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上月27日 晨11刻01 治癒所大都分部
推開治癒所的玻璃大門,提爾利特一個人走了進去。
沒錯,一個人。
「科裘拉先生真的是.......」
回想起十幾分鐘前的鬣狗,貓人只能暗自嘆口氣。
走到一半突然說什麼想起來還有點事,就像陣颶風般跑走了,他想攔都攔不住。
還有事情的話,至少要好好記住才行啊。寫個筆記什麼都好吧。
提爾利特有點無奈。
但是,不管身為輔助的科裘拉在或不在,必須做的事情都沒有變。
治癒所。
雖然從名稱上看來是醫療機構,不過本質上卻是不折不扣的學術機關。
附屬於科研局底下的最大醫療研究單位————俗稱,治癒所。
治癒所的確有專業醫治各類傷患的醫師,但同時也有一群研究醫學的學者們。
坐落在大都西、南城交界處的治癒所有著全亞勒莫第二大的規模,以及整個大都第三高的建築。
順帶一提,規模最大的治癒所在臨海水都.溫爾,而大都前二高的建築物分別是衛兵團南城分部,和可以說是與南城分部背對背建立起來、同樣位居複合巨都中心的騎兵團北城總部。
至於為什麼要叫治癒所這種容易讓人誤解的名稱?
很遺憾的,這並不在提爾利特的知識範圍內。或許了解治癒所歷史的分部長可以解答,但就為了這點事去拜訪未免也太小題大作。
總之,現在還是專心在手頭的工作上吧。
然而,當貓人踏進治癒所內時,整個大廳的空氣瞬間凝結了。
不管是抱著資料經過的學者、身穿白袍討論事情的醫師、坐在一旁休憩區閒聊的學生、還是打掃中的清潔人員,全部都停下手邊的動作一齊看過來。
一瞬的沉寂。
然後,是低聲的熱議。
「那個制服......是衛兵團的吧。」
「搞什麼,不是已經把資料交上去了嗎?怎麼還......」
「又是衛兵團........該不會是前幾天的.....」
「喂、喂,別亂說啊,要是真的被禁止那我就慘了......」
「何止你,真的是前幾天那個的話.....我們大概都得完蛋啊...!」
「那個......?」
怪異的氛圍讓提爾利特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門口。
現在退出去也不是,繼續往前走也不是。而且這些視線的感覺讓人非常不舒服,這是......
懷疑中..........帶有厭惡...?
怎麼回事?
就在這讓人背脊發麻的氣氛僵持了好一陣子後,一名垂耳的犬人學者看上去是鼓足了勇氣、硬著頭皮走到貓青年身前。
「請問.....您是衛兵團的人嗎?」
「是的,我是。」
看到提爾利特如此自信的回答之後,他的臉色立刻變差了好幾分。
「那、那,不知道您今日來訪有何用意.....?」
「唔,不用那麼緊張。首先,我並不知道我的同事到底做了什麼,如果有失禮數我可以向各位道歉,其次是我到訪的理由跟你們議論的事情完全無關。我是來調查最近發生的謀殺案的。」
說起來,你們在講什麼我也根本聽不懂啊。
「呃、您的意思是.......?」
「———我聽說被害者的遺體在治癒所裡。」
「啊、呃,是的。的確———的確是在這裡沒錯。」
「那麼,能否佔用你一點時間,幫我帶一下路?或是.......至少讓我知道他們現在在治癒所的哪裡。」
於是,貓人第二次看見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帶、帶.......非、非常抱歉,帶路沒有辦法....但是您可以從那邊的樓梯下去———都在、都在下面的。」
「下面?」
「呃、那是一間實驗.....研究室,裡面會有人跟您說明的。」
「我知道了,感謝你的幫助。」
提爾利特禮貌性地道謝過後,便往犬人所指的方向———大廳的左側深處走去。
期間,扎人的視線並沒有消停的意思,抖動耳朵,仍然可以捕捉到碎語。
「......他說沒有呢...........」
「嘖,你信嗎?........衛兵團的傢伙都........」
「說起來之前也.....」
默默的聽著這些,貓人快步走下樓梯。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讓本該密切合作的治癒所與衛兵團之間產生了嫌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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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
越順著樓梯往下走,越能感受到室溫的驟降。
陰涼的地下空間————已經完全不只這種程度了。
寒氣一點一點滲透夏季的薄制服,提爾利特摩娑著手臂。
儘管有毛皮的抵禦,還稱不上寒冷.......但這溫度依然反常。
而且,鼻尖一直有種微弱的搔癢感,可能一不留神就會打噴嚏。
————當然,絕對不是因為這份寒氣。
這種感覺反而更像.....更像是.........
「哈啾。」
小小的噴嚏應聲而出。對了,就跟和那名狼人打鬥時所打的噴嚏一樣,是一種......非常不自然的感覺。
這下面究竟是什麼狀況?
