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與神賜與她的孩子度過了一段平穩的時間,
她漸漸發現,
她的孩子與普通的孩子相比起來顯得那麼的怪異。
孩子不笑、不哭、不鬧。
只是木然看著虛空,
不時露出詭異的微笑。
老奶奶知道,
這並不是神賜給她的孩子;
那個神賜的孩子消失了,
邪魂則佔據了這具身體。
因此,
傷心又懼怕著邪惡魂魄的她,
祈求著神的諒解,
把孩子扔棄了。
她哭得那麼的傷心,
她再次向神祈求道:
「神啊,求你再賜與我一個孩子吧!」
無論如何,我還是好好照顧了狐狸。
不清楚牠平日裡吃何等山珍海味,我只是拿來昨天釣的魚與清水給牠享用;也用舊毛巾替牠擦乾淨身子,簡單包紮後腿的傷口。
明天一定要把牠送到獸醫那。我洗去身上的味道時想到。並不是狐騷味,而是今天工作時的汗味與塵埃的味道。那隻狐狸,隱約透出一股芳香。
如果不是閣樓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媽媽誤以為鬧鬼而大聲呼喊我,弟弟興奮地抓起手機表示要去探險一番的話,我甚至不想在明天來臨前踏足閣樓。
撿回來的不是可愛的小貓小狗,也不是富有愛心喊著保護動物權益的人;這樣的我之所以會蹚這攤渾水,全是因為受不了外界評論驅使。
我安撫媽媽和弟弟,緊握拳頭走上閣樓,悄悄打開一條門縫。樓下的光從縫隙透入散發著霉味的閣樓中,黑暗裡像是有陰暗的氣息在滋生,兩道幽光從狐狸的眼睛中射出。
也許是時候在閣樓放置除臭香袋了⋯⋯我咽著口水,迅速滑進門後,按下燈的開關並掩上了門。
狐狸不知道是如何爬到三個盒子的頂端,把上方裝有握力器的盒子推倒在地,所以才驚動了我的家人。
我和牠站在空氣略為滯悶的閣樓中對視,
這種非日常令我感覺四周都在扭曲變形。
我厭倦錯落的人生。
這種任由他人左右自己生活的日子,
不用思考不用決定不用回憶。
在感到被羈繫的同時,
也鬆了口氣。
究竟哪種感受才是真的,
我不願意去細究。
反正,我的生活就是這樣。
思考只會令自己驚慌,
對我來說是無益的行為。
狐狸緊盯著我,身上亮麗的毛髮如針般豎起,表達著不滿。
好,這是一隻嬌生慣養的狐狸,雖然接受四面牆包圍的生活,但牠不喜歡這種極其憋扭的黴菌環境。閣樓的環境除去牆壁四角無法去除的黑黴與怪味,其實還挺整潔的。我不會把牠帶到別的房間,也沒有打算讓牠呆在我睡覺的房間。
我沒有考慮過把牠的事告訴家人們,
反正我很快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只要把牠送走就告一段落。
為免牠再次發出聲響驚擾家人,或者聰明地發現溜出房間的方法,我決定一整晚都在閣樓留守。
本想打開窗子換氣,但不能排除狐狸會從窗沿爬到二樓,因此作罷。我走下樓找了個藉口搪塞家人,說閣樓有老鼠出沒,我會熬夜清除牠們與老鼠窩後,便重新回到閣樓。
狐狸沒有吃魚和喝水,導致魚開始散發腥臭味,我只好扔掉。
由於無所事事令我坐立難安,整晚看著無聲盯住自己的狐狸很無聊,我開始收拾閣樓的物品。
萬一真的有老鼠窩,大概也不能拜託這隻狐狸幫忙滅鼠。
狐狸壓迫感滿滿的視線一直跟隨著我移動,這狐視眈眈的計算目光如同昨晚在垃圾站感受到的那股不懷好意的視線。也許昨晚盯著我看的便是牠。
看來牠果然是心懷詭計,我不該把牠帶回來的。無論如何,明天得把牠送到獸醫那去,也問問歐叔對狐狸此舉的⋯⋯不,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還是不要驚動別人了。
