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霍普重病时,贝里夫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人体是非常脆弱的组织,很容易就会得病,很容易就会老去,也很容易就会死去。
贝里夫的一个疑问也因此得到解答:为何仅仅几年,霍普就能从「壮如牛」到几个月前贝里夫见到的那副柴干身材,他理解了,是因为他在那个时候就得病了。
而有非常非常多的病能让人暴瘦与肌肉萎缩,所以贝里夫不好判断霍普得了什么病,但如果得的是那个病,那个被称为「死神病」的绝症,那霍普就真的没救了,贝里夫由衷希望不是那个病。
从怀若市出发后,如同西里尼所说的一般,到达恩德市时过了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贝里夫在马车上过得有些煎熬,因为他也算是见过父亲工作的样子的,他也见过只是错过几天,他的家人就错过了见病人最后一面的事例。
这样的事例据他父亲所说有很多,而且病人家属最终都会怪罪到医生上,理由无非是医生不够好,手术出错了,开的药错了等等,有的病人家属一上头,还会直接拿刀砍医生。
贝里夫对医生这个职业完全没有兴趣,只是想要做做样子,讨父亲开心,从父亲那多拿点钱,好凑旅费而已,他从来没想过之后要从事这个职业。他并不是因为害怕被不讲理的患者家属杀死,只是因为不感兴趣而已。
他能再活几个月,纯粹是为了想要再次见到霍普,把银色怀表还给他而已,在这之后的事情,贝里夫也不知道,他很迷茫。
因为不管做什么事情他都是一学就会、一做就懂,他体会不到做这些事情的乐趣,体会不到学习的乐趣。
他找不到想做的事情,因为能做的太多了,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同样的,他也感觉不到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他觉得活下去非常煎熬,所以才会有几个月前的那一幕。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拯救过自己一次生命的霍普能够为自己指明方向,如果是他所说的话,贝里夫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坚持下去。
但霍普现在可不可以说话都不一定,找到霍普之后,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在马车上的这十几天,他一直在想这些事情,终于,马车到达了恩德市。
恩德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法赛特地区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没有那种心情去理解,也没有那种心情去思考,他只希望能够快点见到霍普。
按着西里尼写好的纸条,贝里夫刚下马车就笔直前往了A区505号,这里据说是霍普父母的家,也是霍普的老家,因为不知道霍普躺在哪张床上,所以贝里夫也没有直接去恩德市中央医院,而是来到了霍普父母家门口等待。
等待的时间很快,但又很慢,贝里夫就这样从下午等到晚上,就算到了很晚的时候,就算已经冻得贝里夫手脚失去知觉,他也一直在等待着。
此时早已不是贝里夫刚出发时的秋季初,经历了三个月的旅程,季节早已转为冬季,天上自然也是下起毛毛细雪,不断等待的贝里夫身上积满了细雪,而他只是时不时拍拍,随后继续等待。
终于,在非常晚的时候,有两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夫妇缓缓走来,他们看到守在自家门前的少年倍感疑惑,看到他浑身雪白,以直觉就能知道他在这里等了至少几小时。
