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鎮委會的路上,經過了垃圾集中站。我昨晚放置在路燈旁魚被踢翻在地,魚骨與白肉上沾滿灰塵。我靜靜立在那裡,看著連蟲子也不問津的剩菜,心情複雜。
不是野貓,也不可能是有誰經過這裡故意踢翻。
我收拾了地上的狼藉,接著繼續往目的地走去。
我推著裝有早已整齊劈好的木頭的獨輪手推車,跟在小心翼翼背著鐵線的歐叔身後。
今天被委託的工作是:在禦防空缺的部分鎮子外圍裝上簡單的圍欄以及修理散架的舊圍欄,以防狂暴的野生動物毫無阻滯地闖進鎮裡。繁殖季節甚麼都有可能發生,加固防禦也是意料之事。
我所居住的區域附近沒有這類型的圍欄,因此昨晚才被我撞見疑似野生動物的存在。歐叔一路無話,倒是直接帶我走到我所住的區域外圍,開始裝設圍欄。
歐叔是藤壺鎮最資深的獵人,鎮民都說他對森林與動物生態瞭如指掌,可惜整天板著臉孔,難以揣測他的內心想法,沉默寡言且不喜交際。
不過,我也算不上是多話的人,用不著思考說辭用字、專注在手頭上的工作也不錯,所以與歐叔合作最輕鬆了。總比與喜歡聊八卦、打探其他家庭隱私的三姑六婆要好。
「從這裡開始安設。」
他開始為我示範安設木欄的角度和方式,雖然能自行摸索,但有經驗老道的前輩在場指導,我自然是按照他所教的方法設置圍欄。
時間無止境地流逝,直到我感覺背後有一股火辣辣的熾熱感,敏感地回頭一望,才發現已經日上三竿,陽光毒辣地燙著土地與石牆。
我坐到一個被樹蔭遮蔽的陰影下,與歐叔分享了自製的飯糰,默默舔著手指時還感覺到後項與後腦勺被曬得燙手的。搞不好是曬傷了,五月的日照不容小覷。
「歐叔,請問,藤山中會有狼嗎?」
我遲疑一陣子,隨口問到,雖然我不認為昨天盯住我看的是郊狼這樣的動物。藤山是指包圍著我們藤壺鎮的群山。果不其然,歐叔搖搖頭。
「沒有。除非他們橫跨幾座山來到這裡。但山林中對人有威脅性的有野犬與野豬。」
我也曾聽說過,幾年前有野豬衝破圍欄撞傷了一位長者的事故。有時候在山林中行走,也看見了野犬在追蹤獵物。發狂的野生動物很危險,所幸的是這裡的野生動物大多溫順。
雖然我一直對這些粗糙的欄杆能否攔住那種攻擊性強的動物抱持懷疑,但鎮子至今都僅採取這種簡易措施,一定有其考量吧。
「你⋯⋯有興趣當今年藤壺祭的獵手嗎?」
藤壺祭的⋯⋯獵手。
藤壺祭是我們鎮子在六月或七月舉辦的祭典,時長一星期,旨在感謝大自然與山神給予我們的恩典。擔任獵手的人每天都會在山林中獵得一頭獵物,無論大小種類,進行感謝後把獵物供奉至山內的祭壇中,由祭師完成接下來的程序。
之所以說「接下來的程序」,是因為除去祭師,沒有人知道祭祀接下來的過程,連重要的獵手也不例外。獵手這個角色的任務只是每天獵得獵物,放到祭壇上,然後與其他鎮民或遊客一起在鎮子慶祝祭典。
藤壺祭是我們鎮子特有的祭典,程度盛大如除夕賀歲。那也是我們鎮子罕見地迎來旅遊旺季的時期。
我想祭祀儀式大概就如清明掃墓祭祖的方式,對祭祀的好奇心只是點到為止。
獵手啊⋯⋯真懷念。
我鬆開手,把不知何時捏散的米飯放入嘴中。
味道真怪。
「不是早已邀請皓程成為今年的獵手了嗎?往年也是由他擔任。」
「⋯⋯今年,他忙。」
我感覺到歐叔毫無感情起伏地向我投以視線。
這樣啊,那個眾望所歸的天才射手很忙所以才⋯⋯
我壓下心底冒出負面想法的陰影,
咬著下唇對歐叔微微一笑。
「抱歉,我需要時間考慮。」
他看著我的眼睛,迅速別過頭。
「不需要道歉。」
「我會好好考慮,然後儘快向鎮委提交答覆,以免造成困擾。」
「嗯⋯⋯」
他皺起眉頭盯住水瓶,把裡面的水喝掉一半。反正我只是後備中的後備,負責頂替而已。按照我現在的能力,連拉弓也成問題,雖說從幾年前開始便換成弩,但瞄準獵物對我來說還是難如登天。
我也並不想成為獵手。
我並沒有完美地擔任獵手的信心,
失敗的話會被周圍的人們更加唾棄吧。
不能排除他們根本沒有對我抱有任何必會幻滅的期待⋯⋯
並非非得是我,所以,何必呢?
