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隐蔽者的大树即将盛放
第一章/呼唤她之名/
Part 1
1999.7.27 晴 21:10
背景音,悬挂在花丛装饰中的方块电视,发出电流的滋滋声。
[如今,距离“春龙”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在全世界悲观的预言中,临海市的成长似乎超出了世人的想象,这证明了临海都市圈的经济结构是如此的的坚不可摧。]
空廖白吹了吹灼热的姜糖玛奇朵,等待着入口的合适时机。
[的确是这样,从您专业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种足以载入史册的奇迹,但是,我仍旧认为“春龙”给我们留下的伤痕,还在暗中作祟。]
新柏岚用余光瞟着电视里正侃侃而谈的年轻女性;大约二十五岁后半,有着过分柔软的声线,那人穿着一袭粉衣,留了一头蓬松而整洁的及背长发与波浪刘海,十分周正的五官与治愈系的露齿笑容,感觉就像十年前曾流行过的女明星——自己曾与电视中的这位有过几次合作,她是LHD台的当红主持人,名为那他玲的藏族女士。
[暗中作祟?你指的是?]受邀而来的专家,似乎对如此非理性的词汇产生了本能性的反感。
[是,作为那场地震的幸存者,十年的时间真的足够抚平他们的伤痛吗?人们不是总说,逝去的亲人会留在想念的人心中,某种意义上就像幽灵一样吧?]
那种以“淳朴、自然、善良、纯洁”为设定的艺人,是自己最不会应付的类型。
新柏岚无奈的叹了口气,嘬了一口冰冻的黑美式。
不行,味道依旧太淡。这家店是她和空廖白临时约好见面的地方,店铺十分狭小,装修也比较简陋,明明卖着西餐,一进门却能看到一尊瞪着大眼的红铜关二爷——义杰西餐场,这名字她记住了。
痛斥着驱使自己进来的猎奇心理,她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对面的少年。
“今天的主题是幽灵吗?”她憋着嘴,无奈地挑着眉毛。
“下周一就是临海慰灵日了,大概,人们多少都在思考着差不多的事情。”没有戴眼镜的空廖白稍微抿了一口玛奇朵,被烫地直吐舌头。
不戴眼镜的话还是蛮清秀的,虽然很憨——上一次看到他没戴眼镜,还是在刚上小学的时候吧——以上,来自女高中生的凝视。
“幽灵作祟......呢,那么今天你是被一位乌发垂地,红袍着身,眼瞳翠绿,和那位夏洛石一模一样的神秘体验给袭击了?”
“......不知为什么,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可信度就变低了。”
傻笑着,用右手摸着后脑勺,空廖白似乎对这样异常的事态毫不在意。
新柏岚打断了他:“我无所谓,本来,就是要跟你讲讲这一个月的调查结果的。”
她摇晃着玻璃杯中的冰块,一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了自己的指节上几滴,一秒钟便侧脸舔舐干净,稍稍有些湿润冰凉,她确认了没人看到刚才的动作:“话先说在前头,对于你说的这个人物,我不仅毫无印象,而且这次调查的结果你可能也会难以接受,但不论如何,我与你同在,哪怕是要把你送进医院。”
“我都不知道你是要我感动还是要我害怕。”
“——当然是两者都是。”
啪的一声,新柏岚将一叠档案袋甩到了红木方桌上,当着少年的面一边拆一边读。
“根据你的描述,夏洛石,17岁,六年前与你相遇在月光剧院,双亲殒命于‘春龙’之中,从那时开始就在剧院打工,住宿于艾源街8号的小陀螺公寓,与你一起就读于临海高预备二中......。”翻阅着文件,少女侦探吐露着信息,黑发少年则不断地点头。
“相识六年,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不......其实有很多,甚至是和大家一起的合照,但去年我们一起给她举办完葬礼后,烧了一部分,而剩下的......。”
“不翼而飞,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那样。”冰冷的回应。
少年沉默了,再度颔首。
新柏岚轻叹了一口气,从雪白的资料中抽出了一张让空廖白眼前一亮的画,她深吸了口气:“如果连样貌都搞不明白,找人本身就是空谈,我努力过了——大概就这样吧。”
——那是一副人物肖像的素描,齐肩的短发,新月般的细眉,眼睑的裂距不宽不窄,高鼻根,鼻梁窄长且平直,下唇饱满曲线流畅,唇峰唇谷也十分明显。
“哇......像啊,很像啊,简直就是本人!”激动之下,空廖白前倾身体,无处安放的右臂在运动中差点碰洒还未降温的姜糖玛奇朵,吓得他急忙坐了回去。
“你还有脸说?你给的描述未免过于模棱两可,介于丹凤眼和比较普通的眼之间,有点像古希腊雕塑,以及明明很文静但却又十分调皮——如斯邻家小妹般的措辞,你觉得对我会有任何帮助吗?”
