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俐落的適存


泥土,鳥鳴,微風⋯⋯


我立馬把思緒滯留在半夢半醒間的自己喚醒,猛地撐起上半身打量四周。


牠在哪?


四目所見只有盛然綠意時,我立馬放鬆了身子。


不。

這種情況我還如何感到安心?

我真的成為了一隻狐狸

大概不是普通的狐狸,

而是⋯⋯妖狐之類的妖怪。


我沒有變成妖怪或者怪物,

只是和類似那樣的存在交換了軀體。


倘若問我在這之前是否相信有神佛妖魔這些傳說生物存在的話,

按照我的經歷,

我也沒辦法斬釘截鐵地否定⋯⋯


我們鎮子自然也有關於妖魔鬼怪的故事,無非是用以嚇唬小孩不要隨意跑入山林中,以免迷路。但民間故事與現實向來是不能淪為一談的,明明把故事當作警語和寓言,但真正遵從或者把故事當真的人幾乎不存在。


我現在並非是理解了昨晚發生的怪事,

只是思緒遲鈍、

對現狀只能暫時被動地接受罷了。


話說如此,

不可思議的是,

我現在心境異常平和。

沒有早起的每一天,

沒有睥睨的視線,

沒有虛假的我。


本該擔心牠會不會對我的家人做些甚麼事,

但我對那種事絲毫不關心⋯⋯

這樣是不對的,真是差勁,

但我內心毫無起伏波瀾,

在這山林中只感舒緩。


反正⋯⋯

反正我現在沒有取回身體的方法。

這是逼不得已。

我放棄繼續與自己進行無意義的辯解,從地上騰起身子,拉伸前肢活動筋骨。



比起昨晚令人心力交瘁、匪夷所思的恐怖經歷,山林中的清晨氣息令我精力充沛,心情愉快。


乾扁的腹部傳出咕嚕聲,原來動物也會在肚子餓時發出聲響。昨天逃出時得到廚房垃圾桶翻出那條魚補充體力的⋯⋯


我看向前肢粉嫩的肉掌磨出的軟繭。本想靠著這具身體狩獵,但身體沒有經驗的話,就連捕捉小動物也會變得困難。


養尊處優的狐狸。

因為這漂亮健康的毛色與其沒有經過鍛鍊的四肢,

提及獸醫時大顯排斥,

對人類的活動方式看似挺瞭解,

加上如果我的記憶沒出錯,

牠恐怕是富貴人家的寵物


那個賈家的寵物。


是嚮往自由才逃離主人的圈養,

並與我交換身體成為人類嗎?

但為甚麼非得是⋯⋯

特意埋伏在通常只有我經過的垃圾站,牠所說的卡馬 

是指因果報應吧,這點也讓我在意。


是想要擺脫作為寵物的狐生,碰巧遇到我便進行替換,順帶⋯報仇嗎?看上去像是沒有半點規劃,起興的做法,但抓牢了我在意他人眼光的虛偽道德心態。


腦筋因為糖份過低而打結,我嗅動鼻子,試圖分別空氣中獵物的氣味。思考不能填飽肚子,必須捨棄這個習慣。



我在樹林中走了一小段路,附近盡是熟悉但也陌生的景色。四肢併走的方式,視野變得低矮的渺小感,外加上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踏足這一區的山林⋯⋯


我隨意吃了點可以提神與短暫忘記空腹感的藥草,大概對狐狸無害吧,我把它們嚥下肚子時沒想那麼多。


找到了印象中的小湖泊,以舌頭大口大口喝水時差點兒嗆死。


我有多久沒有度過這種甚麼都不用多想的日子了?

不過我平日也盡量不讓自己轉動思緒⋯⋯

但自在地放鬆與消極停擺本來就有著不同意義。


湖中有銀色的小魚兒靜靜擺動尾巴,我迅速出掌打算拍暈它們,卻只是把水花濺得自己滿臉都是水。


樹梢上的小鳥吱吱喳喳地嘲笑著我,變成狐狸並沒有令我聽懂小鳥的語言,牠們的嘲笑興許只是我的被害妄想。能逗小鳥一樂也不錯?


我居然升起了這種以前常用的自嘲正向思維,看來我心情真的極度愉快。


彷彿一切都回到了過去,

但那是不可能的。


這時,我想起有人曾經告訴我,動物的語言就有如地球各國間的不同語言,不同地區的動物有相異口音。


像是同為熊科的北極熊能與灰熊聊天,但卻不能與鳥科的企鵝聊天。當然,這只是打比方而已,南極的企鵝與北極的北極熊不可能相遇,除非是在動物園。


昨天那隻狐狸聽懂我說的話,才會尖聲嚎叫吧?是牠身為妖怪的能力,還是犬科動物真的能聽明白人類語言?


現在,我的眼睛能看到鮮明的彩色,甚至比原本的人類眼睛更清晰;哺乳類動物本該是色盲的,人類則為其中的另類,能看見不同顏色的差異。


既然狐狸是哺乳類中的犬科動物,那這具身體為何沒有色盲?因為是妖怪嗎?