每天重複著同樣平乏的事,
說不定我的腦子早已壞掉,
以至一點小事便緊張兮兮。
我決定只整理衣物與運動器材,就這樣邊分心留意狐狸,邊把堆放的物品分門別類。
不知是否細淺地呼吸的緣故,我手上的動作開始放緩,頭腦昏脹,昏昏欲睡起來。
我拼命想張開重如千斤的眼皮,腦內(嗡嗡)低鳴,
附近好像瀰漫著一股極甜的香味,
像是、像是,森林冒出春芽的氣味⋯⋯
我渾身一顫,發現自己的確是在森林中。
這裡是我所熟悉的藤山,
映入眼簾的一草一木,
山坡起伏的型態,
陽光穿透葉簾與塵幕的角度,
還有充斥著動物與泥土氣息的環境,
一切一切都如刻在我記憶深處的模樣般。
我不禁感到釋然與歡快,
這裡總是能令我感到放鬆與安心⋯⋯
啪咚。
我不自覺舒緩的嘴角在聽到那個、
不應存在於山林中的聲音時,
變得僵硬難看。
我不想回頭。
想裝作聽不見那聲音。
但我的身體如被安設了命令,
乖順地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大樹下,
石頭旁,
四肢歪斜的男生,
微微張大的嘴巴,
哀求下一刻會張開的雙眼,
鮮紅液體涓涓流出的短髮。
溫熱的液體擴散,
漫延到我的腳下,
倒映其中的是我的臉⋯⋯
我還未來得及發出驚叫,卻已經逃出了那個令人心神狂亂的空間。
現在我在一個狹小的箱子中,
所有尖聲哭喊都在被封閉的空間回彈,
無人回應的荒寂,
化為更深更狡獰的恐懼,
把我淹沒⋯⋯
我喘著氣坐在空無一人的客廳地板上,
身體寒氣與熱氣交替,
呆看著牆壁上蠕動的黑影逐漸佈滿天花板各角落,
而後強行灌滿我空洞的心⋯⋯
場景突然旋轉起來,
有誰在撕聲竭力地怒吼,
我不知為何咬著拳頭把自己捲縮在角落,
想要從無止境的擔驚受怕中消失⋯⋯
眼睛傳來鈍痛,
有甚麼從我的眼睛中流出,
我的雙手乃至指縫都染滿嚇人的紅色⋯⋯
我站在本該令我心靈平和的目標前,
卻抓不住弓弦,
世界在令人作噁地不斷反轉,
箭靶變成眩目的漩渦⋯⋯
坐在教室裡的我傾倒著、
看向畫滿白色叉叉的黑板,
發現整個教室、
乃至整個世界都僅有我是傾倒著⋯⋯
我在狹窄的石牆間拼命奔跑,
五臟六腑似要從口中嘔出,
但石牆上冒出來密密麻麻的眼睛與嘴巴、
卻不肯罷休地瞄準我射出毒箭;
好幾人頂著模糊不清的臉擋著我的去路,
我向他們敞開雙臂,
卻被四面八方飛來的倒鉤箭刺滿身體⋯⋯
最後,我呼吸紊亂地坐到濕黏的泥濘中,
握著弓與箭的手再也抬不起來,
從泥濘中冒出的手緊圈住我,
竟呢喃著咒罵與唾棄⋯⋯
我抬起頭,
感覺到鮮血從身體各處流出。
一頭鹿站在我的前方,
牠的眼眶空洞無物,
下一秒卻有蔓藤滋長,
張牙舞爪向我伸來。
但是全部都無所謂了。
無意義。
感受不到心臟的鼓動。
鹿的身旁就那麼毫無預兆地出現了一個男孩,
雙頰凹陷、右頭血肉模糊、飄浮不定的身影。
他伸出殘破肌膚堪堪包住白骨的手指向我,
顫巍巍地張開燃著火星的口。
「不⋯想⋯死⋯?」
死?
不。
我不想死。
我瞪大眼睛,
咬牙硬撐著抬手揮開泥濘魔手,
踏著腳罔顧肌肉被撕裂的痛意,
往身後亮著微光的空間撲上前——
我激烈地大吸一口氣,
在閣樓的燈光中緩過神來。
不,我沒閒暇為自己從惡夢中脫逃而感到欣喜,
因為我聽到自己與狐狸的哀嚎,
也看到了狐狸近在咫尺的臉,
與我滿頭冒汗的蒼白的臉。
我同時看到兩張臉。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我還在惡夢中?