翻了个白眼,清冽的嗓音因为生气有些变形,新柏岚愤恨地用左无名指叩打了几次桌面,咚咚咚的钝响引着打瞌睡的服务生抬头观瞧,他似乎两眼放光,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认出了新柏岚这个稍有名气的未来之星。
“呃,抱歉......现在想来,可能是更类似那种,春天到来前的薄冬,这样的描述......但是看呀,你这不是画出来了,而且八九不离十,不愧是本市第一的天才少女。”
“闭嘴。”
“好。”
眯着眼皱着眉的短发少女,将猎鹿帽摘下,活动脖颈甩了甩细碎的短发,隔着自己的长睫毛,看向那副出自己手的肖像画。
“看来我的猜想没错......。”她小声嘟囔着。
“猜想?”
“啊,关于她大概是个混血儿的猜想。”
少年听完这话抬起头,思索了半天。
“这,我们好像没谈论过这事,毕竟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了,硬要说的话,洛石的眉眼似乎的确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也有可能是祖上的血统吧,十分稀薄就是了,听了你的描述,大概朝着希腊鼻的方向去画的——不说那个,十年前的话,临海圈确实有数量庞大的外陆淘金者,这点有可能在后续调查中发酵,要好好记住。”
虽然现在,临海都市圈也是世界上最为国际化的地方,在街上走过一遭,就能完成地球人种图鉴这种大概不存在的书籍。
少年望着肖像画眨了眨眼,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继续。”新柏岚又咽了一大口冰咖啡,强烈的刺激使血管收缩,中枢神经的紊乱造成了头痛,她捂着太阳穴,继续眯紧双眼:“...嗯,这一个月,我跑遍了三个大区的档案馆,也联系了在局子里工作的合作伙伴,根据你所言,她常去的月光双塔剧院、‘春龙’纪念馆、火星天普塔、临海艺术馆以及一些酒吧、爬虫馆和学校附近,我都仔细问查过了......。”将一摞一摞的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张叠落在一起。
抬起那干净的脸庞。
“——我来说结论,不存在,夏洛石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连隔着五六桌的服务员小哥都被她的气势所压倒,有些胆怯地起身,头也不回的朝着后厨溜去。
没错,从最初开始,这便是一个寻找不存在之人的案件。
本来,因为空廖白放她鸽子的原因,新柏岚是准备把案子拖后的,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是抓住了一些线索,便决定推进了。
要说这一切的起因,还要从空廖白在今天黄昏,被一个女鬼吃豆腐的事情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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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黄昏后,色彩浑浊中,逐渐分不清天空与大地区别之时,临海市方从钢筋的尸骸里复活,睁开了霓虹灯制的万只眼睛,其降临变得比那熄灭在大海上的落日天边更加闪烁,变得比那燃烧的云流群落更加朦胧——临海市只是紧紧盯着那夜晚的下落,等待着人们为自己披上缥缈的电力面纱,让车笛与流行乐替自己放声大笑、畅怀高歌。
如果说这大地上有何种存在能描绘现代人类的万千风情,便是这座辉煌的文明要塞:华丽,纷繁,光辉......被时代所眷恋呀,从不曾流泪的临海市。
你哺育着人的悲喜剧,而人们则去粉饰你,成为了美与丑的几抹妆容,不论是站在高层阳台边缘那她的哭喊,还是躺在阴暗小巷角落这他的悔恨,都乘着夜风恍惚漂浮到楼宇森林的缝隙,“啪”的一声破碎后,消散于热气里,被欲望蒸腾得一干二净。