「少年,你在我们家门前做什么?」
「我在……」
或许是冻太久了,贝里夫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让安森夫妇急坏了,他们连忙把贝里夫请进寒冷的家中,点亮油灯,烧开水泡了杯茶水递给贝里夫。
过了好一会,贝里夫才缓过来,随后对安森夫妇道出自己的来意。
「我是来找霍普·安森先生的。」
「又来了吗,他到底认识多少人……」
夫妻两人一个杵着头一个托着脸,一齐叹了口气。
自从他重病在床的信散发出去以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些人希望探望霍普,他们一个个全部拒绝,其中有被拒绝一次就果断离去,还有的是坚持了几天,坚持最久的一个便是霍普从小玩到大的挚友西里尼,他在这活活坚持了一个月才离开。
虽然探望的人不少,但像是贝里夫这样只有十五岁的孩子非常少见。
「今天也晚了,先休息吧,我帮你准备一下……」
「好的。」
看望霍普不是件容易事,这事贝里夫早就从西里尼那知道了,社交辞令一类的技能,贝里夫并没有学太多,此时他为自己没有认真学习许多技能而懊恼。
他希望能在霍普还能说话的时候见到霍普,把银色怀表亲手还给他。
贝里夫的内心愈发焦急,他希望能快点见到霍普。
但或许是因为长期的旅途,又或许是因为在门前冻了七八个小时,他刚上床没多久就早早睡去。
隔天醒来时,外面下起大雪,这让安森夫妇也没法离开家里。三人一齐吃完早餐后,由安洁莉娜·安森泡了一壶热茶,三人就这样抱着温和的杯子谈话。
安森夫妇的欲求很简单,就是希望能把面前这位小伙子给劝回去,而贝里夫的欲求也很简单。
「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请问你叫?」
「我叫贝里夫·加泽夫,先生。」
「……贝里夫?」
两人瞪大双眼对视了一下,两人一起盯着贝里夫,不如说,是在他身上寻找着什么。
「你有那个吗?」
「当然,我就是为了将这个还给他而来。」,贝里夫说道,从怀里掏出了那枚捂得有些暖和的银色怀表。
「没错,就是它。」安洁莉娜细声说道。
她用怀念的表情接过这枚怀表看了许久,随后又递给了贝瑟伯格,他看了一眼后便确定这就是「那个人」的怀表。
两人确定这枚怀表不是假的之后,又将其递给了贝里夫。
「外面这种雪再过一会就停了,好了,就带你去见他吧。」
「他……还好吗?」
「还好,只是一两天而已,别担心,小家伙。」
「但是这天,霍普先生不会冷吗?」
「呵呵,他是不会感觉到冷的,别担心。」
说起来,贝里夫少数碰到霍普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明显比一般人要高许多,以至于让贝里夫觉得他有些烫。
「这就是他得的病吗?」
「不,这是天生的,他一直都是怀揣着一腔热血的家伙,不用担心。」
「原来如此。」
看来这是天生的体质问题,从书上,贝里夫的确知道有些人的体温高于一般人,这些人有的长命百岁,有的人十岁都活不到,这样看来,霍普应该是中间的那类人:能活,但活不久。
但直觉告诉贝里夫,这或许并不是霍普病危的原因,能把他病倒在床上的病应该不多才对。
三人又闲闲散散聊了几句之后,外面的雪停了。
在前往恩德市中央医院的路上,贝里夫仔细观察了一番周遭的城市,这般原始的风景,他只在小说里见过。
大路上的石砖凹凸不平,周遭的人的穿着相比起斯达特市的市民来说简直就是披了块烂布当做衣服,市里也不知道是如何处置秽物,恶臭气息时不时就会突袭进入贝里夫鼻腔与口腔里,让贝里夫刚开始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明明昨天都没有闻到,为什么今天会显得如此恶心?