那麼,也許,

我也能夠與其他人替換身體?

我現在有了妖狐的身體

我能夠運用牠的能力嗎?


很快,升起的希望火焰又被我澆熄。我不知道該如何引導出那份能力。身體能力我能夠快速適應,但替換身體的能力?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謎。


如同人類妄想自己擁有念力,能把自己浮在半空中:只要有極高的專注力便能飄浮,但所謂的極高得抵達甚麼程度?這只能以抽象概念去形容。


妖狐的能力在我看來就如同這種紙上談兵的念力。所以,我恐怕不能運用替換能力了。



甩乾臉與前肢後,我決定另闢途徑解決食物問題。沒有力氣的爪子,咬合力無法一招斃命,後肢踢力不夠強勁⋯⋯在森林食物鏈中,狐狸這不上不下的獵食者地位很尷尬,沒有特別技能便顯得頗為平庸。


我看向一旁枝葉四散的大樹。狐狸能爬樹嗎?不,和普通狐狸相異的這具身體能爬樹嗎?走到樹底下時,昨晚的夢境陰涼地止住我的下一步動作。


⋯⋯爬吧。我伸出爪子,在一旁的石頭來回磨出白痕,低啞的磨石(霍霍)聲如同劊子手執行死刑前的磨刀聲。從樹上摔下來就糟了。


我不想死,所以把前後肢的爪子都磨得尖銳無比,並找到一棵算不上高大的樹,心中低喃一聲抱歉,把爪子插入樹幹中。


插進去後居然拔不出來。


奮力蹬著樹把發麻的右爪重新拔出後,我換了一個新的爬樹方式。把身子緊貼樹幹,爪子勾住樹瘤,喘著氣爬到了樹梢上。


哈!我做到了!我再度位於高處俯瞰地面,久違地從爬樹中獲得成就感。


我看向位於更高處樹梢間的鳥巢,低頭檢視自己不住發顫的四肢。最後,我再次轉身開始爬樹。


趁著興奮感還流淌在四肢間,我以均等速度吸呼,爬到更細小的樹椏上時哆嗦著停下。


在同一樹椏上築巢的小鳥看到我的出現,開始喳喳亂叫,張開雙翅令自己的身形看上去更龐大地警告著我。


遺憾的是,我不懂鳥語。在我看來牠是多麼弱小且滑稽,因為我是獵食者。


在「」眼中,我也如這隻小鳥般不堪一擊且諷刺吧。但我不會就此放棄,雖然很可憐⋯⋯


我看向被鳥護在巢中的蛋,帶著淺灰斑點,散發著未成形的蛋香味。


雖然很可憐。

雖然很同情。

但我毫不動搖。

在這個沒人旁觀的山林中,

我不需要在乎他人的目光,

道德惡善在大自然中派不上用場。


所以用不著擺出同情的嘴臉。


我試著對那隻仍然試圖警告我的小鳥呲牙咧嘴,威嚇牠把牠嚇走,但牠只是撲搧幾下翅膀,沒有離開鳥巢半米。


我沒有打算放棄。深知這也許會成為持久戰,收穫與付出不成正比,但我沒有去尋找別的獵物。在這裡讓步便輸了,這是我作為狐狸的第一次狩獵,不允許敗陣。


我踏出左爪,小鳥叫得更是淒厲,黑琉璃般的眼睛映出我的樣子狐狸的樣子



哈!



我的情緒變得不穩定,立馬把視線移開。


嘰嘰喳喳吵死了。



我揮爪拍開小鳥,爪子上黏了幾團鳥的絨毛。粽色的,與我雙爪前端的毛色相像。


我把爪子伸向一顆蛋。小鳥咻地飛回來,用鳥喙鈍端使勁啄我的爪。我忍痛伸出頭把蛋含在口中,迅速往回退。在準備爬下樹前,朝鳥巢頷首,無視小鳥無害的攻擊,在心底默念謝意。


我在樹椏旁遲疑一陣子,學松鼠抬起尾巴,試探性地伸出左前肢。樹幹幾乎是筆直的,我暈眩地直視地面突起的樹根,想就這樣墮落到地面。


就這樣墮落,

摔得四肢歪扭,

腦漿與鮮血迸飛。


高地效應。我想起以前的朋友曾在我們一起登山時興致衝衝地告訴我。


這只是一種心理作用。

原來狐狸的腦子也會產生這種錯覺。


撲通撲通。

啪咚。


混雜在我的心跳聲中的是甚麼?我不願意繼續細想,晃晃腦袋,顫著身子鼓起那可笑的勇氣,往下爬,爬回最低的穩健樹枝上。


小鳥放棄了攻擊,發出比剛才更悲哀的叫聲,如同在哀悼牠的孩子。


最後牠也放棄了。

因為食物鏈底端鬥不過身在更高處的獵食者。


我吐出沾滿黏液的蛋,用手背的毛擦乾,亮出爪子在蛋上戳開一個洞。我合攏雙爪,小心翼翼端起鳥蛋,把橙黃的蛋液倒入口中。一股腥黏的蛋味在喉嚨怪異地徘徊,雖然說不上好吃,但會化作我的力量。