临海市对那些气泡本身的内在毫不关心————最终,它只是盼着一个更加耀眼、充实的自己。
而把这不可一世的临海市当做根须生长的大树,在光辉中隐隐出现,那便是被称为火星天普塔的奇观建筑,高入云霄的树状玻璃塔。
望着那淹没在光污染里的大树,就在这样一个人们活着,死去,并不特别的日子里,空廖白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临海市的全部市民都飞向了空中,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遮挡了本就不明亮的月光。当然,这位少年不可能认识所有市民的脸,只是那数量之多让他立刻就如此认为:一定是全市...不,说不定是全世界的人们都面朝大地,背朝天空地飘浮了起来...或者,现在回想,大概是“沉落向深色的天海中央”这样的描述更加准确。
自己也在这莫名的进军之中,手脚使不上力,渐渐远离如母亲般熟悉的沥青,直到城市的人造光化作星空,还勉强能看到一些高楼的轮廓时,才发觉这并不寻常。
隔着午夜蓝的云雾,想要摆动沉重的身体,像在陆地上的鱼一样无助,仰泳在天中。
然后,他看到了在下方不远,踏着太空起舞的红色影子;在绝大的月球坑洼处,就连黎明太阳的光辉都无法触及的暗色里,旋转着的,衾影独对的女孩子。
虽然距离甚远,且被破烂红袍遮盖住了整个身体,但空廖白在梦中认为那个是一位少女;毕竟在这里不需要原由与理性,且无论性别,唯有“美丽”这一点特性,黑发少年是深信不疑。
然而,在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这件事情之前,随着一声巨响,火药与撞针的摩擦里,他的腹部便被轰了个能看到一整地球的大洞。
空廖白看着自己的内脏四散在本应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的宇宙里,抬起头来————在被血染极光笼罩的银白月球前,手持重型火器的红袍少女,正对他咧嘴微笑。
燃烧着的花与铁。
从那笑容中,一个名字着了魔般在脑内横冲直撞。
看着那鲜绿之眸,望着那殷红之唇,上上下下,开开合合——模仿吧,让那声音代替世间一切,如果声带已然支离破碎,如果这血液如沸水蒸腾,如果这真空中也能传来振动,告诉我吧,那本不应展示于世的真名——
司、
恩、
亚
。
Bgm:8bit catch the rainbow
然后,尖叫着用脸着陆在课堂理石地上的空廖白,被数学老师礼貌地请出了教室,并损失了陪伴他三年的黑框眼镜。
1999.7.27 晴19:30
要说起空廖白生活的这个地方,那的确是具备传奇色彩的城市了。
在半个世纪之前,临海圈还是凭借海运、渔场等地理优势稍稍抬头的大型渔村,虽然拥有丰饶的自然资源和难称雄厚的基础人口,但尚不至作为祝福之地被世界来仰望。
而仅仅不到七十年的时光,那个波涛环绕,绿水青山的临海渔村,已经飞腾而成人口超过4100万、占地覆盖18500平方公里、地上最高950m、地下最深240米,世界第一的螺旋环状超级复合都市————这份现代神话,仅靠所谓的“运气”是难以筑建,自古以来,大概只有那一句——天时地利人和,才最贴切。
以上,大部分已经成为了记载于历史教科书里的内容,不论是“世界第一大都市圈”也好,“新时代的人类中心”也罢,都是作为文明壮举的称号在人间流行。
对于真正居住在这座复合都市里的人本身来说,则大概难以用几行文字去概括极其复杂与割裂的生活体验。
巨大的幸福与巨大的不幸往往是一体两面,临海市绝不是安稳之地,它的前路没有任何指引;简而言之,本来,这是一座实验性质大于实用性质的经济体,然而,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即是,人之手难以掌控之事,临海大都市已经乘坐着命运的方舟,脱离了人们的预测,朝着未来渐行渐远了。
就算如此,人们理所应当希望未来是美好的。
