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潔莉卡低頭,看著倒在地上,身首異處的機甲。
她隱約看見了暗藏在頭盔下的面孔。
還來不及看清楚,那張臉就與盔甲一同化為鱗光,消失在由線條所構築而成的湛藍世界。
安潔莉卡盯著在寶藍色街燈下,那雙顫抖的手。
她隨即握緊雙拳,不想讓另外兩人窺見內心的悸動。
我殺人了。
雖然知道敵人是虛擬的,但對自身的恐懼卻不減反增。
將來會不會有一天,奪取性命對她來說已是家常便飯,殺人就如同呼吸般自然呢?
想到這裡,安潔莉卡不禁感到背脊發涼。
雖然成為獵頭者並幫助她達成計畫是她的選擇,但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難道沒有其它既不奪取性命、又能夠達成目標的方法呢?
『可以,相性極佳!就決定是這個了!』綠鬣蜥滿意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現在,我要切斷你的意識。等妳醒來的時候手術就完成了,讓自己睡個好覺吧。』
語畢,構成世界的藍色線條被瞬間抽離,如同巨浪將海平面上的泡沫吞噬。
安潔莉卡沒有反抗,任由黑暗帶走她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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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潔莉卡發現自己似乎變矮了,周遭的東西也變的霧濛濛的,看不清楚實體。
她只覺得異常溫暖,就像沐浴在頂層家中的人工陽光之下。
「父親,」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只不過比她現在的聲音更細。她抬頭,對著一位神情疲憊的男人問道。「我的名字是誰取的?」
她忽然理解了,這是一段沉睡於她腦海深處的記憶。
那時候的安潔莉卡只有四歲。
穿著端正的霍普.摩爾議員蹲了下來,努力對著心愛的女兒擠出笑容,疼愛地揉揉她那銀白色的髮絲。「是你的母親。」
「為什麼會叫『安潔莉卡』呢?」現在的她很想衝向父親,抱住他,跟他說自己有多麼想念他。
但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只是眨著純真的大眼問道。
安潔莉卡忽然理解到,她現在是透過年幼時自己的第一視角來重溫這一段回憶,並沒有辦法操控自己當時的行為。
在這年紀,安潔莉卡心中還保有「和平鄉就是個和平的地方」這一美好幻想。
「因為這個名字有『天使』的意思喔!」霍普低頭,端詳著女兒毛毛躁躁的長髮。「妳的母親希望妳能夠成為一位善良的人,把幸福送到全世界。」
「幸福。」她感覺到年幼的自己正好奇地咀嚼著這兩個字。那是她第一聽到這個詞彙。「『幸福』是什麼?」
「唔……」霍普想了想,「妳喜歡吃蛋糕嗎?」
安潔莉卡一聽到蛋糕,眼睛閃亮亮的。她以前最喜歡吃蛋糕了。「喜歡!」
霍普看著她,露出了安潔莉卡熟悉的複雜笑容。
她突然理解了。那一瞬間,父親在她的臉上窺見了已故妻子的影子,不過四歲時的她並不知道這件事。
她拉拉霍普的褲腳,那時候的安潔莉卡這樣做只是為了想幫忙霍普舒緩煩悶。「父親,有蛋糕可以吃嗎?」
「沒有……」如今的她看得出來霍普現在就想把可愛的女兒抱起來,親親那嬰兒肥的柔軟臉頰。
但他們現在人在外頭。此刻,他的身份不是霍普.摩爾,而是和平鄉議會的霍普議員。
身為和平鄉的頂層人士,該有的形象還是得有,這也是他辛苦傳達給女兒的道理。所以他只是牽起女兒那隻稚嫩的小手。
那時的她彷彿看穿了父親煩躁的心思,也緊緊回握住他粗糙厚實的手。
現在的安潔莉卡能明確地指出,霍普緊鎖的雙眉在那一刻舒展了些許。
「『幸福』就是妳在吃最喜歡的蛋糕時,心裡頭暖洋洋的感覺喔!」他對著女兒輕聲說道。
「我喜歡吃草莓口味的蛋糕!」年幼的她天真地看著站起身的父親。雖然他的臉上掛著微笑,但現在的安潔莉卡看得出霍普隱藏在笑顏底下的憂鬱。「大家都跟我一樣喜歡吃草莓口味的蛋糕嗎?」
