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精校了【98】【99】【100】。
「崩落」第三十六日,星期日。
「艾琳娜,这边~~」
隔开二分之一个街口的地方,克拉丽丝就在招手了。看到对方的打扮,杏发绿眼的男爵千金心头「咯噔」一声,原本就迟迟疑疑的两脚甚至就此停步。
那,那算什么啊……
「怎么样?看得出今天我身上的变化吗?」
单侧马尾的侯爵千金却毫不踌躇地小跑过来,还用双手掂起短无可短的裙摆沾沾自喜地转了一圈,满脸都是得意。于是男爵千金明白了,啊,这是不夸奖的话不行的意思。
「很,很,很少看到呢,契本小姐穿『自己的衣服』的样子,好,好可爱……」
「说好不要这么喊我的吧!要叫我『克拉丽丝』!」对于艾琳娜的说辞,克拉丽丝却反手撑腰,另一只手认真地竖起食指摇晃。「而且今天一天我们都要『假扮平民』,你把我的家名说出来做什么呀!」
「对、对不起!」因为先前的这一项「约定」,今天戴着白色的小短边帽,穿着朴素的淡绿过膝连衣裙与白色毛线披肩,还斜挎着一只奶白色小提包的男爵千金,不,「平民少女」慌慌张张地鞠躬道歉。
至于另一名「平民少女」,为了突显腰肢纤细,今天身着一袭轻薄的黑色吊带连衣裙,不仅短得刚刚包住臀部,一侧还有开衩,以至于让人不由自主地疑心,她究竟有没有穿内衣。
脚上的高跟鞋,好长的带子,在脚踝的上面捆绑打结……
脖子,脖子上的这个,又,又是……
「平时都没有机会好好打扮,不过倒不是因为制服的缘故,」在阴暗的一角,从手肘上挎着的黑色小包中取出化妆盒后,一边对着小镜细心地补妆,克拉丽丝一边解释。
「瓦伦小姐偏好黑色,因为不能『撞色』,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有好多好衣服没有机会穿。」
「克,克拉丽丝也喜欢黑色?」艾琳娜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当然的了!能显得皮肤更白,不是吗!」克拉丽丝抬起两眼抱怨。「但如果让人把我们误解成平等的『姐妹关系』,甚至觉得我比瓦伦小姐还要『招摇』,那不就糟糕了吗?」
我当然明白的啊!关于深蓝或者暗红之类的「配角色系」的知识,母亲也和我讲过,所以我今天才这么穿!艾琳娜在心中呐喊。但是谁能想到契本小姐您今天会打扮成这个样子呢!
这身衣装像是某种报复性的反弹,或者把克拉丽丝-契本长久来压抑着的「招摇」的欲望一次性全部倾倒出来的魔之口,甚至会波及旁人,让艾琳娜彻夜的精心准备全部白费。
原本男爵千金只是想当一片绿叶。如果克拉丽丝也想装成绿叶,那么大家就一起融进树林;如果克拉丽丝想当鲜花,艾琳娜就悄悄地当她的陪衬。
然而现在这片绿叶必须去装点整个美术馆中最最醒目的狂野插花作品。
尽管时间还早,又适逢休息日,行人只是三三两两,但即便如此,当他们被迫路过这两名「平民少女」之时,怎么可能不被黑裙少女吸引视线,又怎么可能不会面红耳赤。
啊,好想回家。艾琳娜的两眼绝望地说。
「——喂,你是怎么回事?」
一惊。因为克拉丽丝突然放下口红,换成了一副冷冰冰的语调。
待到克拉丽丝转首,艾琳娜才发觉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合起手镜以后,侯爵千金不悦地凝视着不远之处,另外两名女性之中的一人。
她们是克拉丽丝与艾琳娜各自的贴身女侍,今日她们的工作即是身着便服,在一定距离以外紧随各自的小主人。克拉丽丝所仰视的,正是艾琳娜的女仆弗朗西丝。
「有什么可笑的吗?」侧马尾的侯爵千金就镜中所见的一景厉声发问。
「不,没有……」未能料到自己的窃笑居然会被察觉到,弗朗西丝局促地回答。
「——!」随后艾琳娜突然被克拉丽丝轻轻搂在怀里。
「我不能训斥你呢,否则这等于是当着艾琳娜的面说她管教不好自己的下人,」无视前者的羞窘,后者漫不经心地继续说话。「但我可以直接惩罚你,以一名受辱的准贵族的身份,独立地惩罚一个明知对方的身份还胆敢不敬的平民。」
「!我、我没有取笑——」
「再有一次,我这里有一瓶蝌蚪,你给我趴在那边的道口喝下去。」
「!!请,请您开恩!」
「走了哦,艾琳娜。」
无视了惊吓得跌跪在地的弗朗西丝,克拉丽丝已经换回了笑容,亲昵地对臂弯里的新姐妹说。
好、好想回家!
同样惊吓得几乎要跌跪的艾琳娜,心中只剩下这般悲鸣。
同一时刻,在城区另一侧。
「早安,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啊。」前些日子和莉丝-瓦伦发生过争执,经常被中央中学的下人们私下称作「名字很长的那位」的杰科鲁德斯-梵让准侯爵向下车的人问候。
「贵安,谢谢您。」琴侧首微笑,把手臂递给对方搀扶。
「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吗?」准侯爵关切地问。「原本我想直接去你家接你。」
「父亲说外面的空气对我有些好处,」短发的伯爵千金笑着轻轻摇头。
俄而她已旋身,雪白的裙摆扬起。对着花坛轻轻扶膝之际,侧脸上的眼眸闪烁着小女孩一般的惊喜光芒。
「哎呀,好美丽的木槿!没想到这个季节还没有凋谢!您真体贴,选了个这么可爱的『会合地点』!」
「啊……你喜欢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完全不懂花卉知识的准侯爵支支吾吾地应声。
真正可爱的是刚才握在手里的那只又纤细又柔软的小手才对。怎么才一愣神,就已经抽出去了呢?