一辆宣传卡车缓缓驶过,粉与紫的配色让它十分显眼,在车身两旁的巨大LED屏幕里,正播放着当红偶像组合 The Thousand JR的舞蹈,身着性感服饰的少女们在电子乐中无畏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与声音,将路人们的目光吸引,尽管如此,空廖白却并不关心。
不知为何,今日的夕照时刻似乎格外漫长,平时已经是人造灯火的天地,此刻依旧笼罩在那片雾蒙蒙的霭光之下......那太阳在远处海平面的边缘垂死,仿佛在等待着一个体面的送终,它用火的颜色狠狠搂着波涛的腰,就像死缠烂打的恋爱一般不愿离去。
就像那不愿离去的火呀。
如果不是在临海市,夏洛石或许就不会以这种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方式“消逝”了!
望着被幼夜染成绛紫的运河静流,趴在天桥栏杆上的空廖白这样想着,深深叹了口气。
/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位立于冬春之间的红颜,正因为无人能认知到她,所以我也无法确定她是否真正存在过。/
今天的空廖白——这个十七岁,处于人生青初阶段的黑发少年,也在寻觅着复数真相:关于那个她的远去,关于这记忆的留存,以及,这模糊世界背后的样貌。
他用左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却摸了个空,随后才反应过来,模糊的并非世界,而是自己的双眼,好伙伴残缺不堪的身体正躺在自己的裤兜里,再也不能将面前的一切清晰照亮。
暂别,高分辨度的地球!
虽然视力暂时回到了诞生之初,但嗅觉依旧正常运转;
在黄昏时,这附近的那条河流,准确的说是接近入海口的位置,总会飘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那并非属于深邃的水,而是更加世俗的一些味道,配合着蜂拥的人流与车群的尾气,艾源街的下水道治理已经成为了临海市建设的重中之重。
空廖白闭上了双眼。
又来了。
声音。
那是一团模糊而又诡异的嘟囔,就仿佛从水下传来的低语,带着气泡与回音,载着波纹和水花——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每当他集中精神的时候,便能在这里听到类似的喃喃。
少年并不清楚这是什么,某种意义上,他认为这是这个街区的心声。
大概从十年前开始,男孩便能够听到来自他者内心的噪音——这并非是什么特异功能,甚至在他自己看来更像是一种幻象。
说是内心的声音,那也是最弱音,是某些情绪的气泡,甚至是连当事人本身都难以意识到的种种微妙的心灵震颤......但这本身没什么用处,他认为只要对他人足够关心,光是从表情和动作上便能得出相通的答案。
而且,这种“能力”一旦在人多的地方发动起来,就会变得十分聒噪——拿刚刚那宛如溺水般的呼唤来举例,那毫无疑问是来自人群、或者说是这个街区的焦躁。
嗯,那或许是劳动了一天却无法得到相应回报的烦恼,或许是刚刚与恋人分手所带来的后悔,也可能是对自己撒下的谎言......不,谁知道呢?我也没办法在烧开的水中赤手去捡起想要的沉淀。
如果不能当面与人交谈,这种聆听无异于场景所自带的淡雅音乐——还很可能是不具备美感的那种。
虽然偶尔,如果对方的情绪足够强烈,便能够听到类似话语的结构,但达到那种程度,想必当事人也早已脱口而出,喊出了自己所想。
苍无的海风冰冷。
紧接着,是来自这个穿着一身青蓝、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的少年一分钟内的第二次叹气,伴随着响起的电话铃声消融于温热里。
顺便一提,他的铃声是8bit版本的catch the rainbow,因为总会勾起些不好的回忆,每次响起,都会让空廖白思考要不要换掉它,不过每次通话结束后,他又会忘掉这件事,而此时此刻,他犹豫了三秒后,翻开机盖,用绿色通话键杀死了音乐。
[太慢了,廖白,你该不会被学校里的幽灵鬼打墙了吧?]
