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南城衛兵團分部的接客室。
寬敞明亮有門面,卻也不顯奢華的長房間裡,相視而對的兩座沙發上,一名虎人坐在背對著門口的那邊。
房間左側一整片的落地窗,透明乾淨的玻璃被木條分成眾多格子。其中一扇窗户半敞開,微風經過室外的庭院進到房內。
於菟山君坐著,只是平靜的坐著。
即使他對面的沙發、乃至整個房間都沒有除此之外的身影,他仍然靜靜、筆直地坐著。
喀答,牆上刻鐘的指針動了一格。
「您要保持沉默到何時?」
虎武僧開口,對象————是面前空無一物的沙發。
微風吹過。
『....什麼時候注意到的?』
聲音傳來,但只有聲音。
「從貧僧察覺到那扇不自然開啟的窗戶之時。」
正經、認真,卻也帶著幾分戒備。而且,是聽過的聲音。
考量到近期接觸過的對象、以及會在這裡向他搭話人物,於菟山君很快得出答案。
「恕貧僧失禮,您是.......帝爾蘭德先生吧?」
『輔佐官。』
「原來如此,您就是那位輔佐官閣下。」
儘管沒有直接說明,但這種拋出官職的回答也算是在間接承認自己的身分。
「如此這般的操風技術,在貧僧的見聞中,也是極其獨特。」
『見聞.......旅人嗎?』
「正是。橫跨四區十一國,此處乃其中一站。」
『真是有自信。』
風的聲音帶著些許不信,不過於菟山君並不介意,他早就習慣質疑了。
現在要在意的、應該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輔佐官閣下,貧僧有一事想請教。」
『........』
「能否把對著貧僧的刃器都撤下?貧僧相信您一定有所誤會。」
大虎抬高右手至臉旁,前三指捏住空氣,往旁邊拉開。
空氣產生波動,灰濛濛的刀刃在指間若隱若現。
『怎麼.......!』
「隱匿的風術。貧僧曾經在某地的戰事舊址見過。」
虎武僧掛著淺笑。鬆開手,地毯上馬上出現物體壓下的印子。
風的另一端,還留在現場的帝爾蘭德小聲咂嘴。
倚著牆,站在小巷裡的白獅側頭往巷口看去。
從外面的街道匆匆經過的已經不是自己的部下,是姍姍來遲、管轄這一區的衛兵們。
出於考量,他沒有隨其他人一同回到分部,而是獨自留下來。
帝爾蘭德此時正看著兩種畫面。
右眼是很正常的巷口外街景,至於戴著單眼鏡片的左眼,透過鏡片,能看見一名輕笑著坐在沙發上的虎人。
於菟山君。
他不自覺的咬緊牙關。
『怎麼認知到的?』
傳音的風送出話語,白獅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透漏太多情緒。
他搞不懂這個人。
透過鏡片看著熟悉的接客室裡陌生的虎人,帝爾蘭德靜待回覆。
身分不明、劈頭就說要找分部、看似幫助我們[衛兵團]實際又處處有所保留,而且、是這個時候從外地來強大的菲列迪種。
白獸輔佐官瞇細了眼。
有必要、探探他的想法。
「貧僧無意冒犯,輔佐官閣下。」
即使見不到人也維持一貫的禮儀,於菟山君先用這句話做了開頭。
「您的法術火候尚為不足,因此對貧僧來說,看穿只是早晚的事。而您,在最初就給貧僧太多時間了。」
『......』
「不過您的技術的確令人敬佩,同時作用四種法術並非人人皆可辦到。」
『........有兩點要訂正。』
「請說。」
『首先,這不是法術,是魔法。風魔法的應用。其次,也不是四種。』
「您是說———」
『傳聲、聽音、遠眺、匿蹤,以及————化形。』
餘音剛落,原本把接客室地毯壓出印子的刃器瞬間消散,湧上來的僅是陣陣清風。
這是第一次,於菟山君的臉上出現了訝異。
大虎睜圓了眼。
「居然......!」
『這樣算是彼此彼此了。』
「—————。的確,看來貧僧的眼力也尚不到家。」
虎武僧吁出一口氣。