超过了3秒都没放开,看来他确实是没有主动松手的打算,那么今天一天都要当心,女准伯爵则是心想。
是的。手是武器。脖颈是武器。背是武器。琴被彻底教育过,少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可运用的武器。
虽说为了达成目的,不忌给男人一些甜头,但要让他们觉得可以对自己予取予求就糟了,因为他们可是贪得无厌的。
尤其是眼前的这位公子。由于先前共同就学的经历,琴相当了解对方,无论是对方对自己所抱持的过度好意,还是对方这个人的「本质」。
瓦伦小姐只是将之轻描淡写地蔑称为「男子气概」,琴却知道,杰科鲁德斯远远在那以上。
「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前你狠心拒绝我的那天,也是穿得这么漂亮,我简直都没法转开视线。」随着两人开始步行,男性这一边再次半开玩笑地搭话。
「因为您喜欢白色,我总扮成别人喜欢的样子。」琴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小心地在背后扳着双手,以避免被再次借机抓住。
因为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在生日宴会上对来宾当众表白,尤其是情信分明未覆的状况下,此时伯爵千金心中想的却是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子……」
「——我可是认真的哦?『小班级长』。」她才刚开始沉吟,就被杰科鲁德斯笑着打断。
就是因为「认真」才麻烦,琴有些厌烦地想。只要四下无人,怎么连称呼都变得那么随便。
「您的佣人呢?」想到「四下无人」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回过头,却惊异地发现对方的随从已经不见了。
杰科鲁德斯的脸一阴。「我打发他回去了。连那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好。」
「您要他做什么?」琴好奇地问,同时在街角留心转弯的方向,避开今日克拉丽丝和艾琳娜彼此约见后可能行走的路线。「……来的路上,我似乎远远看到您在训斥他。」
承认自己看到这一幕,有被对方看出自己在车上就使用了「瞭望」类的魔法窥探「会合地点」的嫌疑。不过「随时探听消息」几乎是贵族千金的本能,这种程度的风险琴愿意负担。
「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准侯爵叹息。「和我们同年级有个平民女孩子,因为她的父亲在侍奉家父,我有关照她的义务。」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最近她给『害虫』盯上了。」
「莫非是在说姓斯佩尔的那一个?」琴眨着眼,顺着「中央中学一年级的平民女生」「大图书馆派系」「恋情」这三点的脉络去思考的话,很容易就能回想到那可能是谁。「和她交往的学生是姓汉密尔顿吧……父母都在『剑鞘』工作。」
「就是那一个了!」杰科鲁德斯压抑着嗓音,尽可能不显得气急败坏。
「我不太明白……」琴一时犹夷,从家世来看,那两家人门当户对,而且以她了解到的消息,分明是女方先主动追求的男方。「难道说,汉密尔顿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劣迹吗?」
「不是那回事!是因为他长得太丑陋!」
「……。」听到杰科鲁德斯所说的理由,琴一时失声。「……(小声)如果斯佩尔本人没有意见的话——」
「我不允许。所以我勒令家仆打发漂亮的女佣人尽快拆散他们两个,但那个混小子完全不着道。」男子双手抱肘,再次将琴打断。
「……………………。」
琴完全地陷入了沉默。
「啊,惊吓到你了,」准侯爵微笑,「你总是太心软,这是你的缺点,也是你的可爱之处呢。」随之他点头,「但你放心,我可唯独不想在你面前丢丑,既然『护花』是我的『义务』,我一定会好好履行。」
……这便是了,瓦伦小姐。这绝不是单纯的「男子气概」,琴心想。
若要由卡西特莱特的这名「小班级长」来定义,那应当称之为「我即正义」。
同一时刻,在城区另一侧。
「回府,」坐上马车之后,莉丝命令。
「您辛苦了,」待她坐稳之后,车夫出声问候。
「笔记整理完了吗?」车厢中,在女侍为自己除去短外衣的同时,莉丝问。
「是。」将外衣迭过手臂之后,女仆递出精致的小笔记簿。
「呵。……呵。……呵呵呵。」一边阅读,莉丝一边讥笑。「倒也是,会被他们这么解读,」她有些疲倦地说。
她刚出席了会议。虽然只是代表父亲「旁听」,但身份最高的人毕竟是她,所以会议时间是她定的。
会议的内容是——又是——又一次是——关于「汽车的禁用与限制」。这一次,「马车」的利益相关方又提出了新的论点,说是汽车轮胎所用的橡胶会对路面产生腐蚀的效果,缩短平整道路的使用寿命,这一切都有待研究院去核实。
越来越离谱,因为过早起床而犯着偏头痛的莉丝想,还不如把精力集中在先前的「气味」与「闷热」的话题上。「体验」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只要能让贵族集体排斥搭乘,他们早就成功推动议题了。
不过她根本不在乎哪边能赢,所以自然也从未表现出「偏向」或者出言建议。同样也因为这个缘故,当她读到「由于瓦伦小姐本次选择搭乘马车而来,机械『作坊』的代表者皆有气馁之色」的记录时,她才会哑然失笑。
「这么说起来,乘坐马车的话,是从台阶上踏下地面呢,乘坐汽车则是『起立』。」忽然她再次出声,语调变得饶有兴致。「之后哪次的议题肯定会变成讨论『哪个动作对于乘客而言更为优雅尊贵』,你不妨先行记录,看我是否猜对。」
「我明白了,」女侍深深低头,接回了笔记本。
「到时喊我起来,」公爵千金闭上眼睛。
今天不过就是因为要补眠,所以才选用马车。虽然慢上一些,马车的「噪音」确实比汽车要低。
而要补眠就是因为事前所设定的这个「会议时间」。而之所以把会议时间放在周末的清晨时分,乃至会被理解成「大小姐又一次的任性妄为」,就是为了能在会议之后像刚才那样绕道去一次无人的中央中学。
玛格丽特-威格尔。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前日见到被摘掉的「永日葵」的那一瞬,莉丝几乎要心脏停跳。倒不是因为枯萎的植物本身,一般人做不到,但让它复苏对于天才公爵千金来说不过是一支试管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植物被施加的魔法。
一层「幻觉」极其敷衍地套在花梗子的上面,一点魔力痕的掩饰工作也没有做,简直像是生怕发现的人不知道谁干的一样。若最早发现的人不是克拉丽丝,那女人的脑袋已经就此搬家了吧。
简直像是在用那个人的声音哂笑,「又给你添麻烦啦,小莉丝~~」
玛格丽特-威格尔。
这个名字总是会唤醒记忆。一样的马蹄声,那次又是在哪里?