透过信号波与古董翻盖机,电子的清丽刺入耳膜,是的,哪怕是经过如此低比特数的劣化,她的声音依旧如此冰冷且坚韧,就像高举着大理石宝剑的圣女雕塑,威不可侵。
不知为何,空廖白在其中感受到了一丝怒意,随后便恍然大悟。
“我最近常常忘记一些事情......柏岚。”
虽然校园里的幽灵也令人有些好奇,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传闻的程度,与真正暴怒起来的新柏岚相遇,想必就算是真正的怨魂厉鬼,也会自我选择回归天际。
如果不顺着说的话,大概她就会挂掉电话吧;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少年无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某种意义上空廖白所面对的是台风一样的存在,一种性质为“猛烈”的静止。
对方是一位对生活过分用力的人。
“呃......抱歉,我下午做了个噩梦,所以,时间感上有些错乱。”
总之,试着道歉吧。
[三次。]
“嗯?”
[某人让我今天下午给他打电话,在盛明校联的修理厂后门见面,我主动打了三次,不仅得不到任何回复,而我本人还孤零零的和一堆破铜烂铁一起虚度黄昏,喂,作为好友,你不觉得和这种男人相处会让未来黯淡吗?]
咔咚——那头似乎传来了碰撞,是她踢了什么东西一脚,很可能是废弃的铁皮,声音沉重且令人不安。
空廖白倒吸一口气,拍了拍脑门:“等一下今天已经27号了吗?”
随后,他感觉自己的背后一凉,后悔的情绪尚未发酵,对方就已经隔着电话用声音掐断了自己的话语。
[——听好了,这十八年来,还没有人能连放我两次鸽子,你是在向我传递什么求救信号吗?还是说,焦急的女性这一特殊图景,让你十分兴奋?]
焦急的女性——自己并不否认能在那样的浮世绘中找到感触,但绝对不是兴奋一类正向的反馈,不如说,会同样感到烦躁与忧虑吧。
少年将背靠在栏杆上,一边留着冷汗一边望着逐渐失去希望的天空,思索着该如何回复才好。
“对不起......至少,遗忘这件事,是真的......。”
思考的话,总会有解决办法,虽然他不认为道歉有任何作用,驱使他行动的是某种求生意识,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到底是什么促使了他的健忘,甚至连与挚友的约定都被置之脑后?
[空廖白先生,为了能让您顺利通过一个月后的体测,我想我们的训练计划可以提前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那是一种能令人快速脱发的体罚——空廖白不认为高中体测需要七项全能的训练量。
“诺提拉斯遗产的晚宴甜品,我请客。”
显然此刻,是求生意识占据了主要地位,上一次挨了那位男装丽人两拳后,自己的肋间足足钝痛了两个星期。
顺便一提,诺提拉斯遗产是临海中心极富盛名的奢饰品咖啡店。
[哦?您不会觉得一顿甜点就能收买我的愤怒吧?]
“连续三天!”