不想,所以殺生

生物都是這樣矛盾的存在⋯⋯


我微微皺眉,決定不再想這件事。我看向地面,幸運地發現一隻灰色的大兔子在樹下吃草。


我深深抽動鼻頭。這附近只有這一隻兔子的味道,這裡應該沒有供牠逃跑的洞穴。


我悄悄站起來,亮出爪子。


我選擇背負一定風險而爬樹,可不是只為了鳥巢中不會逃跑的蛋。


我估算好方位,輕輕以後腿往樹椏上蹬,飛騰到半空中,縮起身子減少阻力,然後精準地重重落在兔子身上,把牠壓倒,趁牠仍未反應過來狠狠把牙齒插入牠毛茸茸的脖子後方的喉嚨裡,死死閉上嘴。


我看著灰絨毛與綠草間滲出鮮紅的血,鼓動的經脈靜止,兔子的味道聞起來像是徘徊在生死間。


我輕輕鬆開口,沾上了我嘴巴的毛,沒有滴落;舌頭不小心舔到犬齒,熟悉的鐵鏽味在舌尖綻裂。


啊⋯⋯我朝著兔子頷首,銜起牠脖子後方沒有染色的毛往湖邊走去,血不時沾到草尖上,但不要緊,沒有留下會惹來食肉動物的濃厚味道。


我把兔子放在湖邊一塊扁平的石頭上,邊豎耳留意四周動靜,邊把嘴放入湖水中,舔拭著前爪與鼻尖。


這種梳理毛髮的方法說不上很舒服,但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待會兒吃完兔子還得再清理一次。


生吃獵物嗎?還是得經過處理後再吃⋯⋯放血和解剖需要嗎?我未曾從動物的角度考慮過獵食後的進食方式⋯⋯


就算是我,對生吃兔肉也是會感到抗拒的,生魚倒是不會升起抗拒。那隻狐狸,就算餓肚子也不願意吃生魚,排除刻意削弱體力的因素,牠平日大概會吃人類的食物而非野味吧。


我看向自己的後腿,這時才發現昨晚纏上的繃帶不知何時掉落,一陣麻意在腳上蔓延。由於身體沒有進行過如此頻密且激烈的運動,外加上被「」狠狠地摔到堅硬的地面與踹踢,痠痛猛然來襲,我不穩地跌坐在地。



真是⋯⋯無言以對。

往後得繼續以這具身體活下去嗎?

我心底裡居然升起一朵綻裂的小火花。


不,再怎麼說,狐狸的平均壽命沒有人類長,我可沒有早死的打算。就算這會是璀璨的一生也一樣⋯⋯


「騙子。」


我瞳孔一縮,

渾身的毛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而寒毛直立,

心臟像是被無情的手狠狠掐住,

想要從我的胸口扯出。


不不不。

我的心臟還在這具身體中跳動著,

但速度快得不受我的控制。


得擺出備戰狀態。

但是,那個聲音

是甚麼時候出現的,

以我如今敏銳的聽力居然沒有察覺?


我哽咽著發不出聲的喉嚨,

想起惡夢中那個肌膚發爛融化,

白骨森森地張開似是要爬出蛆蟲的骷髏齒列說話的鬼魂。


不會吧?又?

我僵著扭過身子,

把自己釘在原地不去逃跑,

啞然聲擠到嗓子眼。


我身後的不遠處站著一個

他的臉好端端地被白淨的肌膚覆蓋,

眼睛炯炯有神、透著猶疑的光,

身上穿著墨綠色的道服⋯⋯


倘若不是我熟悉的臉,

我幾乎要懷疑他是不存在於此時空的人。

但是⋯⋯

為甚麼會出現在這裡?

在這片偌大的山林中,

精準地出現在面前,

實在是太詭異了。


如果他被甚麼妖怪附身了呢?

就像我這般。

如果這個熟悉的人的軀體裡,

有著一個兇殘或暴劣的靈魂呢?


有了被替換身體的經歷,

我再也無法毫無戒心地運用過去與旁人相處的方式。

不,遠在那之前,

我已經不再正常地看待我身邊的人。

但如今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想法,

甚至否定了他是他的本質。


「騙子。」


他溫煦的臉後蒙上一層詭光,

質疑、迷惑、不安、急愕⋯⋯

不要以那種眼光看向我!


「騙子。」


他不斷以柔和的聲線輕輕呢喃著那兩個字。

騙子。

那是一句剜心的咒語,

將我的面具砸出裂痕,

把我的偽裝全數剝開。


我是騙子?

那你是誰?


你所說的騙子⋯⋯

是看穿了我的哪句謊言,

拆穿了我的哪副嘴臉?


「騙子……別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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