鼓掌喝采。
這時,一個男人衝到垃圾堆旁,踢飛其中一隻可憐的老鼠。接著他如獲至寶地捧起方才老鼠享用的佳餚,開始大快朵頤。
腐臭味燻上橋緣。青鳥移開視線,強忍住想嘔吐的衝動。
「怎麼了?」紅狐轉頭問道。這是他第一次停下來等她。
青鳥搖搖頭,快步跟上。
穿越大橋後,兩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條全是酒吧的街道上。
立體看板投影出巨大的電子妓女身影。她們搔首弄姿,不同顏色的光輕拂過她們的腰際與髮梢,酒吧的名稱與招牌在她們的傲人的雙峰流連,吸引著街道上的行人,給了他們一個短暫忘卻現實的機會。
有些妓女蹲了下來,試圖用投影出的指尖碰觸街道上的行人,用妖嬈的姿態勾引著他們隱藏在人皮之下的獸性本能,以安慰的話語撫平他們刻在靈魂深處的沉痛。
紅狐拐入小巷,青鳥跟進。兩人初次見面那天的光景隨著周遭的場景浮現,隨即被青鳥壓了下去。
最後,兩人站在一道不起眼的鐵梯前。
這一次,青鳥沒有浪費口水問紅狐要去哪,而是十分乾脆地抬腿爬上樓梯,這讓紅狐感到些許意外。不過這樣也好,省去了他回答問題的麻煩。
鐵梯的盡頭是一條長廊。青鳥大膽地走在前方,紅狐則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她已經慢慢習慣底層那種裡外不一的建築特色了,所以不禁開始期待前方等待著她的會是怎樣的光景。
不過在看見門後的那道光之前,她最先聽到的卻是歡呼聲。是快樂、狂野的歡呼聲,像是狼群在捕獲獵物後所發出的勝利嚎叫。
青鳥不確定地回頭看了紅狐一眼,紅狐卻點了點頭,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眼神。
於是她推開門。
比頂層體育館的大廳還要更寬廣好幾倍的環形空間赫然出現在她的視界裡面,圓環外層的階梯形結構被狂歡的觀眾填滿。場地的正中央凹陷下去,一層薄薄的保護層在空中綻出淺藍色的光輝,包住了那處低窪。
這種奇特的光芒,青鳥已經在頂層的軍事設施見過好幾次了。這是能夠阻擋電熱類武器的力場,不過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覆蓋範圍這麼大的防護層。這種軍事設備要價不菲,這也足以顯示出這座競技場主人的闊綽。
青鳥瞇起雙眼,發現防護層裡面還有兩道人影。其中一人被攔腰砍成兩半,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
另一人高舉雙拳,發出勝利的怒吼,但他看起來也沒好到哪裡去。他的下巴被削掉一大塊,兩根鈦金屬肋骨從胸膛戳了出來,彎成奇怪角度的左腿勉強支撐柱他搖搖晃晃的身體,機油與鮮血混合而成的深色濃稠液體滴得滿地都是。
「本場戰鬥的贏!家!是──」震耳欲聾卻又帶著活潑的女聲從青鳥旁邊的喇叭炸開,她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此時,穹頂上的記分板不知道是因為受到戰鬥波及抑或是音響的共振,隨著一聲巨響下落,連接在計分板上的橡皮管線絕緣層在拉扯至極限後斷裂,火花隨著亂甩的電線四濺。
記分板在一瞬之間砸向競技場正中央。巨大的爆破聲響徹全場,緊接著塵土飛揚,整座競技場的空間隨著龐然大物掉下來的力道發生了些微的震動,安在水泥天花板上的燈搖搖晃晃、一明一滅,砂石從天花板間出現的細微裂縫撒了下來。
觀眾們發出驚呼,開始四處閃躲,有些人甚至把那看起來老舊到隨時都可能碎裂的褪色塑膠椅當掩體,抱住頭整個人塞在座位底下。
等到塵埃落定,震動停止,青鳥緩緩睜開雙眼,輕輕拍掉落在衣物上的粉塵。
空間的照明又回來了。那塊仍然斷斷續續閃爍著資訊的記分板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倖存者的身上,底下的腥紅水窪越來越大。
「──看來贏家是誰都不重要啦!兩個人都死透囉!」另一個男聲幸災樂禍地喊。
觀眾們拍手大笑,口哨吹出的尖嘯在碩大的空間中如漣漪般泛起回音。
不過也有人破口大罵,還有個傢伙操著一口口音極重的方言,掄起一旁被卸下來的水管就要去找主辦方理論,只不過被穿著正裝的保全攔了下來。
「喂喂喂!有人生氣了,來找我們理論啦!」男主持大叫,不過嘲諷之意遠大於驚嚇。
「怎麼這樣呢……」女主持以訓練有素的傷心語調接著說,「難道是懷疑我們『上流派對』操盤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請各位不要擔心!」
「這一次『意外』的結果,將不會納入賭盤!」
觀眾鼓掌歡呼,那幾位掏出傢伙的底層民們也把武器收了起來,靜靜走回原本的位置坐好。
不過比起主持人的承諾,青鳥覺得那幾人乖乖回到座位的最主要原因還比較有可能是保全手中握著的電能步槍。