西。西。最西。国境线的边沿。
好没劲。褐鬈发幼女一直都不满地睨视着身边形容相仿的浅褐发幼女。
直至后者留意到,她才拭去额上的冷汗,抱歉地笑笑。
「对不起,我又头晕……。」
「琴说你装病,因为你总想着回家。」时年六岁的女准公爵毫不留情地说。
「怎么会呢……」七岁的那一边无力地说。「只要你不赶我走……」
「我为什么要赶你走?」小小的莉丝抗辩一般地问,「倒是你,每次去『上学』什么的,就一整天看不到了。」
「小莉丝的裙边下面皱了,请帮她扯一下。」小小的玛格丽特却没有回答,而是悄声对莉丝的女仆说话。
「大小姐,威格尔小姐的脸色真的很差。拜托您了,我能稍微拉开一点点窗帘吗?」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那个女侍从一边轻抚莉丝的长长裙摆,一边忙不迭地问小主人。
「………………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来问我,真讨厌。」莉丝沉默了好久,才咬着下嘴唇说。
「谢谢你,小莉丝。」玛格丽特轻轻地道谢。
「谢什么。讨厌。」莉丝别过头。
女侍拉开帘布。空气终于透了进来,和光一起。
于是,让公爵千金先前发怒大喊说,「拉起来!把窗帘拉起来!谁都不许再拉开!回去就把窗框用木板钉起来!」的场景,再次映入车中人的眼帘。
岗上,国境线的边沿是网与尖刺。东边这一侧是漂亮齐整的红砖房街道,更西的那一头则是半坍塌的破屋与土石。愚痴的妇人抱着残废的孩童呆呆地看着这个方向,还没有被拖走的新鲜尸体爬满了苍蝇。
「回去就让爸爸把那些房子都推掉。」莉丝负气地说,算是修正原本那个「钉窗框」的方案。「……你笑什么呀!」
「……那是『别的国家』的地方啦。」玛格丽特轻轻摇头。「就算是公爵大人,也不可以……」
「『别的国家』又怎么样!爸爸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啦……。」捂着嘴佝偻了半天,威格尔侯爵的女儿才再次开口。「小莉丝,不要说这种话,好吗?」她低声恳求。
「……哼。」莉丝不说话了。
车厢里安静了几分钟,入耳的唯有轮毂短而尖的声响与那毫不停歇的蹄音。
终于,莉丝再次耐不住寂寞。「姐姐——」
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的。
马匹嘶鸣,车厢侧翻过去,莉丝只记得自己和玛格丽特一齐被那女仆护在怀里才勉强没有摔痛,附近不知道有谁在尖叫与鸣哨。
「是这辆车没错!」「瓦伦的女儿是哪个!」大群的男人们号叫着,一边把尖矛从「剑」的脖子上拔下来。
「滚回去和你的主子说,打开国境门,把我们的家人全都放到这边来!」他们拉起最后一人的领口,然后把他摔往岗下。
在女仆的哭泣声中,莉丝居然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因为克拉丽丝家的城堡在山上,住在克拉丽丝家的这段时间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把各式各样的东西还有水罐搬到山上来。就是他们没有错!
因为下人去接收东西的时候,玛格丽特常常偷偷地把水分一罐子给他们喝,挨了大人好几次骂,所以莉丝留有印象。
此时那个玛格丽特已张开细瘦的两臂护在自己和女仆之前,颤抖得几乎不成声。
「我,我,我就是瓦伦,我,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请你们放过她们——」
「她是叫威格尔的那个,没有用,手上从没沾过血的小子过来两个,把她和后面的女佣人杀了。」一个老人说。「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不至于喝过她几口水就不忍心了?」他突然迸出怒吼。
「你一直恪守不渝,我会叫爸爸和哥哥善待你的家人。」而小小的莉丝用幼嫩的嗓音对她的女仆这么声言,像是采取肉食之前对着牲畜致谢的屠夫那般郑重地躬身。
随后她站了起来。
才能开花之前的贵族无法施法,是因为身体中没有流动的魔力,而未必是缺乏施展魔法的能力。
哥哥给的魔力结晶只够发动几个「火信」或者「火球」,没有意义,还不如用在莉丝自己画的这个魔法阵。
片刻之后,彻底失声——之后整整失声了三个月之久——的玛格丽特被莉丝紧紧搂进了怀里。
火与焦烟,岗被削掉了一块,人群已是岗上一些发黑的炭痕。
「!」
点检笔记的女仆蓦然抬头,因为年轻的主人突然从假寐中睁开碧绿色的双眼,凝视自己。
「大小姐……」
「不必在意,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而已。」
「您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吗?」女仆征询地问。
「嗯。把窗帘拉开吧。」
在岗上全身的血液都被置换成魔力的那名女仆,是莉丝此生杀过的第一人。
极其痛苦地死去。
也即是说,从最开始,我们就成为了我们决定要成为的人,莉丝想。
…………给你添麻烦了,小莉丝。而正是在恢复声音以后,玛格丽特-威格尔第一次这么说。
同一时刻,在城区另一侧。
「克拉丽丝……小姐……手……」
「才、才不是害怕呢!我可没有读什么恐怖故事集!我可是知道的!世界上没有那种会对妈妈讲话的婴儿!也没有会自己回家的洋娃娃!晚上往窗外看的话也不会看到奇怪的东西在爬山!那些都是『迷信』!」
啊,好的。
「……有,有些意外呢,克拉丽丝小姐居然会喜欢这样的书……」
「就说了没有看!才不是因为今天要和艾琳娜出来玩所以睡不着呢!」
………………啊,好的。
当然,纵使长进得不多,多少还是长进了一些的艾琳娜,不可能对克拉丽丝没有一点戒心,尤其是刚刚还被对方「一瓶蝌蚪」的措辞惊吓过。
不能被骗,不能再被她们骗了,小乌鸦不断告诫自己,心头警铃大作。
但是,怎么说呢……明明比自己高出整整「三阶」的这名侯爵千金,在某些方面,也确实……。
没有,没有办法随随便便就丢下她不管……可,可也真的不想被贴得那么紧……。