不想再勉強攙和進沒有我一席之位的世界。
午後的工作失去其樂趣,平板又枯燥,歐叔的提議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難以釋懷。
決定明天再開始把鐵線繞到圍欄上後,我與歐叔道別,回去為家人製作晚餐,在媽媽的嘮叨下督促不耐煩的弟弟溫習。
每天的日子都如此平淡,
我永遠都會這般無所定向地湊和活著吧。
所以,當我一如既往踏在夜幕下前往垃圾集中站時,看見「那個」的我止住了腳步。
在看起來隨時都會熄滅、昏黃破舊的橙光下,
躺著一隻煥發著溫暖金光的生物。
那麼的脆弱、那麼的讓人憐惜、令人無法移開敬畏的雙目。
那是一隻有著美麗赤金皮毛的狐狸。
一隻狐狸,倒臥在散發著腐敗氣息的垃圾站旁。
格格不入,
這樣美麗的生物不該存在在這裡。
我默默走到牠身旁俯視著倒在地上的牠。牠虛弱的胸膛急速起伏,毛皮跟著呼吸蕩出迷人的波紋。
我所說的虛弱並非指牠骨瘦嶙峋,牠看起來很健康,但後腿被尖銳的東西劃傷了,身體上的毛沾著土與灰,就如同楚楚可憐的少女飽受艱苦。
就算是沾上污垢也如此美麗,
真讓人看不順眼。
我朝牠雙掌合十,在心中默念。
抱歉,我已經決定不會任意攙合自己本份以外的事了,
像我這樣的人沒辦法幫你,
希望你能盡自己的努力康復。
以上。
我最後看了一眼牠微微張開的嘴,
裡面慘白的牙齒說不上特別銳利。
那列牙齒就是這隻狐狸的維生工具?
還真是笑掉大牙。
我收回視線,從旁繞過狐狸,把垃圾與同情心一併扔進垃圾站中,任由它們腐爛。垃圾站裡再次僅傳來垃圾撞擊底部的金屬聲。我心中咯噔一響。
啊。雖說幫助狐狸不會得到任何好處,
在場沒人會發現我冷漠無情的行為;
但牠一直躺在這裡的話,街角的獨居老人,或者前來收垃圾的大叔會發現牠的存在吧。
那樣,我見死不救的行為便會在這個小鎮內一日傳得家喻戶曉。由於鎮子人口不多,鄰里間每天朝夕相處,這種小道消息會如骯髒的細菌般在鎮子擴散。
想到會被人們以肆意詆毀的目光打量,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說起來,今晚也沒有蟲鳴聲,
懾人的夜晚,
垂哀的狐狸,
兩難的我。
我重新回到狐狸身旁,盯著牠一動不動的眼簾,四周只剩我一人的心跳聲。
牠死了嗎?
我腦海中瞬間飄過一個想法,便是把牠移到一旁的空屋子前的草叢間。那樣算是遺棄屍體嗎?我蹲下來仔細端詳牠的胸膛。不,牠還活著,仍然緩緩起伏的胸膛證明了牠的存活。
我僅出席過我父親的父親的喪禮,他去世時沒有伴在一旁守候,甚至沒有一睹他化為灰燼前的遺容。
對他沒有甚麼美好記憶的罪惡感總是令我生厭。
不,我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關於喪禮的事呢?
