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精校了【123】【124】。
精校重点:【123】无变动。
「崩落」第三十七日,星期一。
砂糖。
即便是对最最亲近的那几个姐妹也羞于启齿,但每次搬运砂糖时,帕尔有一种罪恶一般的快感。
取之于赤芸薹的神秘汁液,通过空泡木的洗练凝成雪白的巨砖,再经由粉碎,终于形成了这种晶莹剔透的小小颗粒。无愧于「南方钻石」这一美称,它有典雅高贵的外观,无论陪同红茶还是糕点都很合宜,与大人们所用的上等餐具更是相得益彰。
当然,无论是珠宝还是钻石,虽说世人因它们而心神荡漾,它们作为「用品」的价值还不及一把不起眼的钉蹄锤。不过在这一点上「南方钻石」就没有任何缺憾可言了,因为它可是很甜的,拥有胜过麦芽饴上百倍的甘美滋味,难怪帕尔要崇拜它。
尽管还是见习侍女,身为「庭中」组的帕尔仍旧凌于「作坊」组,拥有为主人们取用这般昂贵品的资格。
……更准确地说,拥有扛起一整袋砂糖、将之搬上小推车上的「力气」,才是空有一张好脸与一头闪耀金发、却差点在面试阶段就被淘汰的「乡下孩子」帕尔-格汀最终被女管家萨利聘用的缘故。
和帕尔彼此熟悉以前,莉拉竭力表现得有耐心、有教养,但在有关砂糖的问题上,她忍不住要像「作坊」组的女佣们一样轻蔑这个「乡下孩子」,甚至更甚——因为姓桑莫斯的小小女仆长原本的家世就更甚于市侩。
中央中学是个好东家吗?当然是的。
或许,或许吧,或许总是叉着腰和人争辩一件事「按规定」应该如何如何的莉拉骨子里太天真太幼稚、太「大小姐范儿」,但是事关奖惩的时候,中央中学也确实像个重视规则的有「贵族范儿」的机构,容得了她这么个大小姐脾气的侍从长存在。
一周工作六日——这是规定。保持仪容整洁,服从管理——这是规定。不会克扣薪水——这是最最珍贵、让人挤破脑袋想进来工作的规定。当然,若无事前允许,女仆长连配下的一条足链都无法消除,这是规定中比较让人懊恼的部分,暂且不提。
中央中学创造了一个有秩序的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能够凭借自己所贡献的劳力取得给予,这「给予」救下了莉拉-桑莫斯的母亲。此外顺带一提,莉拉-桑莫斯的恋人也出身自中央中学。
但是,这不影响莉拉-桑莫斯憎恶中央中学。
是的,大人们是很公平、很有风度的,这一切都是公平交易,全都是莉拉-桑莫斯自己答应下来的——穿上绢丝制的裙子当个女佣人,亦或者说一条兼具护院与宠物功能的狗,每日拱开客厅的门扇,来看看今日大人们是希望观赏杂技还是品尝狗肉。
她时常需要一种支配言行的刻薄愤怒来洗刷自己的脑海,防止自己变得过于冷静,因为一旦冷静下来,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这个崭新视角,其「内面」几乎令她难以容忍。
不,莉拉并不憎恶劳动,莉拉就像尊敬母亲一样尊敬着辛勤的劳动。莉拉憎恶的是辛勤之人却只配拥有最低下的地位,莉拉憎恶为了融入赖以生存的秩序,辛勤之人不得不卑躬屈膝,强颜欢笑,亲吻大人们的指尖,才得到施舍一般的几枚银币。
「作坊」组的女仆们讨厌莉拉,然而莉拉一旦冷静,却禁不住要同情她们,想要为了她们抱怨——就像为自己的处境抱怨一样。然而为了一点药钱,莉拉-桑莫斯已经把抱怨的资格给贱卖了,所以彼时彼刻的她仅仅是冷眼看着初来乍到的帕尔。
像是巡游宝物库一般,金色长发的妖精围着砂糖袋欢快地轻轻跳跃,还「啦啦啦」地歌唱。与之相对,女仆长扶着一侧的手臂,仅仅是在阴影中沉默着。