处于一切流言最外围的道格拉斯男爵之女,自然不晓得克拉丽丝平日所承受的压力,也就自然不晓得「没有心机」、「毫无威胁」的自己对于克拉丽丝而言的珍贵价值。
无疑艾琳娜是弱者,不管是家世、头脑还是魔法天赋,不断朝她撒娇的克拉丽丝其实都远远要强过她,却也因为这一点,克拉丽丝天然就能够信任艾琳娜,并且可以在她面前彻底放松。
并非是说琴不好,也并不是说不能把琴当作朋友来看待,还有班中其他交好的女孩子。只是在和她们交往的时候,克拉丽丝不能允许自己轻易忘记自己是克拉丽丝-契本,契本侯爵之女。
只有艾琳娜不太一样。在又弱小、又没有任何派系葛藤牵连的艾琳娜面前,克拉丽丝似乎真的无需顾虑太多。
那么仅此一天,一个休息日,就算实际上是在进行「笼络」的工作,克拉丽丝也真的想做和友人郊游的少女克拉丽丝。
把一切抛诸脑后,从名为「契本」的纹章与枷锁之中逃脱,而艾琳娜-道格拉斯正是那柄钥匙。
「咿!」因为背上忽然被克拉丽丝涂得漆黑的指甲尖连续画了好几个圈圈,艾琳娜倏地打了好大一个冷战。
「艾琳娜有喜欢的男生吗?」像是很害羞似的,黑裙少女悄声问。
啊。确实听人讲过,关系良好的少女共处时会彼此提问这类问题,但、但是……
男爵千金面色发白,紧攥提包包带,于是克拉丽丝的眼睛亮起来了。
「果然有吗!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若是别的女生,这样的提问方式会被人认为缺乏「矜持」,甚至是在以侯爵千金的地位「欺压」吧。
但克拉丽丝今天不想管那么多。她相信艾琳娜不会介意。
「——对不起!其、其实班级里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
然而艾琳娜猛地鞠躬,承认了平日里绝对不能轻易承认的「失态」。
「虽、虽然在开学时我、我照着座位表背诵过大家的名字,但是现在、现在基本都忘光——呜、呜呜!」
她的嘴巴已经被克拉丽丝捂上了。
「这话可只能和我一个人说!决不能让别的人知道,明白吗!?」
侯爵千金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训诫,艾琳娜只得畏畏缩缩地点头。
「啊——啊,居然是这样吗……这下可怎么得了,必须要抽空帮你『补课』……」
松开艾琳娜后,克拉丽丝开始哀叹。
「其实,其实十个人左右的话,我还是记得……」
见到克拉丽丝如此失望的样子,艾琳娜不得不小声地主张。
「哦!那么,男生的话,果然也有记得的吧!」
但是随着克拉丽丝再次两眼一亮,她也再次胆怯起来了。
「………………佩塔尔殿下和伯顿殿下,肯、肯定要记住的,」好半天艾琳娜才嗫嚅着开口,「然后还有鞑邓大人、涅乌斯大人、弗莱明阁下,还有总是和弗莱明阁下在一起的——」
「怎么都是死人呀!」前半段还竖着耳朵认认真真地听着的克拉丽丝,一时间哭笑不得。
「没、没办法嘛!就、就是因为死了才记得啊!」艾琳娜的声音颤抖起来了。「每,每次有这样的事情我,我都会很害怕,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好,好像都没什么所谓的样子,明,明明就很可怕……」
克拉丽丝叹息。「艾琳娜的家乡离这里不远吧。记得是在西北方向,临忧河和临怆河的交界处?」
「嗯,是个很小的……镇子……?」男爵千金没有想到话题突然转到了这边。她微微偏头,等着克拉丽丝接着往下说。
「你们那里也有一座水坝吧,就像这里的西弗斯水库。那么,每年也会像西弗斯水库一样,在汛期死上几个贪凉戏水的人吗?」
「不、不会的!我们当地的人,都很小心!」面对克拉丽丝漠不关心的语调,艾琳娜急急地否定。「只有,只有不听话的外地来客,夏天的时候,偶尔,偶尔才会,每,每几年,会有那么一两个,不,不看我父亲特意安置的告示……」
她说得支离破碎,克拉丽丝浅笑起来了。
「也就是说,即便是善良的艾琳娜,也觉得他们是『咎由自取』咯?」
「……………………因,因为,父亲,父亲真的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在镇子的入口,镇所,市集,大坝的附近,都立了告示牌……父亲他们,又不可能每时每刻盯着所有的客人……」
艾琳娜最终没有正面回答。正如克拉丽丝所判断的,她固然同情在洪汛中死去那些死者,但无疑,她觉得他们才是「不对」的那一边,绝对不是没能保护他们的道格拉斯男爵的错。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哦。大家就是这么看待你刚才说的那几个人。」随后克拉丽丝轻笑着说。
「——!」艾琳娜一怔。
「因为你是在水边长大的孩子,我才用『水』给你举例,任谁都知道『水』能轻易地把人杀死。」侧马尾的侯爵千金出言解释。「『水坝』是一种抵抗『水』的力量,但是当汛情靠近的时候,它真的一定能保护下面的人吗?未必吧。」
「是,是这样没错。」男爵千金低下了头。
「真正能保护人的生命的,是『不要在雨季的水岸与河道玩水』这条『规则』。遵从它的人能活下去,不遵从的,就活该被剪除。」克拉丽丝的语调逐渐发冷。
「——!」
「如果我们将『暗杀潮』当作『洪汛』,那两个翻墙出校的蠢货正是明知在涨水还非要往水岸边凑的典范;涅乌斯之辈就更妙了,甚至在那边『逞能弄浪』,活该落水。斯图尔特-鞑邓大概是唯一算得上倒霉的那个,不过同样也未必。」
克拉丽丝思忖。
「就像翻墙出校的那两个曾经对班上的女仆随便动手动脚,斯图尔特-鞑邓不也是因为触犯了『规则』才被驱逐出校的吗?像那种把『规则』当作不存在的人,变成这样不过是『早』与『晚』的问题,我们的世界也不需要那种人存在。」
而艾琳娜只是垂头。
……真的,好冷静啊,契本小姐。
自己可能……永远都做不到那么冷静呢。
……原来,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吗。
那么,「你们的世界」……是不是,也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存在呢。
「——!」
沉思之际,她再次被轻轻搂住了。
「但是艾琳娜真的好温柔,好想要艾琳娜这样的男友呀。为什么艾琳娜不是男生呢。」同样在神游的克拉丽丝呢喃。