「啊啊啊!你這個人類,怎麼這麼快醒來了!」
我明明沒有說話,嘴巴卻自動發出聲音!
我同時看著自己與狐狸,
我既是狐狸也是我自己,
我究竟是誰!
我伸手推開狐狸,
碰到的卻是自己的胸部。
我快要瘋了,
耳邊還不斷傳來狐狸與自己痛苦的叫聲,
不屬於我但同時是我的叫聲!
惡夢的盡頭是另一場惡夢嗎?
抑或,其實我由始至終都是狐狸,
剛才的夢境,這幾天經歷的日常,
這二十年來的一點一滴都是我作為狐狸幻想出來的?
頭昏腦脹,
難受與痛楚在體內推來擠去。
我絕不能暈過去,
那樣會回到無盡頭的惡夢中,
絕對不能死!
就算是在夢中也不能死掉!
我張開嘴,
頭撞到地面,
嘔吐著苦膽汁。
頭痛若裂,但我的視野終於只剩下地板,四肢也好好地碰到有點黏呼的汗水,滿鼻子嗅到的都是霉味蟑螂味樟腦味木頭味蠟油味⋯⋯
我晃動著腦袋,突然被狠狠抓住背部扯離地面,在空中悠晃著看向自己。
我看向自己每天都能看到的無趣的臉,
但現在那張臉上卻浮現出生動的怒氣,
我從未想過自己臉上會有那樣的表情。
我怎麼⋯⋯會被扯著背舉到空中了?還看到了我自己。臀部有點沉,是尾巴!?
「我」極怒地大笑一聲,狂喜與得意令臉龐變得通紅。
「哈!看吧,你掙扎也沒用,我還是做到了!沒想到這具身體還挺不錯的,居然如此強大!」
調換兒,
我想起以前的朋友曾經說過的詞語。
雖然已經不是嬰孩,
牠也沒有幻化成我的模樣,
但這隻狐狸與我對換了軀體。
我成為了「狐狸」,
狐狸變成了「我」。
不是模仿或者替身,
而是真正互換了身體。
「我」拼命搖晃著我,雙眼佈滿紅絲。牠把我扔到地上,碎裂的痛傳遍身體。這會是報應嗎?
「喂,別怪我,這只是在我的記憶裡,你們人類會做的事!」
我從來沒有隨便扔東西發洩的習慣⋯⋯她又狠狠抬腳踢上我毫無防備的身體,使我咳出透明的液體,被踢中的地方在燃燒,身子又軟又僵,還眼冒金星。
「你剛才居然給我那種差勁的食物?哈,要不我以後也給你那種發臭的東西吧?」
狐狸這種動物在人類之下可是毫無還架之力,我前不久還以為狐狸的自衛能力很強?
「這是你的⋯叫甚麼來著?卡馬?隨便啦。咳咳,反正,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嗚,頭好痛,都是因為你剛才反抗,乖乖讓我替換不就行了!」
我無力反駁,連嚶嗚聲也無法發出,任由她把我從地上像抹布般拾起,扔進一旁的箱子裡。
「我得休息。好累。明天再來收拾你。」
她冰冷的目光中透著恨意,紙箱被蓋上,我甚至聽到她四處拿東西壓在箱子上的聲音。
我很想閉上眼睛,就這樣睡過去甚麼也不管,狐狸身體那小小的心臟跳得過激令我有那麼一瞬間視野剎白,但我不能睡著。
這是逃跑的機會。
不管為何我會變成狐狸,
我剛才究竟經歷了甚麼,
明天「我」肯定會繼續牠本打算對我做的事。
而我不知道那其中是否包括殺死我。
牠是有備而來的,
瞄準我踏入陷阱的時機。
把她帶進來的確是我大意了。
為了不死在她的手裡,我得逃走。
我強自打起精神,命令自己適應現在的身體,無視心亂如麻的心聲,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動靜。
⋯⋯她好像睡著了。
我不熟悉地挪動身體與四肢到箱皮旁,把唾液分泌到乾糙的舌面上。剛才狐狸——也就是我現在的身體——沒有喝水,所以連唾液也少得可憐。外加上剛才被拳腳招呼後咳出不少膽液,現在喉嚨也疼得發慌。
現在能從箱子中逃離的方法,只有把箱皮弄溼然後劃破逃出。我想不到從壓滿重物的箱面逃脫的方法,沾濕了箱側便能以最低聲量弄破箱皮。