这孩子,就因为可以为贵族工作,搬运的布袋上还印有「砂糖」这样高档、响亮的名头,居然还生出「优越感」了吗。明明是受人使役的身份,做着被大小姐们瞧不起的体力活,却这样得意洋洋,这么一来,不是更加可怜、更加可悲了吗。
…………等到莉拉发现帕尔——一个为贵族工作却敢于顶撞贵族的笨蛋——只是相当纯粹地喜爱着砂糖,仅仅靠近这种完美的白色结晶体就会产生喜悦,就像希娜之于圣典、圣诗、圣歌、天使还有那一位的喜悦一样,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总之,因为今天多了那么多小先生小小姐要伺候,午休时分帕尔和辉夜被派往食堂二楼给希娜帮忙。由于备厨间的砂糖又恰好告罄,厨长看待帕尔的眼神宛若救星。
当帕尔如往常一样哼着歌,摇摇晃晃地支着载有两大袋砂糖的小推车再度推开备厨间的两扇板门的时候,原本快快活活的她几乎像她的莉拉姐姐那样瞬间变脸,转喜为怒。
(安全……到达……——咿呀啊啊!???)
「谁允许你们让她去拿鸡蛋的呀!?——啊,真是的!」
应着帕尔的怒吼,不知所措的年轻厨子们纷纷朝后退,给她让出空间。于是金发少女急急忙忙地松开推车扶手,踮起脚尖从湿漉漉的地面上奔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因为踉踉跄跄的友人把那些小盒儿摆上流理台后,已经「哈呜!」一声跌倒了。
(好痛!)
「辉夜!」
黑色长发的少女奴隶小心翼翼地试着站起来,但又「哈呜!」一声带着短短的裙摆和全身叮当作响的锁链滑倒。
(好痛好痛……呵呜呜……)
「啊——啊,真是的!真是的!」
终于蹲下搂住臂背上都沾了不少小水珠的友人以后,帕尔恶狠狠地抬头瞪视那些扭扭捏捏地攥着皮围裙的没用男人。把低贱奴隶当作可以平等拥抱的朋友的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惧怕,因为她很清楚,万一跌破鸡蛋,辉夜可能会招致怎样的惩罚。
什么「机动安排」嘛!笨蛋莉拉姐姐!梳着金色双马尾的少女在心里抱怨起来。
早上在休息室那一出小小闹剧之后,女仆长端正了态度,重新调整了大家的工作计划。与以往略有区别的是,她在辉夜的名字边上作了奇怪的备注,并且让帕尔和希娜和自己一样随时做好为辉夜顶班的准备。
「我最近有个新想法,辉夜到校工作以来已经多次轻易地未经我的同意被夺走,这种『轻易性』可能是种故意的『人为设置』,」那个小矮个儿咬着笔头思忖。「等子爵回来我要同他好好确认与抗议一番,但是在那以前大家要有心理准备。」
所以就把辉夜送来让不熟悉的人随意使唤吗?工作最最认真、比自己做得好一千倍一万倍,但也因为最最听话,所以最最容易被欺负的辉夜,让这样的她随随便便地被人使唤吗?莉拉姐姐才应该被好好地抗议一番——
「辉夜诚惶诚恐地谢罪……像辉夜这种没用的东西……像辉夜这种最最没用的东西……什么都做不好……根本不配为中央中学的各位工作……根本不配……」
「…………………………。」
然而接下来,友人一如既往嘀嘀咕咕的娇弱自责声让帕尔眯上眼睛。
她不愉快地盯着辉夜,直到少女奴隶开始颤抖为止。
(咿!咿!……咦?)
这家伙在讲什么啊?她是「最最没用的东西」,那自己成了什么了啦!?
帕尔最近才刚刚学会那个叫作「挤兑」的新词语。
「……帕、帕尔小姐?」
「你过来!你给我过来!」
「咿呜!?咿呜呜!咿呜呜!」
(好痛!好痛好痛!住手!)