「契、克、克、克拉丽丝小姐??」艾琳娜大惊失色。
「真是的,艾琳娜平时都在做什么呀。学校以外,除了举办茶会的时候,完全都看不到你呢!」侯爵千金娇嗔。
「在宿舍温习功课,还有写,写,写论文……父亲交待的……」
「难道还是肥料『作坊』的那篇!?你在开玩笑吧!?」这下轮到克拉丽丝瞪大眼睛了。「你可是女孩子啊!而且今年难得分配到『雪银』!平时不出来玩也罢了,『肥料』、『沼气』还有『蛆虫』什么的——!」
「没,没,没办法啊,我也不想的,父亲非要我写这个……」少见的,连艾琳娜也开始埋怨自己的父亲了。「他说『高等教育』期间的论文去写『平民的工作』是道格拉斯家的『惯例』,但是,这个选题也实在是……」
「这是『过度干涉』!绝对是『过度干涉』!——话说他该不会之后还要你亲自去垃圾处理所『参观见学』吧!?」
「要的…………」艾琳娜的声音有了泣意。
「这实在太过分了!」克拉丽丝高喊。「我得和瓦——」
眨眼之间侯爵千金已抬起右手,侧马尾飘摇。
「咿呀——!!」
风浪席卷,艾琳娜仓促地合拢膝盖,眯上眼睛,抬起手腕护在脸与小帽之前。
「?」
九岁,至多十岁,两名在人行道的正前行走的年幼女孩懵懵地回头。
一只与石路同质的大手已破地而出,像是要攫取天空。
失控的公交车被那手握在掌心,高举二十余尺,轮子空转,仿佛一件轻巧的玩具。
「好险。」放下手之后,无视了公交车上的连连惊叫,克拉丽丝一边用手背拂去颔下的汗,一边略显吃惊地评论。
「咻-咻——————」「发生什么事了!」鸣哨声与汇聚而来的「剑」的叫嚷汇在一起,还有他们奔走的足音。
「那边的奴隶,让开道——怎么搞的,原来是『双C』啊。」同样跑来的谁也在疾呼,但在最末放慢了脚步。
「说谁是『双C』呢!!?」被喊了幼少期的绰号的克拉丽丝不由得暴怒。
当她转过头才看清来人是谁。「这不是佩塔尔大人才华出众的随从们吗,」她没好气地说,同时友善地小声提醒身边惊惶的艾琳娜,「胖的那个是洛马,瘦的是格里高利。」
「贵、贵安,格里高利大人,贵安,洛马大人。」艾琳娜不知所措地屈膝,完全没料到今天会在这个状况下遇到其他的同学。
正在巡街的潘-格里高利与特迪-洛马也面面相觑。
眼下,雷鸣公与飞霜姬麾下的队伍正在水晶城一侧酣战,为此达文-佩塔尔殿下给了他们两个友好的建议,以便「有效运用周末的时间」:要不去王都督战甚至助战,要不帮着西弗斯的城防官一起巡逻,看看有没有办法捕获城里的袭击者。
为了回避惨无人道的连续两趟夜间火车,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比较累腿的一边,结果真的远远地看到有人在施法。
还以为是贵族小姐所使役的会施法的奴隶,结果那名少女脖颈上的东西并非项圈,只是挂着粉色心形金属环扣的黑色丝带而已。
虽然克拉丽丝-契本是侯爵的女儿,两名准骑士却都不太待见她,这有许多原因。
本来,特迪和潘就都在名为「佩塔尔」的巨伞之下,就算两人身份都在准伯爵以下,也没有必要对其他派系的人员过于毕恭毕敬。加之最近莉丝与达文之间的敌意愈发明显,身为两位准公爵各自的追随者,更没有理由给对方好脸色看。
此外就是克拉丽丝的个人秉性:身为那个天才的亲信,却曾经多次得到「成绩很好的笨孩子」这样的评语。某年甚至连「成绩」都没能守住,居然有两门功课得到了「C」评价,恰好她名字的缩写也是两个C,于是这绰号便不能轻易洗脱。
终于确认眼前人就是克拉丽丝-契本的时候,不单是将她轻藐地唤作「双C」的潘,连首次和克拉丽丝同班的特迪也不约而同地觉得,但凡头脑正常的女孩子,都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扮成这副德行吧。
再考虑到社交界新近关于契本夫人怀上了另一名继承人的传闻,原本他俩甚至可以用更加无礼的态度和这女人说话,奈何今天她身边还有另一人。
原先被他们看作「奴隶的主人」的那位贵族小姐倒真的是位贵族小姐。由于艾琳娜「暴走」的那次潘和特迪像往常一样在逃课,因此他们只识得她是那个「一直都很乖巧的道格拉斯」。
没有必要在无关人士的面前失礼,更何况对方好好地向这边致以问候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在潘举手向凑近的「剑」们示意「这里由贵族接管,你们先散开」的同时,特迪向艾琳娜点头。
「你好,道格拉斯。那边那台车是你旁边那人弄成这样的?」
「我……我没看清。」下意识地,艾琳娜后退了一步,遵循着「置身事外」的家训瑟缩着回答。
「左前轮打滑,但路面上没有异常,你们应当检查一下那一带有没有魔力痕迹。」
「我们不需要女人教我们怎么做事!」
侧支一脚,一手抚腰的克拉丽丝刚刚插进对话,就被矮胖者粗鲁地喝止。
「哦,那么请吧,未来的大骑士们,」与特迪的态度相反,自从收起了短短展露了一瞬的怒颜之后,克拉丽丝就再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了。她只是一偏头,随后眯起两眼微笑着后退,给佩有佩剑的两名青年让出检查车辆的空间。
很遗憾,暂时不能再用「克拉丽丝」的身份和艾琳娜一同嬉戏。但既然身为克拉丽丝-契本,怎么可能被无名小辈挑拨到失去余裕呢。
「救了小孩子吗,」潘斜眼看着被「剑」护送到包围圈之外的那两个小女孩,「真是位善良的大小姐。但你不会是忘了,除非本人或者其他贵族遇到生命危险,『未成年的准贵族学生』被禁止对『就学城市的公共区域』施法吧?」
「呵,虽然不念书,但是倒是很擅长背诵『规则』嘛。」克拉丽丝一耸肩。「我只知道一条『规则』。」
「什么规则?」
「『王国的安全由贵族一齐保护』,写在王国的『宪章』里。」侯爵千金一字一顿地念。
「你!」和她差不多身高的特迪用怒眼瞪视她,但克拉丽丝绝不相让。
「恰巧呢,我刚在和艾琳娜讨论关于『规则』的话题,虽然如果琴在的话,她能说得比我更好一些吧,毕竟她是『监药者』大人的女儿呢。而我不过是个在山上长大的孩子,连艾琳娜从小见惯了的『河流』都没怎么见过呢。」
她在胸前抱住赤裸的双肘。
