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籠子中骯髒但美麗的生物的夫人,
突然優雅地轉過身,
豔麗的身影在陰濕的地牢中格格不入。
穿著一襲青藍布裙的她宛如披上了華麗的霓裳羽衣,
如山澗流水般的清脆笑聲輕輕打動年輕家丁的心。
「夫、夫人?」
夫人勾起紅唇,
露出與平日裡淡雅笑容全然相異的魅色。
「呵呵,怎麼了?在你眼中我不是你的夫人嗎?」
「不、不,您一如既往的尊貴,夫人。」
家丁連忙低下頭。
他不該隨意盯著尊貴的主子的臉看。
但夫人給他一種極其心動的魅力。
「不用這麼畢恭畢敬的。
畢竟往後還得拜託你⋯」
夫人掂起家丁的下巴,
然後把唇印到他的唇上,
伸入粉舌把男人的一切理智捲襲攪亂。
她輕輕放開了唇,
手指抹上意猶未盡的水光。
家丁的眼神早已變成渙散且空洞的專注。
他試圖以道德戰勝揮之不去的灰靄,
拚盡心力擠出迷失前的音節:
「你⋯不是⋯夫人⋯⋯」
夫人湊到家丁耳畔,
以極其膩甜如毒的聲音輕道:
「那又有甚麼所謂?
反正人類都是僅看外表的生物,
又有誰會注意到內在的差異呢?
你記住了,在牠死掉之前,
我都會是你尊敬的夫人⋯⋯」
全身都好累、好累,
眼前的一切都在化暈打轉,
要把我拖拽入無盡的深黑中。
不能倒下,
我舔舔早已口乾舌燥的嘴沿。
絕對不能就這樣倒下。
我仍然未知眼前的他是不是敵人。
他溫柔得叫我發懾的神情、
口中所現的卻是剖心的利刃。
陽光的陰影一瞬間顯得他莫測高深、
一瞬間又似我記憶中無害溫順的那個男孩。
他小心翼翼地再度向我走來,語氣卑微無害。
「騙子大人?我懇求您消消氣,好嗎?」
⋯⋯哦?我的爪子張開又合攏。他的反應與我預想的不同。本以為他會揭穿我虛假的面目,但他的語氣是那麼的畢恭畢敬。
他走到離我相隔一米半的距離,單膝跪地,垂著眼眸繼續他的賠罪。
「關於那件事,
我只是自作主張地認為還沒到時候⋯
畢竟您還年輕,
也許我們還能好好商量想出兩全其美、
萬無一失的絕佳辦法⋯⋯
忽略了您的感受,
我非常抱歉。」
他不是在對我說話,
而是在對「狐狸」說話。
他剛才不斷嚷嚷著騙子,
或許只是這隻狐狸別具一格的名字。
我鬆了口氣——
他沒有發現眼前的狐狸不再是他熟知的「狐狸」。
也許我該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
但我沒有那麼做。
狐狸叫作「騙子」麼,乾脆叫「狡詐」還更適合。所以,真如我所料,狐狸是別人家的寵物,因為某件事與宿主產生分歧,便大鬧離家出走的戲碼。
能夠離家出走,牠果然是養尊處優。
「騙子大人?你怎麼不說話呢?我們先回家吧?你看起來狀態不怎麼好,還受傷了不是嗎?」
他對狐狸的關切表露無遺。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在旁觀察的?按照他在山林中行動的經驗,他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在行動,肯定是在附近旁觀許久。
不過⋯⋯
我對他的了解,
只停留在過去,
等著被我淘汰。
排除我衰弱的神經作祟的緣由,他倒還是老樣子。
不是老樣子,
正確而言,
他一直成長著;
我卻停滯不前地蠶窩在自己的殼內,
現在還以這副模樣與他相遇。
我看向他,虛驚的心慢慢恢復原狀。回家 嗎?也就是去狐狸的主人的家——賈家吧。我大致推斷出狐狸是那個賈家的寵物,但以狐狸的身份去那個地方求宿被我排在計劃清單最末端。
無論是以怎麼樣的身體,我對接近那棟位於山腰地帶的大宅都懷著忌憚之心,各種不好的回憶會如迷煙般纏住我,令我步伐為艱。
我能自力更生,在山林中無憂無慮。但考慮到以現在的身體去賈家興許更能保障安全,畢竟「我」絕無辦法進去那棟大宅,「我」大概也不會想到「狐狸」居然回到了逃脫的地方。
千辛萬苦逃脫後,
前功盡棄地返回。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追進山林來尋找我。我甚至連牠現在正使用我的身體做甚麼也不知道。太多的未知,對我來說絕無好處。
說不定牠正在到處了解我,好真正成為「我」。那麼,我也該試著了解「狐狸」嗎?
我在心中衡量著兩者利弊,
留在難以尋找線索的山林,
抑或前往那個賈家的大宅?