走下最後一級階梯,映入眼簾的是寬大的空間。
昏暗———或是說顏色詭異的燈光讓整間研究室呈現冰冷的暗藍色,從樓梯口看過去整個空間貌似為I型,較近的兩側深處擺滿了櫃子,堆積在上的全是紙類資料,甚至有擺放不下隨意疊在地上的。
正對著樓梯口的是寬敞的長廊,左右兩側各開出許多類似房間一樣的空間,但卻沒有門扉。冷冽的白光從其中幾間的門口處漏出。
以及仔細看,長廊中除了隨意放置的幾張金屬圓凳之外,還有一個側身站著的身影。
那是..........
「.......人類?」
「是厄勒比狄[眼鏡蛇],別搞錯啊!」
在這種溫度下只穿一件深藍薄長袖上衣和過長米色長褲的青年轉過身大吼。
提爾利特被突如其來的大音量嚇得眨了眨眼,這才重新審視面前的青年。
身高比自己略高一些,耳廓略尖,微微張開的口中能瞥見與其他牙齒長度不同的兩顆醒目尖牙,棕色的短髮稍有凌亂,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去,似乎也呈現深暗的赤紅。方框眼鏡後是綠中帶藍的雙眼,儘管有著濃濃的黑眼圈,但聲音卻毫無一絲疲憊感。
頭上橫搭著一塊寬白布,左右延伸的布條蓋過肩膀與一半的背部,垂下的長度甚至超過雙手,若是將布再往前拉一些,也能遮住半張臉。
與髮色相當的長尾遍布鱗片,正不高興的拍著地板。
儘管沒有見過這樣的蛇人族,但毫無疑問的,他不是人類。
「啊,對不————」
「你就是這次的負責人?來的太慢了。」
道歉被對方的話給截斷。儘管心情還不是很好,但他仍然走到貓人面前,一開口就直奔主題。
「是的,雖然今天才上任......自我介紹晚了,我是提爾利特.埃塞俄比亞,隸屬於第十分隊。」
「今天..........算了,有來就好。我叫刻爾托德克......刻爾托德克.洛弗奧德斯。我不會說請多指教,因為以你的立場,最好也不要見到我那麼多次。但是,只再說最後一遍,種族是蛇人族,厄勒比狄。不准搞錯。」
「洛弗......洛弗奧德斯[眼鏡王蛇]?!」
咦?王種?!
「聽說是新進課程,有反應就代表你種族學學得不錯。」
「的確算新......但這幾年改成軍訓營裡人人都要修好才能走。」
畢竟跟種族相關的事件一直都是不減反增,因此對於這種改動提爾利特當然是舉雙手贊成的。
但是偶爾還是會遇上例外.......就比如說現在。
「哦。....有什麼想問的之後再說,留給我們的閒聊時間並不多。跟我來。」
厄勒比狄青年轉身就走,貓人自然是乖乖跟上。
不過.....總感覺他的態度挺冷淡啊。
接下來有一陣子,整間研究室裡就只有兩組腳步聲。
「————屍體一共有三具。」
先開口的也是刻爾托德克。那口吻中幾乎不帶一絲情緒,只是冷靜的、平淡的陳述事實。
「年齡、性別、種族、職業都存在差異,唯一相同的只有死法。———你剛好在腐爛得徹底以前趕上。」
「腐爛......」
提爾利特皺了皺臉,就沒有更好一點的說法了嗎?
「最近大都雨下太多了。嘖,真不舒服,是叫大陣雨來著?多虧那玩意,增加了我不少工作量。」
蛇人青年咋舌,看得出他不甚喜歡夏月的氣候特產。
幾乎走到長廊的底端,提爾利特跟著他拐進右手邊的無門空間。長長的蛇尾晃啊晃,啪地按開了燈光的開關。
刺眼的白光讓貓人瞇起眼睛,幾秒後,房間的全貌才慢慢呈現在眼前。
雖然只存在於知識中,但這裡大概是從教國學習到的、進行一種叫做「手術」的地方。
掛在牆上的木架,房間正中央擺放著冰冷的鐵台,深藍的寬布蓋在鐵台上,也遮蓋了台上的東西。
從布面的凹凸來看,那恐怕————不,肯定就是其中一具了。
「這不是手術台,充其量只是模仿了外觀而已。」
彷彿看穿了自己的思考,刻爾托德克沒好氣的說。
「不用那個臉,埃塞俄比亞[阿比西尼亞貓]出了名的就是藏不住心裡事,看了就知道。」
「有那麼明顯嗎.......」
「至少我看得出來。」
走近鐵台,蛇人青年伸手掀起藍布的一角———然後又放了回去。
「屍體的狀況很差,儘管我已經盡可能降低溫度了———但看來你還是沒有完全趕上。」
「怎麼說?」
「———他們都在排水道裡面被發現。」
一手放在鐵台上,刻爾托德克慢慢開始解釋。
「大都的排水系統很良好,這都是多虧了遍佈整個洛威伊斯的排水道。而已經運作十年左右、又有在定期維護的排水道不太可能因為一次兩次的大陣雨就堵塞,導致街道淹水。———問題是兩天前就發生了。」
「啊。」
提爾利特低呼一聲,他想起來了。
在餐館和科裘拉先生也有提過這件事,而且沒記錯的話————
「........淹水的,不只一處。」
「———還是有些頭緒嘛。」
晃了晃長———真的很長,大概有一公尺半以上———尾巴,蛇人青年繼續說道。
「正確來說有三處。洛威伊斯的排水道有看得到的地上部分、與看不見的地下部分,而這些屍體就是在地上地下的交界處被發現的。」
「..........」
「從前天下午被發現,到半夜被送到我手上為止,長則五天、短則兩天,都有浸泡在水中的痕跡。.....嘖,凈給我添麻煩。」
刻爾托德克拿過擺在架子上、夾著數頁紙張的板子,遞給貓人。
「這是?」
「你的同事寄放在我這的。簡單的資料而已,但我建議你還是先看過。」
用尾巴拖來一張高腳椅,刻爾托德克一屁股坐上去。提爾利特則是倚靠著牆,快速翻閱手中的紙。
紙張上列著死者的資料,這三人分別是三十一歲的犬人男性、十二歲的鼠人女性、四十七 歲的虎人男性。職業則是一般市民、潾耀餐館老闆之女、以及從外地搬來大都的工人。
等等,潾耀餐館是.......
