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故縱的虛實


看著籠子中骯髒但美麗的生物的夫人

突然優雅地轉過身,

豔麗的身影在陰濕的地牢中格格不入。

穿著一襲青藍布裙的她宛如披上了華麗的霓裳羽衣,

如山澗流水般的清脆笑聲輕輕打動年輕家丁的心。


「夫、夫人?」


夫人勾起紅唇,

露出與平日裡淡雅笑容全然相異的魅色。


「呵呵,怎麼了?在你眼中我不是你的夫人嗎?」


「不、不,您一如既往的尊貴,夫人。」


家丁連忙低下頭。

他不該隨意盯著尊貴的主子的臉看。

夫人給他一種極其心動的魅力。


「不用這麼畢恭畢敬的。

畢竟往後還得拜託你⋯」


夫人掂起家丁的下巴,

然後把唇印到他的唇上,

伸入粉舌把男人的一切理智捲襲攪亂。

她輕輕放開了唇,

手指抹上意猶未盡的水光。


家丁的眼神早已變成渙散且空洞的專注。

他試圖以道德戰勝揮之不去的灰靄,

拚盡心力擠出迷失前的音節:


「你⋯不是⋯夫人⋯⋯」


夫人湊到家丁耳畔,

以極其膩甜如毒的聲音輕道:


「那又有甚麼所謂?

反正人類都是僅看外表的生物,

又有誰會注意到內在的差異呢?

你記住了,在死掉之前,

我都會是你尊敬的夫人⋯⋯」








全身都好累、好累,

眼前的一切都在化暈打轉,

要把我拖拽入無盡的深黑中

不能倒下,

我舔舔早已口乾舌燥的嘴沿。


絕對不能就這樣倒下。

我仍然未知眼前的他是不是敵人。

他溫柔得叫我發懾的神情、

口中所現的卻是剖心的利刃。

陽光的陰影一瞬間顯得他莫測高深、

一瞬間又似我記憶中無害溫順的那個男孩。


他小心翼翼地再度向我走來,語氣卑微無害。


騙子大人?我懇求您消消氣,好嗎?」


⋯⋯哦?我的爪子張開又合攏。他的反應與我預想的不同。本以為他會揭穿我虛假的面目,但他的語氣是那麼的畢恭畢敬。


他走到離我相隔一米半的距離,單膝跪地,垂著眼眸繼續他的賠罪。


「關於那件事

我只是自作主張地認為還沒到時候⋯

畢竟您還年輕,

也許我們還能好好商量想出兩全其美、

萬無一失的絕佳辦法⋯⋯

忽略了您的感受,

我非常抱歉。」


他不是在對說話,

而是在對「狐狸」說話。

他剛才不斷嚷嚷著騙子

或許只是這隻狐狸別具一格的名字


我鬆了口氣——

他沒有發現眼前的狐狸不再是他熟知的「狐狸」。

也許我該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


但我沒有那麼做。



狐狸叫作「騙子」麼,乾脆叫「狡詐」還更適合。所以,真如我所料,狐狸是別人家的寵物,因為某件事與宿主產生分歧,便大鬧離家出走的戲碼。


能夠離家出走,牠果然是養尊處優。


「騙子大人?你怎麼不說話呢?我們先回家吧?你看起來狀態不怎麼好,還受傷了不是嗎?」


他對狐狸的關切表露無遺。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在旁觀察的?按照他在山林中行動的經驗,他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在行動,肯定是在附近旁觀許久。


不過⋯⋯

我對他的了解,

只停留在過去,

等著被我淘汰。


排除我衰弱的神經作祟的緣由,他倒還是老樣子。


不是老樣子,

正確而言,

他一直成長著;

我卻停滯不前地蠶窩在自己的殼內,

現在還以這副模樣與他相遇。



我看向他,虛驚的心慢慢恢復原狀。回家 嗎?也就是去狐狸的主人的家——賈家吧。我大致推斷出狐狸是那個賈家的寵物,但以狐狸的身份去那個地方求宿被我排在計劃清單最末端。


無論是以怎麼樣的身體,我對接近那棟位於山腰地帶的大宅都懷著忌憚之心,各種不好的回憶會如迷煙般纏住我,令我步伐為艱。


我能自力更生,在山林中無憂無慮。但考慮到以現在的身體去賈家興許更能保障安全,畢竟「」絕無辦法進去那棟大宅,「」大概也不會想到「狐狸」居然回到了逃脫的地方。


千辛萬苦逃脫後,

前功盡棄地返回


我不知道「」會不會追進山林來尋找我。我甚至連牠現在正使用我的身體做甚麼也不知道。太多的未知,對我來說絕無好處。


說不定牠正在到處了解我,好真正成為「」。那麼,我也該試著了解「狐狸」嗎?


我在心中衡量著兩者利弊,

留在難以尋找線索的山林,

抑或前往那個賈家的大宅?