我看著他關切的目光,心中有了定奪。
我略過他走向自己剛才抓到的兔子,銜住後項,惡趣味地把兔子放到他手上。
我居然開玩笑了,這可真是值得慶祝的無趣之事。
他看著自己手中的兔子,讀不透的表情很快轉換成笑臉。
「您的戰利品嗎?真厲害,沒想到居然抓到身手矯健的兔子。」
是沒有看到我如何捕捉兔子嗎?還是他在刻意誤導我?我本來就不聰明,所以乾脆放棄令自己耿耿於懷。
抵達賈家後得萬事小心。我叮囑著自己,全然沒預想到他接下來的動作。
他把兔子放入挎包中,手放在我的肚子下,與我的皮毛摩擦的感覺怪怪的;直接單手把我托在胸前,我的身子貼在他的衣襟上。
雖說我現在是狐狸,但這種親密的肢體接觸,莫說是狐狸,我身為人類也未曾體驗過。好奇怪的感覺,原來人的體溫是如此的溫暖⋯⋯
因為現在的我是狐狸吧。
他把我抱起來的方式如同抱著寵物散步。
只因為現在的我是狐狸,
才會毫不忌憚地抱起我。
所以我才不喜歡甚麼寵物。
我甩開迷茫的心情,打量四周試圖把從湖邊走向賈家的路徑默記在心。鳥兒們以清脆的歌喉高歌,我身為狐狸被熟人抱著,這種場面實在詭異至極。
幸好沒有旁人看見,
否則鐵定會被指指點點。
啊,現在的我是狐狸,
所以無所謂吧。
我們在山林兜轉半天,終於從枝葉間看見賈家的鐵圍欄。我愣了愣,原來圍欄重新修建了啊⋯⋯
我們靠近圍欄外圍。圍欄上有好看的藤葉造型,防爬的圍欄尖端附近每隔十幾米便安置著監控系統,嗡嗡的低鳴電流聲與無機的紅光警惕著不懷好意的人。
我並不認為在藤壺鎮這種深山野林中會有強盜或小偷,
畢竟光是從最近的城鎮進山便要花上兩小時,
因此藤壺鎮治安良好。
「騙子大人,今天的動物們都額外熱鬧呢。」
我沒有吭聲,反正不知為何,我無法用這具身體發出聲音。言語不同的緣由吧。
他就那樣停下腳步,與我一同瞻望著圍欄。我疑惑地抬起頭看向他,逆光造成的陰影濃罩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卻清晰透著猜疑的暗光。
他的目光令我感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他抱著我轉身走往反方向。
甚麼?怎麼不是前往賈家,難道,
難道,他發現我不是「狐狸」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露餡了。
我只是乖乖被他帶著走而已。
我急速轉動疲憊遲鈍的腦子,
完全猜不透他下一步的行動。
只是乖巧安靜地被帶走。
難道這便是原因?
我昨晚見識了狐狸的蠻橫,
外加上他剛才卑微的態度,
彷彿把狐狸當作女王去膜拜。
我得模仿「狐狸」的嬌蠻。
還真是諷刺,
我居然需要模仿牠!
我沒有想到坦白交代身份。
潛意識與習慣總是讓我隱藏自我,
徒增的只有搖搖欲墜危危可岌的謊言。
反正,當他把我帶到一處較空曠的草地,把我放到一塊扁平的石頭上,跪在我身前時,我試著學「狐狸」以怨恨的目光瞪著他。
這對我來說並不簡單,
但並非是無法做到的事。
他默默觀察著我,
然後把身子湊近,
黑色的眼睛倒映著我狐狸的外表。
「你⋯不是萊爾吧。」
他放慢語調後,我才知道,狐狸的名字不是騙子(Liar)而是萊爾。
我命令自己不得驚慌,
按照大腦指令舉起爪子往他的左臉揮去,
感受到尖爪划過肌膚的撕裂感。
他別過臉,
瞪大著眼睛,
顯然是愣住了。
我近乎病態般看著血珠從他臉上的劃痕滲出,
他微微張嘴,
右手抓住心口顫抖著,
突然哼聲一笑,
微弱的笑聲漸漸變得歇斯底里。
「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為甚麼總是這樣對我?」
他一臉陰鷙地看向我,
眼底閃爍著愛恨交織的瘋狂,
但更多的卻是悲傷與迷茫。
看到他這副模樣,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因此我選擇甚麼都不做,
選擇了無動於衷。
他緩緩鬆開抓住衣襟的右手,
抬手以手掌抹去臉上的血珠,
但那只令傷口裂開並且滲出更多的血。
他淡漠地向我伸出沾上血痕的手。
「好吧。無論妳是不是萊爾,
我都會對妳做出警告,
所以請妳仔細聽清楚並做出決定。」
他一改剛才溫柔可親的笑臉,
莊嚴冷靜地緩慢說著。
剛才的都只是演技嗎?