「但是,也恰巧呢,那座山越过一道岗就是『别的国家』。那个国家啊,前一天还隔着国界线上的铁网冲着这边欢笑的小女孩,后一天就会成为报纸上死者的『照片』和『统计数字』。两位准大骑士是想说,王国和那里没有区别是吗?」
「你——!」
「哦,或许死没死人是差不多呢,毕竟对于『大骑士』来说,『心如铁石』,不对,『秉节持重』是很重要的呢。所以就算像『沙尔温』号和『等角钢』号那样,『轰隆!』『轰隆!』地来个两下,大骑士阁下们也不会慌乱的吧?」
「——————!」
特迪差一点就当场拔剑了,克拉丽丝所说的两只战船的沉没事件乃是大战争中大骑士团的最大耻辱。
才刚刚离港不远,十舰编队就接连遭遇了火药库的误爆以及触礁,并且由于指挥上的混乱,其他船的乘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船上的士兵乃至贵族全数惨死在水与火里,身为总指挥官的佩塔尔公爵也差点因为贻误战机被问罪。
「可我却觉得,正常遵守『规则』的人,哪怕是平民,就不应当再继续受害了,否则遵守『规则』岂不是没有任何意——」
「这么伶牙俐齿,是受了威格尔侯爵的女儿的影响吗?」
「——!」
正当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占到了口舌上的便宜之时,克拉丽丝没能料到那两个「吊车尾」中的一人居然还敢出声回呛,她甚至还因为那句话全身一震。
前发很长的青年则是嗤笑,同时摇头。
「那一个也是,最喜欢多管闲事。难道说侯爵的女儿都是这样的吗?路边见人折了一朵花,捉了一只蝶,就要大喊,『不可以这样哦!』王国可真需要你们这样的天使呢。」
「我,我没有……。」
被戳中了「实际情况」之后,克拉丽丝的回应顿时就没有刚才那般游刃有余,变得软弱起来。
当然,其实她误会了。潘所说的「影响」,其实是指克拉丽丝幼年时与玛格丽特-威格尔——当然还有莉丝与琴——共同成长的那段经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而克拉丽丝却将之擅自误解成了上次「秋竞」时的一小段交谈。
不好,自己难道变得太像她了吗。变得像是,原本就因为父亲的缘故不受社交界的欢迎,如今又因为「不检点」的新传言变得愈发声名狼藉的那个人。不可以这样,绝对不可以。
然而潘没有给克拉丽丝更多的思考时间,他以单手展开并提起一页纸。
「看看这个,契本家的大小姐。」
「!」
那是一份「知会函」,出具对象是西弗斯城内的全体贵族。
「因具体事宜,谨以瓦伦之名作出请求,望诸位严格遵守『火之日之火』之一般戒律,若无明确许可,切勿对平民进行救援、救护、协助、赈济等行为。」
出具时间是将近十天之前,落款是「莉丝-瓦伦」。
!!
忘掉,了!!!
是有,这回,事…………
这才想起最近瓦伦小姐那边也「恰巧」有一名「后天施法者」要抓捕,所以在银城重申过这么一条「禁令」,克拉丽丝的脸庞变成了惨白色。
「你不是讲『规则』吗?这可是『一般戒律』,契本大小姐。难道你以为在别人的城市里花上几个金币就能为所欲为了?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还『好学生』呢。」潘继续奚落她。
「『好学生』会穿成这个样子吗?」原本对于克拉丽丝充其量只有一些派系层面的敌意,但如今业已被她方才的挑衅彻底激怒的特迪-洛马口不择言地指摘,「怕是『站街的』都不敢这么穿,大小姐知道什么叫『站街的』吗?」
「过、过分了,洛马大人!」艾琳娜终于惊惶地出声,可她旋即就被打断。
「和你没有关系,道格拉斯。是这个女人不懂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所以需要教训。」特迪铁青着脸。
「虽然是由那位瓦伦大小姐调教出来的,这不是什么都没学会吗?」潘则是撇着嘴。
「不,不是的,我——」
「就是说啊,明明应该更加『铁石心肠』一点啊?如果真的学过瓦伦家的做派,不管多么无情的事情都应该轻而易举地做得出来才对吧?占了别人好多年的便宜,末了又赶走,真的,就算是那个威格尔的女儿,连我也开始觉得可怜了。」
克拉丽丝又想反驳,但特迪已经决定不让她再说话。
「本来应该把你就近羁到『剑鞘』去问话的,看来直接把你送到瓦伦大小姐府上,看看她怎么发落你也是个『选项』嘛。」
潘以指节敲着剑柄。
「要不要先送你去换身衣服啊?可别让她以为我们是从什么『下流的场所』把你接过去的。」
「平时穿着制服看不出来,没想到堂堂契本家的大小姐,对于『用身体钓男人』也挺有兴——」
「呜呜、呜呜呜呜————————」
克拉丽丝最终跪倒在地,哭泣起来。
「契本小姐!」
艾琳娜也几乎立刻半跪下去了。
这次终于轮到她来搂抱克拉丽丝。
但是,男爵千金的脑海中,净是唯一的哀鸣。
好、好想回家——!!!
同一时刻,在城区的另一侧。
「卢卡斯莱利小姐,从这里转弯的话,可以去看——」
「可是这边比较僻静!我想走这一边!」
再一次,琴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一般,略略张开两臂向前轻跃,带领杰科鲁德斯远离了克拉丽丝与艾琳娜出游的路径。
因为艾琳娜实在不聪明,这是目前几次接触之后的明确结论。被不明就里的艾琳娜看到自己和梵让准侯爵在一起的话,之后说不定会发生很麻烦的事情。
…………………………………………算了。而杰科鲁德斯这边,在几次引路受阻之后,也只好放弃。
那就只好让那辆公交车上的乘客白白死掉了。本来还想借机表现自己帅气的一面呢。
对于准贵族男子来说,有心仪的女子相伴,就算有那么一些小小的差池,今日也必会是一场愉快的约会。
但对于琴来说,不过是又一件工作。和克拉丽丝相近,然而不似克拉丽丝那般愉快的又一份「笼络」工作。
中立。瓦伦家的立场总是不偏不倚。若是王都研究院未来的女主人与大图书馆起了意料之外的冲突,即便冲突的主导者实际是对方,作为莉丝的亲信,也有义务将影响消弭。
正是因为杰科鲁德斯喜欢琴,因此琴成为了最适合完成这份工作的人。若杰科鲁德斯仍旧同琴交好,即便他同莉丝交恶,那也不过是两人之间的事情,不会上升到「派系」,所以琴必须伴随他出行。
哪怕他绝不是自己的意中人。
……那么,也会有,必须对人投怀送抱,的那一天吗?