(比刚才还痛!住手!住手了啦!)
砂糖小推车被粗暴地推到一角。厨人们一边哆嗦一边看着刚刚还在维护怀里小家伙的金发少女用力将那个小家伙拽走。
帕尔像阳光那样明媚。帕尔娇俏又可爱。
但是偶尔,偶尔偶尔,帕尔也是个可怕的孩子。
(呜……呜呜呜……)
还有三分钟,兴许四分钟的空闲。
「哼哼~~♪」
该说是「扳回一城」吗。
在后厨背面的角落,阴暗的廊下,备用推车与纸箱之间,身着长裙的小小金发女仆又一次折起裙摆蹲跪下来,带着得意的心情对蜷缩在怀里的辉夜实施小小的惩罚。
尽管先前在读解辉夜心意时遇到了小小的挫折,然而在某件事上,帕尔的进展比任何人都快。
权当是为了清洁那些小水珠,金发少女白皙的小手自头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顺过辉夜又长又柔软的头发。
(啊…………………………。)
小尖牙微张。少女奴隶垂下睫毛,红眼睛失去焦点,有种说不出的迷离。
战栗在光滑的脊背后游走。身体温热,又微微透着凉。
抚摸到发梢时,就把手抬起。
(呜…………………………………………呜!)
再次在头顶落下时,辉夜就会小声呜咽与颤抖。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辉夜特别喜欢被人抚摸头部。
尽管平时已经很乖巧、很温顺,只要被人摸脑袋,就会变得比平时更乖巧、更温顺。
若说往常的表现还有勉强自己的成分,此时的辉夜,是真实的辉夜吗?
帕尔不禁要生出像是接触砂糖那样的罪恶感。也许还要更甚一些呢。
可以像这样抚摸平等的朋友的头吗?
但是,如果辉夜喜欢的话。
这短暂的休憩时光原本应该在更僻静的地方进行的,譬如在空教室,或者女仆休息室,或者辉夜刚刚离开的放有鸡蛋和时蔬的那间储藏室。因为那种触碰禁忌一般的不知名的罪恶感,连莉拉姐姐和希娜……姐姐也想避开。
不过今天实在是没有那么多时间,毕竟工作是避不开的。帕尔叹息着再次推上小车——这一次装满了餐盘——从备厨间离开之时,侍立在餐厅里的小小的「希娜姐姐」歪着脑袋,友好地用眼神和她打招呼。
嗯,蜜汁肉排,花椰菜,还有辉夜搬来的鸡蛋,原来今天只是拿它们做白煮蛋吗。平日里火腿蛋算是食堂的拿手菜,帕尔不太明白为什么今天会供应这么朴素的餐食。此外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东西摆在杯子里,不过这也不是她关心的重点。
她在餐桌之间四下环视,有些坏坏地想着今天会不会又有学期刚开始时的乐子可看。
会是~~谁呢?这一次因为头次见到「鸡蛋原本的样子」而惊讶万分的小少爷小小姐,会是~~哪一位呢~~?