[一星期。]
“一言为定。”
不过,如此难闻的气味与高温蒸腾,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堪比黄金的拿破仑酥糕,想象与现实的倒错,这种奇妙的冲突,同时降低了双方的特性,臭又不臭,香也不香。
现实的恶臭与幻想的芳香......感觉会是夏洛石感兴趣的话题。
无视自己钱包在悲痛欲绝中发出的呐喊,空廖白安全了——暂时。
[不过下次见面还是要给你两拳的。]
“打的时候......请温柔一点。”
事实上是这样,甜品能让人感到幸福,但无法消灭战争,并会制造单方面的贫困,也有人称之为糖衣炮弹。
至少,她已经不生气了。
如果此时说出心里话——共同计划不能少了山远川——这样说的话,大概就不是挨两拳就能完事的程度了。
空廖白轻轻叹了口气,再次转过身来,从天桥上向下看去,如黑色蛛网般的电缆缠绕于混凝土杆塔,复杂但规律地交织在人群的头顶。
这城市的生命线,仿佛正暗示着命运的错综与未来的尘埃落定,大概是因为归家之时已至,深色柏油路上行驶的车辆比之前有所增加,从这里看去,它们就像在夜半深海里穿行的群鱼,被红与绿的发光海藻牵引着,于十字的漩涡处相逢,并在人造神谕的指引下学会了相互避让。
——这里是艾源街的一角,曾经是艺术气息浓厚的风情街区,大部分建于河道上,向左是码头,向右是城区,而如今,破败的只剩下路两旁的艺术灯:漆黑的、弯曲的,据说是来自极北异国的造型,如今在空廖白看来,这两排路灯像极了不明生物的肋骨化石。
所以,某种意义上是时光的尸骸。
滴滴嘟嘟,是音乐、人群的嘈杂、还是笛声或海边的号角,一时间少年有些恍惚。
前方的运河,已经被白天的送葬火化成紫红。
[那么,说说正事,关于你的委托,聊聊那个女人的死亡吧。]
或许好友的声音能将他拉回现实——如果他没有看到那样的光景的话。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海中,那位少女显得是如此刺眼。
是因为鲜红色的袍子吗?
否,在黄昏的留残下,万物都被平等染色,深深浅浅的光辉就像黑夜的大海一般迷惑人心,只是一抹鲜红,反倒是与夕照相融。
那么,是因为她长到夸张的漆黑秀发吗?
否,如果距离够近,少年一定会担心那绸子是否会被来往的路人践踏弄脏,但隔着天桥的高度差与低分辨率的世界,这种想法还无力在他的脑海中泛起涟漪。
那么,一定是因为她在动态的人群中保持了静态,就像定格不动的一帧照片,顽固地绵亘在不耻停歇的现代文明之中——可是,她为什么抬着头,为什么睁着那翠绿的眼,遥远却又直接,似乎跨越了物理上的隔阂,直接望进了空廖白的心流里。
勾引少年的,是一种单纯而又强烈的印象,是与这夕阳、半损坏的星空、忙碌的城市格格不入的印象,对,并非他望着她而被吸引,而是她望着何物这一行为所散发出的引力将人捕获——一只有着幽绿萤灯的深海鮟鱇。
自己认识那张脸——或者说,自己认得那种印象与感受,正因为看不清,所以比看得清的时候更加笃定。
“洛石!”呼喊声脱口而出。
嗡的轰鸣,是何处的地上铁经过的强音符。
[嗯?你说什么?]
“抱歉柏岚——”空廖白已经开始了奔走,从那暂时独立于城市、此时还未有他人走上的天桥楼梯上踉跄着:“晚点再说!”