我看著他關切的目光,心中有了定奪。



我略過他走向自己剛才抓到的兔子,銜住後項,惡趣味地把兔子放到他手上。


我居然開玩笑了,這可真是值得慶祝的無趣之事。


他看著自己手中的兔子,讀不透的表情很快轉換成笑臉。


「您的戰利品嗎?真厲害,沒想到居然抓到身手矯健的兔子。」


是沒有看到我如何捕捉兔子嗎?還是他在刻意誤導我?我本來就不聰明,所以乾脆放棄令自己耿耿於懷。


抵達賈家後得萬事小心。我叮囑著自己,全然沒預想到他接下來的動作。


他把兔子放入挎包中,手放在我的肚子下,與我的皮毛摩擦的感覺怪怪的;直接單手把我托在胸前,我的身子貼在他的衣襟上。


雖說我現在是狐狸,但這種親密的肢體接觸,莫說是狐狸,我身為人類也未曾體驗過。好奇怪的感覺,原來人的體溫是如此的溫暖⋯⋯


因為現在的我是狐狸吧。

他把我抱起來的方式如同抱著寵物散步。

只因為現在的我是狐狸,

才會毫不忌憚地抱起我。


所以我才不喜歡甚麼寵物。



我甩開迷茫的心情,打量四周試圖把從湖邊走向賈家的路徑默記在心。鳥兒們以清脆的歌喉高歌,我身為狐狸被熟人抱著,這種場面實在詭異至極。


幸好沒有旁人看見,

否則鐵定會被指指點點。

啊,現在的我是狐狸,

所以無所謂吧。


我們在山林兜轉半天,終於從枝葉間看見賈家的鐵圍欄。我愣了愣,原來圍欄重新修建了啊⋯⋯


我們靠近圍欄外圍。圍欄上有好看的藤葉造型,防爬的圍欄尖端附近每隔十幾米便安置著監控系統,嗡嗡的低鳴電流聲與無機的紅光警惕著不懷好意的人。


我並不認為在藤壺鎮這種深山野林中會有強盜或小偷,

畢竟光是從最近的城鎮進山便要花上兩小時,

因此藤壺鎮治安良好。


「騙子大人,今天的動物們都額外熱鬧呢。」


我沒有吭聲,反正不知為何,我無法用這具身體發出聲音。言語不同的緣由吧。


他就那樣停下腳步,與我一同瞻望著圍欄。我疑惑地抬起頭看向他,逆光造成的陰影濃罩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卻清晰透著猜疑的暗光。


他的目光令我感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他抱著我轉身走往反方向。


甚麼?怎麼不是前往賈家,難道,

難道,他發現我不是「狐狸」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露餡了。

我只是乖乖被他帶著走而已。

我急速轉動疲憊遲鈍的腦子,

完全猜不透他下一步的行動。


只是乖巧安靜地被帶走。

難道這便是原因?

我昨晚見識了狐狸的蠻橫,

外加上他剛才卑微的態度,

彷彿把狐狸當作女王去膜拜。


我得模仿「狐狸」的嬌蠻。

還真是諷刺,

我居然需要模仿牠!


我沒有想到坦白交代身份。

潛意識與習慣總是讓我隱藏自我,

徒增的只有搖搖欲墜危危可岌的謊言。


反正,當他把我帶到一處較空曠的草地,把我放到一塊扁平的石頭上,跪在我身前時,我試著學「狐狸」以怨恨的目光瞪著他。


這對我來說並不簡單,

但並非是無法做到的事。


他默默觀察著我,

然後把身子湊近,

黑色的眼睛倒映著我狐狸的外表。



「你⋯不是萊爾吧。」



他放慢語調後,我才知道,狐狸的名字不是騙子(Liar)而是萊爾


我命令自己不得驚慌,

按照大腦指令舉起爪子往他的左臉揮去,

感受到尖爪划過肌膚的撕裂感。


他別過臉,

瞪大著眼睛,

顯然是愣住了。


我近乎病態般看著血珠從他臉上的劃痕滲出,

他微微張嘴,

右手抓住心口顫抖著,

突然哼聲一笑,

微弱的笑聲漸漸變得歇斯底里。


「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為甚麼總是這樣對?」


他一臉陰鷙地看向我,

眼底閃爍著愛恨交織的瘋狂,

但更多的卻是悲傷與迷茫。


看到他這副模樣,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因此我選擇甚麼都不做,

選擇了無動於衷。


他緩緩鬆開抓住衣襟的右手,

抬手以手掌抹去臉上的血珠

但那只令傷口裂開並且滲出更多的

他淡漠地向我伸出沾上血痕的手。


「好吧。無論妳是不是萊爾,

我都會對妳做出警告,

所以請妳仔細聽清楚並做出決定。」


他一改剛才溫柔可親的笑臉,

莊嚴冷靜地緩慢說著。

剛才的都只是演技嗎?