沒有甚麼比大晚上的,
站在幾十米之內僅有的黯淡燈光下,
看著美麗虛幻的狐狸,
想著多年前的喪禮更詭異的事了。
不好的感覺在我的皮膚上起滿雞皮疙瘩,
我怎麼會想到把牠挪開這種失敗的方法。
必須得是符合道德觀念的方法才對。
人類生病的話,會去醫院看診;動物生病的話,自然是去獸醫那診治。我們鎮子也有獸醫,他是為腰纏萬貫的賈家工作的獸醫,但卻沒有住在賈家位於山腰的古老宅子中,而是住在鎮子裡。
有時候鎮民們會帶自家飼養的家畜到獸醫的家,請他診治。獸醫不會收費,說是經驗與動物的健康比起金錢更重要。
視錢財如糞土、為豪門賈家工作的獸醫,有時候也會負責診治不小心衝過圍欄而受傷的野生動物。畢竟是我們的設備弄傷了牠們,自然得負責任治好牠們的傷。
記得在我仍是小學生時,有的孩子在山裡撿到受傷的小麻雀,並帶到獸醫那醫治。最後那隻麻雀在獸醫的聖手下完好康復,孩子們本想繼續飼養牠,但最終還是被放回山林中⋯⋯
把牠放回去的是「那個人」吧⋯⋯
我認為現在這隻狐狸的狀況也可以被獸醫接納治療,雖然牠腳上的傷與圍欄無關,畢竟這附近根本仍未纏上鐵線;這也並非是與其他動物打鬥時造成的傷痕。反正,先把牠帶到獸醫那去吧。診斷不是我的工作。
獸醫,喪禮,那個人⋯⋯
我看著狐狸,
總感覺自己在哪見過牠。
要如何把狐狸弄去獸醫那呢?回去屋子裡拿手推車後會無法再次離開,所以只能抱著牠去嗎。所幸這隻狐狸看上去並未成年,我應該能抱起來。
貿然觸碰牠會被攻擊,狐狸是警惕性很高的動物,雖然會度量敵方的威脅性,但受傷時的自衛反應肯定會很激烈。
氣溫正在緩緩下降,速戰速決吧。我放柔聲音對狐狸說,但牠能聽懂嗎?
「你好,我無意要傷害你。你的腿受傷了,我可以把你帶到獸醫那醫治。」
牠突然瞪大眼睛,妖治的紅光在眼珠上一閃而過,大概是我的眼睛出現問題了。
但接下來可不會是我的耳朵也出狀況,牠張大嘴巴,開始發出洞徹寂靜的淒厲嗷嗚。
那泣聲如同指甲劃過黑板,刺耳且高昂地在人心中留下白痕,就算摀住耳朵也感覺到那慘叫聲穿破了耳膜,直搗人心。
比起午夜狼嚎更令人心慌,因為我從來沒聽過狐狸的叫聲,在我耳中那如同女鬼的尖聲詛咒。
「對不起!抱歉!拜託你停下吧,我不會碰你,我現在就走!」
我感到寒意劃破肌膚,恐懼在喉嚨裡發堵,連忙站起來跑開。牠停止了叫聲,但那殘音陰魂不散地在石牆中迴盪,又或者在我的腦裡刺激著我脆弱的神經。
那種美麗的生物居然能發出駭人的嘶叫,
又不是把流浪貓或流浪狗帶回家裡的愛心人士,
我究竟在想甚麼?
我停下奔跑,睜大眼睛看著眼前模糊的暗道,回頭看向垃圾站。
那隻狐狸撐起身子,
正用牠那雙黑漆漆的雙眼緊盯著我,
彷彿在問我為何要逃跑。
給我回來,
牠彷彿在無聲地對我下命令。
惹人責備視線陰魂不散,
還有我早前立下的決定也不容逃避。
我走了回去,
呼吸著冷空氣令自己穩住腳步。
「我不可以不帶你去治療⋯」
牠張大嘴巴,朝我顯露猩紅的喉嚨。我連忙補充。
「但我會先把你帶回家,給你食物與淨水。還會為你清潔身體。」
牠合上嘴巴,露出滿意的表情,重新倒臥地面。
我抿唇看著牠,再次打量牠的狀況,心中的恐懼減少了許多。這隻狐狸⋯⋯也說不上狡猾吧。
大概摸清牠的身份後,我小心翼翼地抱起牠。溫熱的軀體透過毛茸茸的毛髮觸碰著我的胸口,我的心跳再次加速。
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我抱著狐狸回屋子的事很怪異。
走一步算一步吧,
如果被媽媽發現,
到那時候要把牠扔在路邊也是沒辦法的事。
可惜,我鬼祟地打開門後,房子裡靜得只聽見滴水聲。客廳沒人。我輕抱著狐狸,走向二樓,隱約聽到弟弟與朋友聊天的聲音,還有媽媽沐浴的水聲。
躡手躡腳走到閣樓,我祈求著狐狸不要亂叫,把牠安置在一旁的舊床褥上。狐狸如高傲的王者般環視閣樓一圈, 憧憧黑眼直視著我。
對於接下來該如何處置牠,
我沒有半點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