「——呀!」
但是首先因为惊讶而小叫起来的人是她自己。帕尔又羞又恼地回头,不知道是谁趁机从后面掀她的裙子。
许多男孩子都憋着笑,她愠愠地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地推车。「——呀!」当她把小车推到厅底,终于开始派发餐食的时候,这事情又发生了一次。
「不要和……他们置气。不要让他们觉得……欺负你有意思。」当帕尔再一次在轻声哄笑中羞恼地四面环视时,先前才刚刚听过的沙哑嗓音突兀地在胸前偏左下的位置响起来了。
栗色长发的幼女正闭着两眼拢着双手行餐前祷,然而口中的呢喃声却并非祷文,而是对身后女仆的建言。在她的身旁,白金发色的幼女抓着发梢小小地对帕尔挥手,红气球塞在了椅子下面。
「……谢谢您?」
帕尔不知所措地向她道谢,两眼却瞟向栗发幼女餐盘边的餐具。钢制刀叉,和食堂中绝大部分孩子都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的」的是她座侧的其他女孩子。希娜事前给所有这些女孩子准备了银器,这让帕尔莫名地有些发怵。
但是这区别,或者说这「芥蒂」对于这些孩子似乎并不存在。在栗发幼女的祷告完成后,那个白金发色的幼女——银餐具的使用者之一——就握着前者的小手再一次对着帕尔友好地挥了挥手,帕尔唯有回以僵僵的微笑,回到自己的工作之中。
不要和他们置气吗……说得容易。有机会背对所有人时,帕尔还是偷偷吐了吐舌头。尽管餐厅中所有这些孩子的平均年龄还在帕尔以下,但几乎可以说是同龄人了。在家或者小学校时,帕尔可是很清楚怎么对付「同龄人」的欺负和骚扰的。
拿着趁手的长棒追赶他们,直到把他们挂到树上扯脸为止。势必要让他们连呼「我再也不敢了!」,而且不仅仅是不准欺负自己,欺负其他的女孩子也不行。
很奇怪。明明只是换了一身衣服,帕尔仿佛就丢掉了「帕尔」这个名字,成了区区一个欺负起来很有意思的金发小女仆而已。小女仆必须站着。小女仆必须服侍其他人吃饭。而且小女仆在被「同龄人」欺负的时候还不能还手。一点也不公平。
明明可以像以前那样用追逐和打闹、至少也可以用尖叫解决的问题,却因为一种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的规制,不得不忍耐下来。栗发的小小姐所说的「不要置气」,与其说是一种办法,不如说是如今不知如何是好的帕尔的唯一选择罢了。
但是……但是她这么说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帕尔想。
那位小小姐,没记错的话是叫「诺拉」,虽然那位诺拉小姐也是坐着要自己服侍的这些孩子之一,可她愿意关照自己,连辉夜都愿意关照,所以她很好,她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很好,坏的是别的家伙。
所以还是就像她说的那样,不要置气,不要理他们。旁观者眼中漂亮的金发碧眼小女仆暗暗下定决心。并不是自己输了。只是自己需要这份工作。莉拉姐姐常说为了「实际好处」忍一忍也不丢人,所以不要被这种小事情影响心情!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裙子又突然被人从后面扯住了。
她不太乐意地止住脚步,微微侧身看向那只小手的主人。
是个微胖的男孩子,比她小上一些。令她稍感意外的是,这次这只手不仅一直都没有松开,除去自己的裙摆以外,还攥着五万元的大面额纸钞。
「给我看。」对方要求说。
「…………什么?」帕尔的头脑一时短路。最开始她还以为又是捉弄和恶作剧,或者小孩子不懂得如何叫停女仆的脚步才做出的举动,因而比起自己,还更多地在顾虑总被莉拉姐姐唠叨的这一身容易弄皱弄破的制服。
「给我看你裙子的下面。」可对方却这么说。不光是嘴上这么说,还在把帕尔的裙子往上扯,直至帕尔白色吊带袜膝下的褶皱完全暴露出来,甚至连袜顶的边缘都清晰可见。
「嗯呜!………………………什么?什么?」于是乎,在油然而生的恐惧感里,帕尔松开小车扶手与原本已经取在手中的餐盘,踉踉跄跄地用双手抵着围裙后退,裙摆也因此被扯得直直的。
银餐具。银制餐具。恍惚之间,眼角的余光还在收集无用的信息。
这一桌的状况和之前恰好相反。在一大片整齐的钢制餐具中,这一副银质刀叉显得特别突兀。
(呜呜……呜呜呜……那个笨蛋帕尔……都在……都在想些什么啊!)
(发饰都被弄乱了……还朝人家的耳朵里面呼气……讨厌……真讨厌……)
(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唔姆?)