[喂,你——]被单方面挂掉电话后,她气愤地吐了口气,抽了根烟,用在他人面前绝对不会吐露出口的脏话辱骂着死去的汽车残骸。
而另一地点的男孩,已经从天桥的路径上呼啸而下,逆着人群,在偶尔投来的不熟识与不理解的目光里,碰撞着、磕磕绊绊地跑向那血红之影——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份意象有多么不详。
什么都闻不到了。
/如果人能在走马灯中再次度过自己的一生,那么现在的我们究竟是否还活着呢?/
那是,她失踪前曾说过的话语。
/如果,我从那走马灯中醒过来的话,同在梦中的你我,或许就是别离之时了。/
那时,她皱着眉,却扬着嘴角,似乎用逆位的情绪去笑着。
让自己看入了迷。
——1998年的初冬,夏洛石于临海市的最高建筑火星天普塔上坠落,被判定为自杀。
——1999年的深夏,空廖白于临海市艾源街的天桥上,望见了已经不复存在的身影,而她已是无名之人。
其中有种种细节,伴随着思绪的电光在脑中翻来覆去,而少年已经来不及追上。
他急切的脚步,渐渐放缓,在离少女两步左右的距离时停下。
他紧促的呼吸,徐徐迟延,在距夜晚两秒前后的时间中平缓。
脑海中回响起夏洛石常念的诗:
/隔着悠长的岁月,我以何与你再见?/
——以沉默,以眼泪。
“好久不见,洛石。”
空廖白平静地,发出致意。
“我就知道,你不会......”
——你不会死?
不,自己的确,见证了她死后的世界,并且在其中生活一段时间了。自己亲手给她办了葬礼,泪水也好时光也好,都跨越时空诉说着曾经。
那么,虽然被冲动笼罩,看来理智仍在残留,这时也说不好思考的延续是福是祸,只知大脑的一侧正响着警钟——别去细想。
此刻,大地正在给自己披上夜的锦被。
城市被从地平线出发的暗所吞吃——如果有人从高处向下俯瞰,比如从火星天普塔上,大概会注意到这几秒钟诡异的日常,毕竟,那影子来的过分平滑,如结冰如流云,无可逆转地覆盖白黑分界。
正因为是一瞬间的变化,而且符合人们的认知,所以平常是不会注意到的奇景。
而此刻,在空廖白眼中的日光变迁,却变得十分缓慢。
那夜晚的行军暴力地跨过楼房、淹没天台的水箱,抹去电线杆的顶端、熄灭楼宇的反光,甚至黯淡了半条河流映射的天——却竟胆怯地停顿在了少女的身后,由动转静,仿佛撞上了什么质量极大的存在而被黏住,不......说到底,应该称之为少女吗?
那不过是有着比夏洛石更长头发的,瞳色不一的......什么?
背后即是黑夜,面前便是黄昏。
“你......。”
人群是否还在自己周围,车流有无在身边鸣响,一切事件,在这个步入视野的存在面前似乎都失去了容身之地,而此时,“她”深绿青的眼中映射无物,嘴角向一侧歪斜上扬,露出了可以用戏谑去形容的微笑。
“奥菲斯之卵——看来离孵化已近在咫尺。”
那是自言自语,亦或是某种启示,总之是空廖白所无法理解的话语,声音清脆的就像完美调音的钢琴,按下黑白双键,该说如阳般潇洒,还是说是如阴般幽柔?
最为奇妙的是,那语调与语气在平日时不免有些怪异,仿佛是置身于古代剧的舞台之中,正郎朗宣读着颂词的使者一般,倒是颇有几分自己熟人那味道;只不过,比起尽职尽责,似乎是更多了些不屑与嘲笑。
“洛石......不对,请问,你是?”
轻声呼唤那个熟悉的名字后,他又摇了摇头。
依旧风平浪静,少年的情绪宛如被上了坚锁,到底是他自身的特质,还是生物本能在叫他克制,此时此刻,还不得而知。
他又向前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这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但片刻间,手臂便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他以微笑去回报微笑:“对不起,似乎是我认错人了,虽然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果然......你不是那个人。”虽然话语的内容有些奇怪,但他所讲的都是真情实感。
“哎呀......。”对方一副仿佛才发觉自己在面前那样,细长的眉头向上一挑。
“是你呀,看来我们格外有缘的样子,竟然又再次相遇。”
她鬓发对称,额发整齐。
那颜色堪称古老的绿瞳孔里,似乎镌刻着时间的流动,显示出空廖白的倒影。
而后者则一头雾水:“嗯?虽然,我想说的是,大概某种意义上的初次见面?”