贝里夫跟着安森夫妇走了许久才到中央医院。
恩德市中央医院,其医疗水平相比起其他地区来说,算是十分出色,但若是比起欧里埃尔地区,那可真是弱上太多,其他的先不提,恩德市首先还是一个还未通电的城市,一些早就被欧里埃尔地区废除掉的,宛如邪教作法一般的」医术」,在恩德市里依旧存在。
不仅是医疗技术,就连卫生条件,比起贝里夫的老家斯达特市来说都要差上许多。
医院没有暖气,也没有消毒水的气味,也没有那些基础的防护措施。
在斯达特市算不上什么大病的病状,在恩德市可能就是绝症。
「啊,你们来了,安森先生,安森女士。」
刚进入医院内没多久,就有一名护士打扮的女士前来与他们打起招呼。
「霍普他还好吗?」
「嗯,没有太大变化。」
「那就好,我想再带一个人进去看望可以吗?」
「就是这位少年吗?」
「没错,他是霍普的熟人。」
熟人……
贝里夫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字,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霍普的熟人,他就连霍普天生体温很高这件事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是霍普的熟人。
但不知为何,周围的人一见到这枚银色怀表,便会断定自己是霍普的熟人,这是为何,贝里夫并不知道。
对安洁莉娜的请求,护士自然是同意了,这并没有什么好拒绝的,霍普得的并不是什么具有传染性的病,这是院内医生早就断定的,多个人看望自然也是没有问题的。
一步,一步,一步。
四人一齐向着霍普躺着的房间前去。
房门打开,护士领着三人一起步入其中。这是一间单人房,这间病房只有霍普·安森一名病人,这并不是因为医院的床位供应充足,而是因为他的病症过于特殊,不具有传染性,却也是个治不好的病。
将他独立出来,一是为了防止传染的可能性,二是为了观察记录。
「啊,霍普先生,您醒了。」
「……」
霍普没有回应护士的搭话,而护士也没当回事,开始照顾起霍普。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幅只包着皮的骨架,眼眶深陷,嘴唇干裂,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骷髅一般,若是说木乃伊存在复活的话,想必会是这幅样子吧。
霍普尽管没有说话,但眼睛却还不断移动探索着,看到自己父母时,他露出欢迎的笑容,而双眼聚焦到贝里夫身上时,他的瞳孔直直瞪大。
「你一直在等的人来了,霍普。」
说出这句话的,是他的母亲,安洁莉娜。
「好了,快去吧,他等着你呢。」
「呃,好,好的。」
因为霍普的样子实在是过于超乎贝里夫的预想,让他呆在原地许久,被安洁莉娜推了一下后才意识过来,向着霍普病床的地方前去。
他该与霍普说什么呢?
他曾经幻想过许多可以与霍普说的话,但真的见了面,他却想不到可以说的话,心脏不快地跳动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去霍普身旁。
当贝里夫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后,霍普与贝里夫的视线相交,他们对视了一会后,贝里夫便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他就算变成这个样子,也没有任何改变,他还是那个霍普·安森。
「霍普先生,我来了哦。」
「我出发是在三个月前,我跟你说的一样,特意坐了有些拥挤的马车……虽然有些挤,但的确是非常温暖。」
「但因为没有事先买坐垫,搞得我屁股痛得要死,都怪霍普先生没有事先说出来。」
「……」
「我听你的话,先去了黑罗格地区怀若市C区508号找了巴德盖·蒙巴特先生,那家伙真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不可回收垃圾,居然还骗我霍普先生过几天就要拜访他,我还给他当了几天家政工,最后还是阿丽黛尔女士回来,我才知道他骗了我。」
「之后,我去找了西里尼·拉拉安先生,听闻他是您的挚友,听他说你们似乎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他是一个非常温柔且优秀的人,事业有成,但不知为何没有结婚,从他那我才终于知道霍普先生得了病,也知道霍普先生在恩德市里。」
「最后,我就坐上马车到这里了,到了你的面前,终于见到你了呢……好久不见,霍普先生,自从上次分离,好像有九个月没见了吧?」
「……」
「才九个月,你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了呢,有好好吃东西吗?不吃东西当然会瘦成这个样子了。」
「……对了,这次我是来把这个还给你的,是你的银色怀表,在我手上可是保管得好好的,你看,还发着光呢。」
「……」
「你不要吗?」
「……」
「要给我吗?」
「……」
「……那我就收下了。」
「天色差不多了呢,那个……或许很突然,又或许由我来说并不合适,但我觉得应该有人跟你这么说一次——」
「霍普·安森先生,你这一生活得非常精彩,若是将你的人生比喻成即将掷出的石片的话,那肯定能漂出上百次水花吧。」
「……霍普先生,不是你说的男子汉不能轻易流出眼泪吗,怎么就哭了呢。」
「今天已经很晚了,我明天还会来探望你的。」
「那么,明天见,霍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