「喜歡啊。但是現在的和平鄉,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草莓蛋糕喔。」他喃喃補上一句。「目前還不是。」
在她的印象中,那一陣子父親總是愁眉不展。
霍普低頭沉思,而她能感覺到幼小的自己努力想幫上忙的心。
「父親!我可以把我的蛋糕分給其他人!」安潔莉卡的一席話打斷沉思的霍普。她的身體掄起小小的拳頭,信誓旦旦地說。
那時的她不忍心看見父親鬱鬱寡歡,於是想貢獻出自己的心力,幫上他的忙。
哪怕是一小點也好。
霍普先是驚訝地看著女兒,接著露出溺愛的笑容。「妳一定可以的,我的小寶貝。我相信妳。」
現在的安潔莉卡回想起來了。
這就是她在父親被處決後,支持她隻身前往底層的,最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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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潔莉卡睜開雙眼,刺眼的人工燈光照入她的雙眸。
「嗯,她醒來了。」綠鬣蜥說,「淚水還挺多的,可能是因為還沒習慣改造眼球的異物感。」
她眨了幾下眼睛,把淚水擠掉。
她知道流淚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酸澀或搔癢,但她自己也不願多說。
如今的她,已經不會再迷惘了。
「先看看妳的身體吧。都能動嗎?有沒有感覺哪裡不太順暢?」
她爬下床。起初,她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協調。
站起身的力道過猛,害她差點跌倒,幸好一旁的紅狐趕緊扶住她的肩膀。
她原以為肩膀上那在街頭時受的傷會感到一陣劇痛,沒想到什麼事都沒發生。
安潔莉卡低頭,看著本應受傷的手臂。傷口不但消失了,手臂上還多出了一條銀線。
「你把我的傷口治好了?」她抬頭,看向綠鬣蜥問道,「還有監獄的獄卒裝在我後頸的發信器?」
他得意地點點頭。「我可是底層首屈一指的德魯伊呢!」
「德魯伊?」
「啊啊,對了,你是來自頂層的人,可能不知道某些底層的獨有詞彙,」綠鬣蜥解釋,「『德魯伊』是醫生,同時也是技師。最開始是由獵頭者專屬的醫生,也就是我們,自稱用的名號,後來不知為何就傳出去,變成底層泛用的名詞。起因是獵頭者們多以動物或植物等與自然相關的事物作為自身的象徵,而『德魯伊』的原意是『橡樹的賢者』,兼具與自然溝通的祭司與醫者的身份,用來形容我們這群人剛剛好。」
「原來是這樣……」安潔莉卡喃喃地說。她扶著一旁的紅狐,好不容易習慣要如何才能保持平衡。
在經過改造後,她的身體變得輕盈了不少。她覺得現在的自己甚至能直接跳上三層樓的高度。
在她還忙著審視身體、尋找還有哪裡被改裝的時候,眼角餘光瞄到一旁的工作桌上,一個被拆解到一半的機械面罩。
她停下手邊的工作,好奇地走了過去,看見面罩上蒙了厚厚一層灰。
安潔莉卡用手把灰塵拂走,「4」與「7」這兩個黯淡的數字映入她的眼簾。
「是你。」她瞪大雙眼,恍然大悟。「在虛擬世界裡面的──」
「是我的過去。」綠鬣蜥糾正。「每個人都有過去,我曾經是麥氏企業底下的士兵。後來我逃跑了,說來話長。」
眼看綠鬣蜥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所以也只好作罷。
「了解了。」她點點頭。
「最後,剩下面具了。」綠鬣蜥走到另一個工作檯前,打開面板,敲了幾個按鍵。「要什麼樣式?顏色呢?動物還是植物?」
「鳥。一隻翠綠色的鳥。」
一旁的紅狐一僵,不自然地轉過身。
安潔莉卡覺得很困惑,因為她並不知道對方這麼做的原因。
倒是綠鬣蜥看了看紅狐,然後嘆了口氣。「也不是不行啦。」
「名字呢?」紅狐背對著她問道。「只要擁有了面具,它的名字就代表了妳的身份,妳們將成為不可分割的共同體。」
名字的部份,她打從委託紅狐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好了。
「『青鳥』。我的名字叫『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