(前汤……面包……普普通通……但是这个菜色……呼呼呼,原来如此。)
咔哒。备厨间的门再一次被小推车的车头顶开。来人是推着第二台车的辉夜,她并不比推车高出多少,因此用她那对和脖颈项圈相缚的手来推车还不算特别费劲。
(以口感不受儿童欢迎而闻名的花椰菜,一不小心就会沾在身上的蜜汁肉排,以及尽管看上去最平平常常,用餐过程却很难保持优雅姿态的水煮蛋。)
(今天是这些小家伙来「考察」中央中学的日子呢。结果学校却趁着这个机会反过来考察这些未来的学生,可真是有点坏心眼,呼呼呼——)
「!」
(等等,那边是在对帕尔做什么呐!?)
随后黑发少女几乎是立刻见到了帕尔的窘境,因而慌慌张张地加快步伐朝着对方移动。
(住手!死小鬼!快点住手!你已经确定0分啦!)
「辉、辉夜惶恐!这位大人,还请您——呜呜!」
未料到才一接近,就和帕尔一样,一缕长长的侧刘海就被对方死死抓进手里,猛地一扯。
(好痛——!!!)
「帕尔小姐——!辉、辉、辉夜小姐——!」
因为吃痛,少女奴隶呜咽起来,远在这个餐厅另一端的希娜也忍不住要小声惊叫。
动静已经闹得太大了,在场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已经纷纷看了过来,不知所措地交头接耳,或是求助一般把视线投向餐厅的入口,原先身为成年人的那名教师正是从那里把他们领进来的。
(松手!松手!这里是我的敏感部位,快点松手!)
(平时一根根薅还不够吗!?不要扯了!不要扯了!好痛!都说了让你——)
(啊、啊、呀、呀!要扯断了、要扯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啊呜呜呜……)
「乖,跪下。」然而没人来帮忙,那个男孩子仍以自己的双手扯着两名比自己更年长的少女,还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调对辉夜下令。伴随着他的声音以及宛若牵引马匹缰绳的熟练手势,辉夜只得一边「呜呜」作声,一边缓缓地跪伏在他的脚边。
「这里快要无聊死了。我要你们两个爬到桌子上面跳舞给我们看。」
出身于比图尼莫斯的大矿主之子穆卡沙显然缺乏在公共场合与人交往所必需的教养,但他的父亲还是把他安排到中央中学来了。此时他对周围那些只有钢制餐具的男孩子摆出不可一世的表情,像是在说,自己决不做掀裙子这种小家子气的事情。
当然,倒也不是说大矿主的儿子就怎么样。一方面,中央中学希望体现出对特定家庭的重视,另一方面,学校却又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平等地相处,因此才使用价值相差甚多,但外见几乎一致的银钢两种餐具。
由于来自偏远城市,并没有多少人认识穆卡沙,这个年纪的孩童也通常并不具备受训下人那样辨识衣物或者餐具的能力。所以与其说是穆卡沙父亲的名号吓住了他们,不如说是穆卡沙的行为本身。
无论是在小学校、中学校还是家庭教师的讲课堂上,礼仪课程只会讲习那些优雅高贵的行为举止与准则,绝不会涉及这种远远超过掀女仆裙子的「玩心」的粗鲁动作,所以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要怎么样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应付这种状况。
能做的事情唯有再瞟一眼那扇门。身为成年人的教师离开的那扇门。可仍旧没人回来。
「对不……对不起……我们……我们不做这种事情。」
随之帕尔终于再次开口了。以一种她自己听了都觉得无比陌生的懦弱语调开口了。
(帕……帕尔……)
金发少女的双手拽着自己的裙摆,紧紧拢着两膝,并且还在局促不安地左右轻轻摇晃。烧红的脸则是侧着,湛蓝单眼的视线紧紧地聚焦在伏地的友人身上。
辉夜……也被当作没有名字的人了。
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辉夜一直就……只是「奴隶」。
但,辉夜……辉夜是「辉夜」。对于「帕尔」来说,是「辉夜」。
帮帮辉夜,帕尔,想办法帮帮辉夜。
只有你能帮她了,快帮帮辉夜。
但是不要又把什么都搞砸了,就像莉拉姐姐说的那样,不要又把什么都搞砸了。
这次,这次只是扯头发。只是掀裙子。和之前相比,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
所以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把什么都搞砸。
自己……自己能做到的。
「请求您……求求您……求求您不要为难我们……」
这感觉像是有人拿着刀尖在帕尔的背上写字,让她和往常一样产生了拼命挣扎的冲动,但,但还不是更糟糕的状况,所以不可以,帕尔,不可以,必须忍住。
少女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自己,求他,如果是为了辉夜的话,自己做得到的,求他,求他赶快结束。
(帕……帕尔…………………………)
「你们不就是给人使唤的吗?」可那硬心肠的男孩子反而显得莫名其妙。
「即便……即便是这样……我们……我们也有不做的事情……」一边将才赶过来的忧心忡忡的希娜护在身后,帕尔一边继续小声哀求。「这……这也是……我们主人的命令……请您……请您放过我们……」
(——呜!)