我不禁興奮得再次亮出爪子。
「這次,如果妳選擇回到賈宅,
可就到死的那一天來臨也沒辦法離開了。
我是認真的。即使是這樣,
妳也想跟我回去的話,
就握住我的手。當然,
妳選擇離開,從此在森林裡生活,
我也不會制止妳,
我會當作根本沒有找到妳,
從今往後妳只能自求多福。」
他舒了口氣,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
我已經搞不清楚現在是甚麼情況了。他顯然是在懷疑我的身份,我知道他能夠與動物交流,但他剛才那席話會有背後含義嗎?
我並不認為他真的忍心把狐狸關在籠子裡。
事實上,有極大機率是他把狐狸放走的。
就像是小學時期的那隻小鳥一樣。
他本來就是極為尊重並且喜愛動物的人⋯⋯
比起我之前居住的地方,
其他環境對我來說沒太大差別。
雖然賈家有點特殊⋯
只是從一個沉悶的地方換到另一個不適的地方,
只要不去多想便能忍受。
監控系統的存在並不代表我沒有離開賈家的方法。
倘若我真的想找到交換身體的辦法或者妖狐的線索,
賈家是最好的選擇。
哈,從甚麼時候開始,
賈家居然成了最好的選擇?
我毅然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他看著我的手,
悲傷與愧疚的表情一閃而過。
狐狸是為了自由才逃離了賈家,
但現在卻得重回那裡,
在他看來想必難以理解。
這個選擇⋯⋯
難道也同時揭露了我不是狐狸的這個事實?
後知後覺經已無用,
他重新露出溫柔但帶著淡寞的笑抱起我,
倘若不是他臉上的傷痕還在淌血,
剛才的一切就像是我的幻想。
「既然如此,那走吧。」
他重新抱起我,走到大宅正門,裝潢華麗的鐵門伴隨著推門聲敞開,給我一種生鏽鐵籠的囚禁感。保安人員看到在他懷中的我時,表情變得奇怪。
「志軒,狐狸⋯是怎麼⋯甚麼時候跑出去的?」
他禮貌地朝保安人員一笑,巧妙地舒緩對方的緊張。
「大概是在後門那鑽出去的,恰巧被我及時發現。張叔,你會替我保密的吧?她只是出去了一下子而已,沒有二十四小時看管好也是我的錯,下次會注意。」
姓張的保安人員鬆了口氣,大笑著點頭。
「當然,當然,反正你也立即把牠抓回來了嘛。小事而已,看管寵物真是辛苦,她不見了我們就得被罵咯!真是搞不懂有錢人家的想法,寵物的待遇比我們這些人還要好。唉⋯⋯」
「張叔,真是辛苦你了。其實多虧了萊爾我才能住在這裡,照顧她也算不上辛苦,只是有點調皮。」
保安人員露出有點尷尬且憐憫的表情,我目光黯然盯著他。
「嘛,看在牠這麼可愛的份上,這點小事我不會告訴賈先生的!快點進來吧!」
他抱著我穿過鐵門,鐵門應聲關上,也把我昏昏噩噩的生活絕步於門外。
鏘啷。
同一時間,我知道他為何會發現我不是「狐狸」了。
這個人是怎麼知道一隻普通狐狸內裡的靈魂會改變呢?
正常來說這根本是無從靠肉眼得知的實情。
靈魂、魂魄、精神,
虛無飄渺的存在。
動物性情本就捉摸不定,
就算他能夠與動物溝通,
但我根本一句話也未曾說過,
他又如何能斷定我不是「狐狸」呢?
他說我不是「狐狸」的前提:
是能夠斷定身體能夠互換,
知曉替換身體的能力真實存在。
我忘記了,
因為是切身體驗過的經歷所以忘記了,
因為自認是自己愚笨露餡所以忘記了——
在昨晚的事發生之前,
在我變成狐狸之前。
在我眼中,妖狐只是普通的狐狸,
從外表來看根本無從得知「狐狸」的內在。
又有誰會想到狐狸的裡面是超乎常識的存在?
但他毫無疑慮,
毫不遲疑地說出了那句話。
以陳述的語氣指出我不是「萊爾」。
能與動物交流的他,
也許早就得知「狐狸」是妖狐,
並且在知道妖狐有替換身體的能力的前提下,
把牠放走了。
放狐歸山。
我會變成現在這幅可笑的模樣也是拜他所賜。
他早就知道我是假的,
並把我誘騙到這裡。
鏘啷。
我的耳邊迴盪著剛才鐵門關上的聲音。
啊⋯⋯說不定,我墮入錯誤的陷阱。
我甚麼時候下過正確的決定呢?
無論這時那時無時無刻。
他直視前方穩穩地向前走著,
下巴的線條額外冷酷。
我根本沒有認為他成長了的實感,
直到現在腦弦緊繃,
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都懷著遇到熟人的安心心態。
無論我有多麼的後悔,
都已經無補於事。
我作為賈家的寵物狐狸來到了賈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