我不禁興奮得再次亮出爪子。


「這次,如果妳選擇回到賈宅,

可就到死的那一天來臨也沒辦法離開了。

我是認真的。即使是這樣,

妳也想跟我回去的話,

就握住我的手。當然,

妳選擇離開,從此在森林裡生活,

我也不會制止妳,

我會當作根本沒有找到妳,

從今往後妳只能自求多福。」


他舒了口氣,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


我已經搞不清楚現在是甚麼情況了。他顯然是在懷疑我的身份,我知道他能夠與動物交流,但他剛才那席話會有背後含義嗎?


我並不認為他真的忍心把狐狸關在籠子裡。

事實上,有極大機率是他把狐狸放走的。

就像是小學時期的那隻小鳥一樣。

他本來就是極為尊重並且喜愛動物的人⋯⋯


比起我之前居住的地方,

其他環境對我來說沒太大差別。

雖然賈家有點特殊⋯

只是從一個沉悶的地方換到另一個不適的地方,

只要不去多想便能忍受。

監控系統的存在並不代表我沒有離開賈家的方法。


倘若我真的想找到交換身體的辦法或者妖狐的線索,

賈家是最好的選擇。


哈,從甚麼時候開始,

賈家居然成了最好的選擇?


我毅然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他看著我的手,

悲傷與愧疚的表情一閃而過。


狐狸是為了自由才逃離了賈家,

但現在卻得重回那裡,

在他看來想必難以理解。


這個選擇⋯⋯

難道也同時揭露了我不是狐狸的這個事實?


後知後覺經已無用,

他重新露出溫柔但帶著淡寞的笑抱起我,

倘若不是他臉上的傷痕還在淌血

剛才的一切就像是我的幻想。



「既然如此,那走吧。」


他重新抱起我,走到大宅正門,裝潢華麗的鐵門伴隨著推門(吱呀)聲敞開,給我一種生鏽鐵籠的囚禁感。保安人員看到在他懷中的我時,表情變得奇怪。


「志軒,狐狸⋯是怎麼⋯甚麼時候跑出去的?」


他禮貌地朝保安人員一笑,巧妙地舒緩對方的緊張。


「大概是在後門那鑽出去的,恰巧被我及時發現。張叔,你會替我保密的吧?她只是出去了一下子而已,沒有二十四小時看管好也是我的錯,下次會注意。」


姓張的保安人員鬆了口氣,大笑著點頭。


「當然,當然,反正你也立即把牠抓回來了嘛。小事而已,看管寵物真是辛苦,她不見了我們就得被罵咯!真是搞不懂有錢人家的想法,寵物的待遇比我們這些人還要好。唉⋯⋯」


「張叔,真是辛苦你了。其實多虧了萊爾我才能住在這裡,照顧她也算不上辛苦,只是有點調皮。」


保安人員露出有點尷尬且憐憫的表情,我目光黯然盯著他


「嘛,看在牠這麼可愛的份上,這點小事我不會告訴賈先生的!快點進來吧!」


他抱著我穿過鐵門,鐵門應聲關上,也把我昏昏噩噩的生活絕步於門外。


鏘啷。


同一時間,我知道他為何會發現我不是「狐狸」了。


這個人是怎麼知道一隻普通狐狸內裡的靈魂會改變呢?

正常來說這根本是無從靠肉眼得知的實情。

靈魂、魂魄、精神,

虛無飄渺的存在。

動物性情本就捉摸不定,

就算他能夠與動物溝通,

但我根本一句話也未曾說過,

他又如何能斷定我不是「狐狸」呢?


他說我不是「狐狸」的前提:

是能夠斷定身體能夠互換,

知曉替換身體的能力真實存在。


忘記了

因為是切身體驗過的經歷所以忘記了

因為自認是自己愚笨露餡所以忘記了——


在昨晚的事發生之前,

在我變成狐狸之前。


在我眼中,妖狐只是普通的狐狸,

從外表來看根本無從得知「狐狸」的內在。

又有誰會想到狐狸的裡面是超乎常識的存在?


但他毫無疑慮,

毫不遲疑地說出了那句話。

以陳述的語氣指出我不是「萊爾」。

能與動物交流的他,

也許早就得知「狐狸」是妖狐

並且在知道妖狐有替換身體的能力的前提下,

把牠放走了。


放狐歸山。


我會變成現在這幅可笑的模樣也是拜他所賜。


他早就知道我是假的

並把我誘騙到這裡。


鏘啷。


我的耳邊迴盪著剛才鐵門關上的聲音。


啊⋯⋯說不定,我墮入錯誤的陷阱。

我甚麼時候下過正確的決定呢?

無論這時那時無時無刻。


他直視前方穩穩地向前走著,

下巴的線條額外冷酷。

我根本沒有認為他成長了的實感,

直到現在腦弦緊繃,

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都懷著遇到熟人的安心心態。


無論我有多麼的後悔,

都已經無補於事。


我作為賈家的寵物狐狸來到了賈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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