「原來如此。魔法,貧僧聽說這是罕見的才能。」
『確實有關係到適性問題........但是以後有機會再談。』
「貧僧可以視為這是您願意進入正題嗎?」
「在那之前,只是一直單方面掀開我的底牌難道不會有失公平?」
「—————若是在其他場合,貧僧大概會說此乃門派機密而婉拒。不過閣下說的沒錯,這樣的確有失公平。因此,貧僧就小露一手。」
一手摸上掛在脖子上的佛珠串,於菟山君輕輕的、轉動其中一顆棕褐色木珠。
「顯。」
彷彿將薄紗掀開,此時帝爾蘭德才認知到在沙發旁邊的高大物體。
長形的圓柱狀,暗金色的筒身似乎是金屬材質,一邊是略尖的錐形,另一邊接著一根長棒。
大約兩公尺的物體倒放靠在沙發扶手旁。
『這是......』
白獅發現他居然叫不出它的名稱。這不只是陌生,而是根本沒見過。
「轉經筒。」
大虎伸手輕叩圓筒,從回傳的聲音可以知道那暗金色的金屬只是外殼,內側另有東西。
「是貧僧的........可以說是『武器』,關於細節還請讓貧僧保密。但,絕對寸步不離。」
『靈器嗎.....』
「唔?那是這裡[大陸上]對施展法術的器具的稱呼?以貧僧的話來說,這叫『法器』。閣下或許沒看見它,不過它一定會在貧僧身邊。」
『.....原來如此。的確是獨特的技術。』
「這樣您願意相信貧僧嗎?」
『至少證明了你確實是『外地人』。』
「那麼,能來談談了?」
於菟山君暗自鬆一口氣,同時推動話題。
雖然有所預想,但能否見到人還是對對談影響甚大。
比如,他就摸不透這位輔佐官。
虎武僧思索著。
眼神、小動作、下意識的習慣,若是先不論這些,在事前的資訊上就有不足。
關於帝爾蘭達這個人情報太少了。
並非沒有打聽,而是就算打聽了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藉著稍早的那場傾盆大雨,在各家旅館和商店間來去的同時順帶蒐集到不少資訊,像是關於衛兵團,又或是分部長等等。
畢竟攸關自己的旅行目的,於菟山君對於事前準備絲毫不馬虎。
但還是太少了。
白色的獅人族輔佐官、作風嚴肅冷靜、行事柔和有禮......比起身為長官的雪豹分部長,關於他的部分都只有這種籠統的說法,甚至難以統整出一個形象。
恐怕是有刻意在控制、壓低自己的存在。
但是為什麼?
於菟山君不知道,也無從知曉。
就在這時,謎一般的輔佐官親自找上門來,而且語帶質疑。
說實話,虎武僧其實緊張得要死。
見招拆招、句句都要拿捏妥當,並且要保持一貫的從容,不放過任何細節。
被懷疑的理由不明,但是也沒有能夠好好聽取說明再解釋的時間了。
幸好,他本質上還是明事理的人。
『可以。』
另一端的帝爾蘭德閉上了眼,又重新睜開。
『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沒什麼好講的。』
「此話怎麼說?」
『..........這件事的負責人是分部長。她沒有將詳細的情況透露出來,其餘成員所知的大多都是一套說詞,就連我也沒有知道更多,只有她才是了解事件核心的人物。』
「唔嗯.........」
『我知道這是很不負責任的說法。剛才對你懷疑以及質問、現在卻拿不出像樣的答覆,我由衷地感到抱歉。』
「不會,貧僧不在意。只是......唔,也就是說,各位難道都不了解這個現象?」
『可以這麼說,但也不全然是..........現象?』
「正是,此乃一種現象。貧僧以為衛兵團的管控是建立在知情之上的。」
『.......................』
風的另一端沉默了。這與被問得啞口無言不同,是思考的沉默。
煩惱、困惑、略帶一點焦慮、疑問、掙扎。
已經不像幾分鐘前那般沉靜,一絲絮亂的情緒從微風中滲出。
於菟山君伸手摩娑著下巴。
有意思。
輔佐官在猶豫,這能代表什麼?