琴一时恍惚。
……如果,是为了瓦伦小姐,或者殿下,不得不这么做的话……
回归专注。
不行。不可以。尽管只有几秒钟,差点又把真实的琴-卢卡斯莱利暴露出来。
就像将「工作」与「生活」彼此切割开来的小职员,无论在学校、在宴会与茶会、在瓦伦公馆、在现在这样的社交活动之中,人前的琴-卢卡斯莱利都应当扮作「聪颖的贵族小姐」,那个胆小、偶或歇斯底里的丑陋姿态则理应隐藏在背后。
「——!」
突然,杰科鲁德斯挺身护住琴,不快地瞪视某个路人,直至那人仓惶地加紧脚步离开。
「……怎么了吗?」琴问。
「他刚才用下作的眼神看你,真恶心。」准侯爵咂嘴。
「您多心了吧。」琴一笑。
「才不是!你该对自己的吸引力有更多的自觉!」
「——那么,」应和着杰科鲁德斯激烈的嗓门,短发的白裙少女背着手低下头,放慢了脚步,「梵让大人喜欢我,也是因为中意我的相貌吗?」
「说什么呢,『小班级长』,」杰科鲁德斯爽朗地欢笑,「你何止是漂亮呢。更重要的是『气质』,那是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人学不来的。」
「我听瓦伦小姐说,各位大人寻不到一个姑娘的可夸之处时,就会夸奖她的气质。」难得的,琴在有男性在场时说了句尖酸刻薄的话。
「非要人当着面说自己的优点不算,居然还这么挖苦我,你也未免有些坏心眼。」这下准侯爵只得连连摇头。「这也是和你那位『瓦伦小姐』学来的吗?」
「若说『漂亮』和『气质』,无论哪一点我都比不上她。」琴垂下眼睫。
「但她不适合当人的妻子,多了太多『大方』,又少了太多『娇怯』,」几乎是脱口而出,准侯爵一不小心将喜欢琴的真正理由说了出来。「男人终究会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是个能够依偎在身旁的纤弱少女,比如就像你这样的,哈哈哈。」
正是如此。不仅仅是杰科鲁德斯的个人见解,很长时间以来,男女都将对方视作「战利品」。但是由于社会对两性的「期待」有错不同,彼此的想法实际上依旧存在细微的差异。
男子们当然会期盼自己的伴侣鹤立鸡群,比起一般的女子更为娇俏可爱、更为聪慧机敏。这不止能满足自我,也能力证自己拥有独到的眼光和将之纳入怀抱的实力。
然而与女子不同——女子往往不介意自己伴侣能力的「上限」——男子又往往不希望伴侣过于完美,否则那反倒成为了对自身之于伴侣意义的「否定」。将这两点同时纳入视野,才是琴-卢卡斯莱利的「魅力」的基点。
无论成绩、术科还是外见的涵养,琴很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但是十二岁的那时也好,十五岁的当下也罢,更多让人看出是「谨慎」与「努力」的结果,而非莉丝那种恣意的「才能」。
漂亮的施法动作是彻夜练习的结果,若不是勤奋就做不到如今的地步。如果在此之上还要承担班级长的工作,除了勉强自己便毫无办法。即便如此还是做到了,在临界之处有惊无险地通过。因为琴不乐意让人失望,总在人前摆出笑容。
自然想成为这样楚楚可怜的她的支持,成为她愿意示弱的对象,而有这想法的不止是杰科鲁德斯-梵让一个人。
——所以,这个人也,不过是喜欢「我的面具」,琴如此想。
「……您真的已经不生瓦伦小姐的气了吗?」她从自己引发的话题中逃走。
「我要还生她的气的话,就轮到你生我的气了吧,这风险我可承担不起,但我今天不想继续谈论有关她的话题。」杰科鲁德斯则是笑了笑。
「可我比您想象得要无趣得多,」琴拘谨地说,「父亲把我当作他的继承人培养,所以我才一直紧随着瓦伦小姐,您没有办法指望我说一些和她无关的新鲜事。」
「现在这个时点就暗示我『你不会外嫁到其他的派系』可有点早!」准侯爵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我可是听说了的,他这几日就在西弗斯吧?如果他不同意我与你会面,你今天又怎么可能同我出游?」
「那、那是……」一时间琴猝不及防。
「再者,我对他先前的表现也有所不满,与你那位『瓦伦小姐』的争执,其实有一半以上是在指责他,」杰科鲁德斯以手抱肩,紧锁眉头。「竟然把女儿陷在盗寇的手里,稍有不慎就是不可收拾的结果,简直是枉为人父。」
「恳求您不要这么说,即便您贵为准侯爵,他毕竟是我的父亲……」琴喃喃低语。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原本说什么她也该生气了的,然而杰德城那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中也有她本人,以至于「愧疚」竟一时盖过了「羞恼」。
「——你不会『想不开』吧?」不过杰科鲁德斯也并未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异样,他扭扭捏捏地把最关心的那个问题问出了口。「你从未受过辱,」他说,「只要你开口,梵让家也不会允许人这么以为,」同时他慌慌张张地保证。
这下琴不得不叹息了。她终于重新抬起头,甜美地微笑起来。
「这您就是太多心了啦。我——」
「——琴-卢卡斯莱利小姐。久疏问候了。」
微笑中顿。
在这凉森森的秋日,身后的桥上,不远处,熟悉的苍老声音让琴一阵哆嗦。
裂痕。
「谁?」
某种令人不悦的第六感敦促着杰科鲁德斯回头。穿着考究管家服的老人,又高又瘦,似曾相识。
裂痕,碎了一角。
若不是琴在场,恐怕这面容与身形也就仅限于「似曾相识」了。然而琴毕竟在场,于是记忆力费劲地挣扎着,像是艰难爬行的缺腿虫子,翻过一页又一页的日历,直至三年以前。
「我有印象,你是迈森公爵府上,不,他的公子,迈森殿下的佣人?我在晦砂大火后的慰劳会上见过你。」
「正是,很荣幸能见到您,梵让阁下,同样,久疏问候了。」
老人捧着匣子。琴止不住地颤抖。
「有什么事?我和卢卡斯莱利小姐正在散心。」杰科鲁德斯毫不客气地问。
「不过是归还小姐寄放在我主人处的一些个人物品。虽然也可以直接递至小姐府上,毕竟近日卢卡斯莱利伯爵也在西弗斯盘桓,经由他手转交或许会有些不便,因此探听到小姐的行踪后才追到此地。失礼之处,还请两位海涵。」
「『个人物品』?卢卡斯莱利小姐怎么会有『个人物品』在准公爵殿下之处?他们又如何——……」
直至此时杰科鲁德斯才不可思议地朝着琴看去。可那是谁?