舔拭、亮爪、劃破。我撕出身形大小的裂口,從內往外看。「我」在睡前關了燈,牠會知道睡前關燈這點對我來說並不意外,但牠適應得如此之快著實令我鬱悶。
狐狸是夜行性動物,在傑出的夜視能力下,我清晰地看到閣樓的佈置。目前視線所及之處並沒有「我」的身影。
我小心翼翼地鑽出洞口,被躺在門旁橫攔住閣樓入口的「我」嚇了一跳。牠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平穩地低低呼吸著。我沒有驚醒牠。居然睡在門邊,真是警戒啊。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對自己的改變產生的恐慌在洩出前迅速堵塞。現在不是恐慌發作的時間,我以牙齒拉過一堆衣物遮住箱子的撕裂口,再看向窗戶。
果然沒有打開。因為我為了防止「狐狸」逃走而採取的不開窗行為,還真的防止了狐狸逃脫。好一個雙關語,我悲傷地裂起嘴角。
作為逃脫途徑的門與窗都被封住了。
死路一條?
我拖著沉得似鉛的身體,淺又粗地喘氣走向「我」。我從牠的頭頂與箱子間的細小空隙躡手躡腳鑽過,努力把尾巴提高。
牠仍舊不為所動,後腦勺背對著我。
我舒了口氣,縮起身子從牆與箱子間的空隙鑽入。我記得就在這附近。我擠到一個小小的活動拉門旁,連忙舉起爪子緩緩把它推得更開。
剛才之所以能放心地待在沒有打開窗子、空氣看似不流通的閣樓裡,是因為閣樓有這個小小的通風口。
在某年冬天裡,待在空氣不流通的閣樓中又不想打開窗戶任由冷風襲入,我便加設了這個可以拉動活板的通風口。在這個房子裡,這個洞口只有我知道。但現在牠佔據我的身體,我實在不知道牠會否得知這個通風口的存在。
我從扁長的通風口鑽出閣樓,
滿心以為「我」會露出譏笑在閣樓外等待我逃出,
再奪去我以為自己重獲自由的歡欣⋯⋯
但沒有。
牠並沒有站在閣樓外。
是大意,抑或牠只是繼承了我的身體而非記憶?
我並沒有任何「狐狸」本身的記憶,
可以以此為依據推斷牠無法閱覽我存在大腦裡的任何記憶嗎?
但那樣與牠剛才所說的我的記憶裡人類會做的事 就不相符了。
被惡劣對待的「狐狸」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健康亮麗的皮毛。
也許轉移記憶是牠打算明天再做的事。
牠顯然不是普通的狐狸。
我不能讓牠深入了解我,
或者給予牠模仿我的機會。
雖然我的人生沒有值得羨慕的地方,
但對「狐狸」來說,
牠說不定只是想獲得人類的身體,
而非我的人生。
我艱難地以四肢著地的方式爬下樓梯,走到自己的房間,把手機從充電器上推落。手機中保存著太多關於我的私密資訊,絕對不能讓牠得到。
我昏昏沉沉地銜著手機走到花園,本想乾脆把手機摔壞,但還是決定保留。萬一手機是證明我身份的唯一方法呢?因此,我把它藏在了花架下方一個隱密的盒子中。
我腳步東歪西倒地離開屋子的範圍,天色依然黯淡,山谷夜裡濃厚的霧氣滲入我的皮毛,凍結我酸痛的身體。
我不知道自己靠著「離屋子越遠越好」的意志走了多久,但在我踢上甚麼堅硬的東西絆倒在地後,我那僅存的意志也隨之飄零在濕冷的迷霧中⋯⋯
註:
調換兒,可指被掉包的人類嬰孩,或是以人類嬰孩身份留在人類家庭中的傳說生物。
Karma(文中誤會為卡馬),業、因果報應,指人的行為會引起的善惡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