代表這事件、又或是說那名白狼相當重要。
能夠影響衛兵團?還是會在洛威伊斯揚起波瀾?
不管如何.......
『雖然相當厚臉皮,但是.......客人,我有一事相求。』
虎耳一抖。稱呼變了。
「請說。」
『你似乎對那個『現象』相當了解,我在此希望你能提供協助。當然,你有拒絕的權利,畢竟是我方有失禮數在先又沒能拿出你想要的回答—————』
「不,怎麼會。」
虎武僧抬手示意他先緩緩。
「貧僧不在意的。不過是這樣,貧僧並不會在意的。」
『.......?』
「別擔心,僅僅是過往的經歷而已。」
出現在於菟山君臉上的幾分落寞與惋惜轉瞬即逝,帝爾蘭德的好奇心被稍稍勾動。
但是他也明白,現在最優先並的不是滿足自己的探知欲。
所以他刻意忽視了。
「那麼———」
「這個話題,也讓我加入吧。」
指節叩響木門。大虎回過頭,在一側被打開的接客室門扉前,站著一匹高貴的豹。
漆黑的軍制服隨手披在身上,她似乎是從某處匆匆趕來。
『分部長大人?您怎麼.....』
「事情我從托莉絲那裡聽說了。」
安西亞走進室內,在兩座沙發之間停下腳步。
「既然要談論這份話題,那應該沒有拒絕我的道理?」
『請不要無視在下......!您的傷———』
「已經請『軍醫』看過了。」
準確的轉向一個方向,雪豹把領口往左側拉開。
只見白色的繃帶層層堆疊,把蓬鬆的毛髮壓下去,牢牢固定在肩膀一帶。
「這樣滿意了?」
『是......』
「那就回到正題,你們的意見是?」
「貧僧沒有理由反對。」
『在下遵循分部長的意願。』
安西亞輕輕點頭,然後在空著的沙發上坐下,示意可以繼續了。
「恕貧僧再離題一下。既然南城分部高層的二位都在這,貧僧有一建言想提出。」
「請,隨時都歡迎。」
『..........』
「———請兩位注意腳下。」
「哦?」
雪豹挑起眉,但也沒有馬上追問,只是靜靜等待後續。
「您剛歸還,應當留意南城的近況。市井街區看似相同,異相往往已然發生。———貧僧在方才的驟雨中嗅見鐵鏽之味。」
「———————」
不可能沒聽懂於菟山君的意思,南城的決策者、伊爾畢斯.安西亞輕輕闔上眼,往後靠上沙發。
數秒之後,再度睜開。
「.......很遺憾。」
虎武僧心一驚。
不會吧。
難道她想要放棄任一邊?這樣的話......
「帝爾蘭德,你必須退出接下來的談話了。」
『什.......這是為什麼,分部長大人?』
「我們————我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處理兩方,因此我需要你現在去調查街上的情況。越快越好。」
『您相信這番建議嗎?他只不過到來幾小時,在下———』
她斜眼瞪向帝爾蘭德。
細長的藍瞳就像一柄冰霜短刀,扎在自己的喉頸上。帝爾蘭德硬生生把剩下的話嚥回去。
「注意你的口氣,輔佐官。」
沒錯,即使隔著兩地只用風傳話,她也能精準地鎖定白獅「觀看」的位子。
「這是我[分部長]的決定。還是說,你是要質疑這十三年來我的作法?」
『........不。在下明白了,在下現在就動身。』
微風拂過,白獅離開了。
「抱歉讓你看到難堪的一幕。他是很好的輔佐官,只是太頑固了,不說到這種程度他不會離開。」
「———貧僧慶幸您是個賢明的管理者。」
如果剛剛所言不假,那她........就已經坐在這個位子上十三年了。
令人畏懼。
明明如此年輕,卻已經擁有此等才幹與人望,實在—————令人畏懼。
「或許如此。」
安西亞輕嘆一口氣,然後端正坐姿。
「我會讓人通知提爾利特衛兵不用等你。那麼,就開始吧。」
從她那雙如鏡湖般的藍瞳中,似乎能瞥見幾絲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