“嗯,从不同角度理解的话的确也可以这样说吧,哎呀,但我还是记得你,我享受孤独地安眠,因此,对突然地来访过于敏感了。”
在还没问出这句话的含义前,空廖白就感觉到腹部十分冰凉。
惊愕,他看着少女将手掌放在了他的肚子上。
她的左侧嘴角似乎又上扬了几分。
“轰出那么大个洞,还真是抱歉咧。”
低头观瞧,冰冷的手掌用过于不温柔的力度揉搓着,她似乎在寻找着不存在的伤口,少年这次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面露难色,苦笑着。
说句实话,感觉结肠被扭曲成了一滩。
“作为那一枪的补偿,我来给你一条忠告吧。”
她依旧举着手掌,皮笑肉不笑地活动着五根手指;她似乎兴趣盎然地在把玩着由空气组成的肿瘤。
在空廖白回忆起那噩梦的前一秒,红袍之影泛着桃色的嘴唇便贴近了他的耳边,什么温度都感觉不到——
“为了你自己,请快些归家。”
印象回溯——飞翔、夜空、月球、红袍与自己的内脏。
“这座城市的夜晚,盘踞着魔窟。”
少年在梦的追击下胃部一阵翻腾。
“至于我的名字,我想你已然知晓,幸运之人呀。”
不见影踪,无需张口,直接从骨髓中震动的话语。
咻——
带有奇异旋律的清脆哨音,解除了这个世界的寂静——这大概是红袍之影发出的响,伴随着人群流入五感的,还有车的尾灯与嘈杂,以及一度消失的艾源街臭气,少年的眼前再无那神奇的人身。
暗吞吃了过去,排泄出了城市的灯火通明。
天黑了。
“呕——”
空廖白隔着防护栏,朝着墨水般的运河倾泻着不适。
近乎虚脱后,他瘫坐在了地上,汗如雨下,人流只是绕着他走开,毕竟,不论醉鬼还是毒苗,在现在的临海市也算不上新鲜事,或许也有零星几个心善的过来问候,但都被少年以微笑并摆着手拒绝。
头疼得厉害。
呼吸——
“......这也......太糟糕了。”
他抬起头,睁开眼,模模糊糊间,头顶是白花花的浮雕路灯,弯曲着枯骨般的身子,扭成了一个头部放光的漆黑问号: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论如何都无法用常理去理解的事件,不然的话,就像远川说的那样,自己有了臆想症,但如果刚刚发生的怪异是事实,或许病理性的失调还要些许幸福些。
自己并非是拥有坚定自我认知的那类型,自信也会很快消退,虽然直觉在诉说真实,但也无法否定直觉是带有很强欺诈性的机制,看来,仅靠自己的确无法得出答案——于是,他想起了交付给新柏岚的委托。
/请帮助我找到夏洛石死亡的真相/
至今,还记得一个月前,柏岚那精致面孔扭曲起来的场景——那也难怪,毕竟,她们曾经那么要好。
毕竟......她已经不记得她了。
对,夏洛石这个存在,被临海市遗忘了。
/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位立于冬春之间的红颜,正因为无人能认知到她,所以我也无法确定她是否真正存在过。/
就算如此,我想要相信她曾经活过,这并非什么伤春悲秋的矫情,而是这横亘在记忆里的存在,目前就像这在梦中被轰碎的腹部一样。
伤口不存在,但是疼痛却残留了下来。
是如此得鲜明。
空廖白的脑海中回响着一句话:或许这便是,从梦中醒来的代价。
他带着忐忑的心情,再度拨通了新柏岚的号码。
太强了,说实话有点被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