「你骗人。」那男孩子无比认真地说,同时用力拉扯了一下辉夜的头发。「她是奴隶!她就该听我说的话!我说什么她都必须听!」
「不……不是的!她……她也是『庭中』——」
「而且西弗斯我以前又不是没有来过!我爸爸用一半的钱就能让一家餐馆里所有的女人都爬到桌上跳舞去!那些女人能,你为什么不能?我让你到桌子上面跳舞去!」
哗啦啦啦。「——!」
(帕尔!!!)
因为裙子突然被松开,帕尔差点失去平衡。仓促之间她还来不及抬手护住自己,脸就被一大摞纸钞结结实实地击中了。
一道闪光,右眼眼角一下子生疼。不过比起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感,一种早就该生长起来却被刻意压抑着的愤怒终于、终于、终于、终于猛地冒出,一如那柄在皮肤上反复游走的尖刀终于刺穿脊背,像是一阵、一阵、一阵、一阵冷战。
(帕尔!帕尔!帕尔!!!帕尔!!!!!!)
(——啊……。)
然而幼女凉凉的手臂从背后箍住了她。
「坏女仆,别……过去。」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希娜,直至那全然不同的沙哑哑的嗓音惊到了她。
「不值得……的,一点都不值得……的。」
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那位栗发的小小姐,厄纳缪耶的诺拉紧紧地抱着帕尔不松手,不知何时出现的她成了头一个不顾礼仪课程学过的那些规矩的孩子。
帕尔扭过头,对她凄凄惨惨地微笑。
(等——)
下一瞬间,金发少女就挣脱了。那原本一直用双手抵得紧紧的裙摆,就因为这个同样总是忍不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女仆的旋身,像花瓣一样张开了。
(帕尔————————!!!!!)
对于「帕尔」来说,「帕尔」不能不是「帕尔」。
只有这点不愿意让步。
(…………………………)
(……呵呜呜。)
「我的名字是帕尔,我还只是个见习女仆,所以我的缎带才是蓝色,这是为了告诉大家我还没有多大用处,把我和其他那些厉害的姐姐们区别开。」
站在散落一地的纸币之间,金发女仆彬彬有礼地说。脆脆的声音像是带着歉意,但是很坚定。
「小先生,我恳求您,恳求您不要太过为难我们,故意让我们做些不知道要怎么做的事情。特别是像我这种见习女仆,因为我不像姐姐她们那样学过各种各样的东西,知道得到各种命令以后要怎么办,所以最后经常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已经不止是松开了帕尔的裙摆,连辉夜的头发也松开了的那个微胖的男孩子紧紧地贴在椅背上,仿佛一团果冻或者类似的什么,然而帕尔的前半身还在朝他凑近。
「这么一来,我常常就把事情做错了,然后就会挨姐姐的骂。我不喜欢挨姐姐的骂。而且如果只是我挨骂也就算了,我做错的事情的后果常常不管是主人、姐姐们还是我自己都承担不了,我也很讨厌变成那样。」
那套尚未使用的漂亮的银制餐具,纤细的刀与叉,其刀柄与叉柄被帕尔同样纤细小巧的右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几乎贴着她的女仆腕扣。至于锋利的那一端已经深深地刺了进去。
「所以恳求您,恳求您尊重一些服侍您的人。也许您以前还没遇上过,但是什么都顾不上的时候,哪怕一个下人也会变得真的、真的、真的很可怕的。那样对谁都不好,我,我是这样觉得的。」
刺了进去。在刚刚投掷了大量大面额纸钞的那只手的食指与中指,以及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刀尖与叉尖精准地刺了进去,刺进了桌面。
(吓死我了——!)