提爾利特心一驚。不就是那天跟科裘拉去吃的那間店嗎?!
「死因是頭部受創及失血過多,傷勢集中在身體背面的頭、頸部,不論哪一位都是遭到刺殺。」
「刺殺......是劍嗎?」
「不是。傷口很密集、不寬,卻又深,我判斷是長匕一類的刀具造成的。————而且精確的令人畏懼。」
「...嗯?」
「我指的是下手的位置。大血管、腦幹.....從傷口的分布不難看出兇手都在瞄準這些部位,能讓人迅速斃命的重要部位。殺意很重,而且是相當有經驗的———」
「不、等等。請先等等,刻爾托德克先生。」
「....醫師就好。怎麼了?」
從剛才開始就把紙張來回翻的沙沙作響,貓人似乎發現了什麼。
「這裡寫到的......『發現時皆有部分身體部位缺少』,是怎麼回事?」
「我現在正要講。」
厄勒比狄青年微微瞇起眼,似乎有些不高興。
但並不是對於提爾利特的打斷,而是屍體遭到毀損一事。
「...就跟你讀到的一樣,屍體上都缺少———或是說被割走了原本應該有的東西。犬人少了尾巴、鼠人少了右耳、虎人少了眼睛。」
「.......戰利品的....收割......」
句子下意識從嘴裡滑出。
腦中閃過的是以前讀過的故事,講述四方大戰時期士兵們為了方便計算擊殺的敵軍數、或是炫耀自己所打敗的敵人,會切下他們身體的一部份帶走。
忽然,極度不悅的咂嘴聲傳入耳中。
「———如果是的話,真是令人作嘔。」
來源自然是一旁高腳椅上的刻爾托德克,那眼鏡後的綠藍色雙眸此時正搖曳著強烈的情緒。
「戰爭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還在重複當時的行為?就那麼.......值得懷念嗎.............!」
那打從心底厭惡的反應讓貓青年感到意外。
或許是注意到提爾利特的視線,蛇人輕咳幾聲,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失禮了,請當作沒看到吧。我能主動講的就這些了,還有什麼要問的?」
「嗯.......」
貓人思索了一會。
他給的資訊已經很詳盡了,剩下的部分也有寫在衛兵團同事留給自己的資料上。唯一說要問的嘛......
「由於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實際見過遺體,所以......我可以完全相信你所說的就是事實嗎?」
「很遺憾,我沒有要跟你玩信賴遊戲的意思。」
這回答也有些出乎意料。刻爾托德克從高腳椅上跳下,走到蓋著布的鐵台旁。
「我只陳述事實,信或不信那是你該思考、判斷的。還是說你就那麼想看?」
「可以的話,我希望親眼看過。」
「哦。那過來吧。」
也不多廢話,蛇人青年在提爾利特靠近鐵台後刷地把布揭開。
躺在台上的是壯年的虎人,但吸引貓人目光的不是泡脹的身體,也並非腐爛殘缺的肉塊。
「眼睛.....不見了。」
本該是眼珠的地方只剩兩個漆黑的洞。越是看著它、就越有種似乎也被凝視的感覺,令人不寒而慄。
「剛才也說過,虎人是——————不、不對!快讓開!」
「嗚哇!」
原本稍微走遠正在收拾藍布的刻爾托德克突然丟下手中的布,二話不說衝到鐵台旁把貓青年擠開。
「哎,怎麼了?」
提爾利特有點狀況外,但看到他的神情逐漸凝重,抓在鐵台邊的手越來越用力時,便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眼睛.......不對.............」
「但是你剛剛說———」
「————虎人被帶走的、是右眼。」
說到這裡提爾利特也察覺到不對勁之處。
因為眼前的遺體...........可是雙眼都不見了啊。
「......他來過。」
垂低著頭的刻爾托德克緩緩吐出句子。但那眼中充斥的除了驚訝與不敢置信外,更多的是怒火。
「那傢伙、兇手,趁我不在的時候,來過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