「我不喜歡這裡。這裡讓我渾身不自在。」在主持人繼續與觀眾互動時,青鳥壓低聲音開口,「我們要找誰?」
在人群中顯得較矮小的紅狐墊高腳尖,試圖往競技場的另一側看。青鳥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發現那裡有著一處看起來十分特別的包廂,還有幾位保全站在門外,防止興奮異常的觀眾不小心闖進去。「我以前在這認識的人。她很有可能就是綠鬣蜥口中『用蜂鳴器改造身體』的女孩。」
「『以前』?是獵頭者嗎?」青鳥回頭看著他,剛好看見紅狐摘下了面具,他蒼白的面孔暴露在競技場的燈光底下。雖然紅狐沒有明講,但是他的黑眼圈卻洩漏出了疲態與焦慮。
「她不是獵頭者,說來話長。我認識的獵頭者很少,只有莫三比克跟舞姬兩人而已。妳已經跟他們見過面了。」紅狐的目光依然在包廂處流連,不過從外面似乎看不見裡面。「妳應該已經注意到這件事了,我們要找的女孩似乎就在那間包廂裡,不過我們必須想辦法從走廊過去。今天的人潮比往日還多,擠過去可能要花費好一番功夫。」
青鳥點點頭,正準備跟上已經邁開步伐的紅狐。
但是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光卻突然打在她的身上,讓她下意識地用手遮住光源。周圍的人們自動散開,讓出空間的同時也將她環環包圍。
青鳥瞇起雙眼,正準備弄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時,卻看見自己的身影出現在競技場牆上的大螢幕上,一旁的字幕寫著「幸運兒生死鬥!二號選手!」。
「讓我們熱烈歡迎──抽到的第二位選手!」男主持高喊。
「哎呀哎呀!是位身姿曼妙的小姐呢!」女主持訕笑道,「她究竟會不會被對手揍成一團無用的廢鐵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等等!」青鳥焦急地看向紅狐,但是紅狐的身軀卻被其他高大的觀眾們擋住了,只能在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中勉強瞥見他同樣驚慌的表情。
她能聽見紅狐大喊她的名字,而她也拚了命想抓住紅狐從人群中使勁伸出的手,但是她的身體卻被周圍的群眾們一路推擠到競技場中央的空地前。
競技場中央的記分板以及底下的遺體已經被清除了。清潔工正在賣力地刷洗地面,想把血漬去掉,但那塊污漬卻頑強地留在水泥地上,彷彿是死者為了證明他曾經活過,而用盡全力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樣證據。
最後清潔工沒辦法,索性拿出工具,用白色的油漆把血漬蓋住。
那份證明就這樣從世界上悄然消失。以後沒人會知道誰死在這裡,而這也不再重要。
青鳥最後被推上台。站在她對面的,是一位骨瘦如材的男人。那人止不住地顫抖,卻面露凶光,舉手投足間綻放著濃厚的殺意。那是無論如何也想活下去的、不向命運低頭的眼神。
她吞了口口水,理解了一件事。
這個競技場,就是和平鄉底層的縮影。
有本事的人才能生存下去,這就是這裡的鐵則。
「好的好的,各位久等了!」女主持高亢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那麼那麼!幸運兒生死鬥馬上就要開始啦!」
「顧名思義,這是從現場的觀眾中隨機抽出兩名,並且讓他們在競技場上展開死鬥!如果被抽中的人不想戰鬥?那就得死!抱歉啦,你們可沒有選擇的餘地!」男主持熱心地補充道,「對了!優勝者可以獲得賭盤中的一部份紅利獎金!各位好賭的朋友們,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代表你們也能自由下注啦!」
「哎呀哎呀!他們早就下完注了,你們說對不對!」說完這句話,觀眾們大喊著回應女主持的問題,「看吧看吧!來競技場就是要下注嘛!這種劣根性可是深深刻劃在我們賭徒的血液裡面啊!」
大螢幕上的畫面驟然轉變。青鳥與另一位參賽者的樣子同時出現在兩面不同的螢幕上,一旁還顯示出目前觀眾對兩人下注的總金額。
青鳥的總下注金額竟然比對手還高,這讓她感到些許意外,但也僅止於此。
紅狐現在在哪呢?就算他離中央空地非常近,他有辦法擺平所有持槍的保全,闖進競技場救她嗎?
……算了,別想那些了。此刻必須保持專注,她告訴自己。
不認真應對的話,會死。
「那麼……事不宜遲!」
她深吸一口氣,在腦中回想至今為止看過的,紅狐在打鬥時的身影,並加以分析。
一定有她能模仿的招式。
「幸運兒生死鬥─–」
另一名參賽者從腰間抽出一根棒子,按了中間的按鈕。棒子彈開,變成了一把與他身長相近的帶電長槍。
他將槍頭朝前,擺出架式。
「「──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