(这个帕尔——!!!)
「——怎么回事?」
在大段的沉默后,严厉的质问猛地从帕尔的背后闯进这间食堂。身为成年人的那个教师姗姗来迟,他的呼喊声带着回音。
帕尔颤抖了一下,但这一次她并没有恐惧太久,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因为她当然是带着被惩罚的觉悟这么做的——哪怕只是做个下人,她也绝对不要被人欺负到这种程度。
「他,是他,他侮辱,西弗斯城。」
但是再次未能料想到的是,首先开口的是背后不远处的另一个幼嫩声音。
金发少女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发现同样不知如何是好的希娜正用双手忸忸怩怩地来回捏着一把大大的备用黄铜调羹。希娜的身后,那个手腕上松松地绕着红气球绳的白金发色的幼女,正以一种同样毋庸置疑的有力手势指着自己身边的这个男孩。
「他说,西弗斯的女孩子,都便宜。所以他也要花钱,买那个女仆。就因为,他这么说,那个女仆,才生气了。」她继续一字一顿地说。
「先发制人」。来自瑟芬汀的大检察官之女詹妮,牢牢记得父亲的训诫。
这打断着实有力。原本教师已经对帕尔摆出威胁性的施法手势,但如今因为周围的孩童——尤其是才刚刚意识到家乡被人侮辱的西弗斯的本地孩子——纷纷流露出的表示赞同的眼神乃至是直接点头,当然还有地上那么多纸钞,不得不放下右手。
问题的性质从单纯的女仆对客人施暴,一下子变成了不太能开玩笑的状况,无法这么简单地处理。
「穆卡沙-山斯先生,用餐中止了!请你立刻随我去一楼的等候室!还有你,你也过去!——在你清洁了地面,并且完成手里的工作以后!」
教师跳过希娜与跪坐在地上的辉夜,径直对男孩与帕尔命令道。而那位山斯先生或者说穆卡沙,才刚刚想起要「哇——————」地嚎啕大哭。
辉夜闪着眼睛。就像起先冲帕尔微笑那样,绿发的幼女歪着头,同样对她微笑。
(呼呼呼。)
(活该,活该,谁让他扯我的头发,差点被扯成斑秃。)
(但是,帕尔啊,唉,帕尔……你再这样下去到底要怎么办才好……真让人头疼呐……)
(还有你,绿头发的小鬼,你手里把玩着那东西又是想做什么?——还在玩,是想做什么啦??)
而帕尔只是,松了一口气。
松开刀叉后,虽然还是不能松懈下去的状态,她感觉自己两脚发虚,像是马上就要垮倒一样。
因为强烈惊吓后罕见的巨大好运——算是好运吗?果然算是吧——一时间她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思考。
此时此刻只要能看着希娜和辉夜,她就觉得很幸福。
——但是袖子被扯了。她被惊醒过来,看向拉扯自己袖子的人。
「不要难过,不要去管他说什么。西弗斯是……漂亮的……优秀的城市。」
在身旁。像是特地为了安慰帕尔,栗发的诺拉小小姐用她哑哑的嗓音严肃地说。
「西弗斯的『剑』……会给城市灭火。不是把城市隔开……让火自己熄灭掉……真的是很优秀的城市。」
(噗嗤!)
喂!这说的又是什么话啦!
帕尔顿时又哭笑不得。
这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对,想到哪里就说哪里,想到哪里就做哪里的小小姐!
未免也、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这两个人真的好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