遍布裂痕之后,面具跌碎。
琴倚着桥栏,低头颤着,唇下半露的牙齿打着战,两眼半眯,泪盈盈地游离。因为体温升高,肤色显得比刚刚病愈之时要红润,因而在脸上显出两种矛盾的情愫:是甘受支配的温顺,以至于色气,但也是恐惧——切骨的恐惧。
「请您接过去。」老人重复。
「………………嗯。」像是不知如何是好一般,身着白裙的短发少女的手指错乱地瑟缩了许久,最终微微屈膝,服从地将匣接过。
「琴!?」
「也请您记得归还我主人的那件个人物品。」老人低语。
「……………………………………」少女只是恍恍惚惚,神经质地搂着匣子轻轻摇晃。
「琴!?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先行告退了。」
面对杰科鲁德斯的质问,老人不再言语,鞠躬后径直离开。
琴仍在出神。青年逼视着她的脸,但她只是在出神。
五天。整整五天了。
自从杰德返回以后,琴已经整整五天没有思考太多有关殿下的事。
每当思绪牵扯到那里,为了维持理智,琴就会中止思考,宛若逃避。
但是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既然连正式告别的机会都不曾有过,两人之间的关系当然也就没有厘清。
难道必须……真的像玛格丽特-威格尔说的那样……「到此为止」……
还是说……
继续当殿下的宠物。
上古时,人类发现了火焰的用法,人类用火锻冶金属。时日至今,人类已经能随意地锻造锋利的刀具与剑刃,取上一把,只要吃得住力气并且选对角度,即便是最年幼的孩童也能轻松杀死成年人。
若说「文明」即是以绝对性的暴力抹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那么「野蛮」恰恰相反,正是突显与强调这差异的存在。
里昂-迈森对待琴一直都很野蛮。
琴期待过能像公主与王子那样同殿下接吻,但殿下一次都没有满足过她。接吻的时候,殿下不是以单手反剪她的双手,就是提着她的头发,或者把手伸进她的衣裙掐她,没有一次不弄痛她的,以至于连「吻」都和「痛」的印象搅在一起。
最过分的一次,长吻之后,殿下把她径直推撞到墙上,她短促地尖叫一声,差点真的哭出来。但接下来又是长吻,在冲击脑海的迷乱之中,她怯怯的哭泣声才止住,没有发作。
若论实际情况,那时里昂还没有到剥掉她的衣服、给她戴上项圈的阶段。就像某名平民女仆曾经以一己之力暗杀一名侯爵一样,单纯论及「魔法」,正如孩童手中的那把刀子,无疑琴也能杀掉殿下,即便她只是少女。
但这是在「爱情」——冲昏头脑的「热恋」之中,某种显著的和平关系。于是「野蛮」崭露头角之时,十二岁的琴才会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认知到,殿下强大,琴弱小,殿下强大,琴弱小,殿下强大,琴弱小。
殿下强大,琴弱小。
琴认得这匣子。里面是礼裙。
与她现在身着的衣裙同为白色的,婚礼的礼裙,但并不是世间常见的那一种。
薄纱几乎是完全透明的。关键的部位镂空。附带项圈与颈链。唯一一致的,大约只有「戒指」的部分。
——你是发过誓的。
殿下……在提醒………………
——我是……殿下的……宠物……
在烛光与更多的黑之中,小小的新娘,亦或者说里昂的那件「个人物品」,哭泣着承诺过。
「我真是个傻瓜。」
猛然之间,或者说「终于」,终于,琴的思绪被拉回来。
隔了不近不远的小半条道,杰科鲁德斯正在前面走,自己还在不知不觉地跟着。
自己好像在这走神的一小段时间里,懦弱地说了好几遍「不是的」,不知是对什么问题的回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匣子也早已不见。是用魔法「存储」了的。因为不「存储」的话,就被劈手夺走了。
不是的。
嘴似乎还要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单调的词,但因为恢复了意识,琴最终没有将它说出口。
「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排着队想要追求我,全都是为了你我才没有选她们,你浪费我整整三年!」准侯爵急转身。
…………………………。
「偶像,破灭了?」
琴冷冷地问,没有用陈述句一般的语气。
「是的,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杰科鲁德斯用谩骂一般的口吻低吼。
「请便。我引颈就戮。」
琴再次背过双手,同时居然笑起来了。
「『自己得不到的话就毁掉』,可真是富有『男子气概』的行为。」
虽然仍旧不知道如何应对殿下,但既然面具已经被撕破,她厌烦了,不想再在这位自我中心的绅士面前伪装好孩子了。
「你还不明白吗!」然而杰科鲁德斯却仍在咆哮,「像你这种放浪不羁的女人,也只有我这种胸怀大度的男人才肯接受。」
在毗邻中央广场的地方,他拿出小盒,单膝跪下来了。
「卢卡斯莱利伯爵之女吉安娜丝,我以『丰硕』与『敏慧』的梵让家族之名,向你正式求婚。」
他朗声说。
自从上次「表白」之后再一次,但比上次「表白」更进一步。
同一时刻,在城区的另一侧。
「Cor pacem desiderat, esca escam quaerit.」
亦或者说,「The heart longs for peace, while the meat seeks its meat.」
无论是哪座城市里,只要是瓦伦家的公馆,必会有一个房间的门上镌刻着这句家训。
莉丝久久地注视着它,以及上方所绘的瓦伦家家纹,一头狮子。
「身往弱肉,心向和宁」……吗。
虽然配合那纹章,是要塑造某种「狮子食肉,心安理得」的气氛,然而考虑到瓦伦家的「现实主义」作风,还不如趁早把那图样换成狐狸。
狐狸反倒比较清醒。狐狸知道自己也是他者渴求的「弱肉」,更符合这条家训。
「瓦伦公爵的继承人莉丝,如今到了。」
全国少有的能让她亲自出声自介的人之一,现在就在这房间里面。
「进来。下次你可以直接说是『他的继承人』,这样比较节约时间,伊丽莎白。」
那人这么说。
像他的女儿一样,瓦伦公爵也有一头棕褐色的长鬈发,不过既然当事人不是十六岁的美丽少女而是中年过半的削瘦男子,它的效用不过是增添几分狡黠。
此时他坐在背对着门的扶手椅里,像是很方便任何来人刺杀。可惜的是,除去两扇大窗以外,这房间的六面皆是闪耀得刺目的棱镜,使得他即便不转动身体也能轻易地看到背后的情景。
现在他就看到踏上了反光地板的女儿正颦着眉收拢长裙。
「王宫的舞厅或者『冰之室』比这里还要亮上一倍。这种程度就露怯可不行。」
「一般的父亲不会特意提醒女儿监牢的居住条件,更不会用亡妻的名字呼唤女儿。」
「关于前一点,这是我的建议:凡事都应学习。至于第二点,这本来就是你的名字,『莉丝』不过是它的简写。」
听了这话,女准公爵冷笑,「为了不至于让王觉得瓦伦家有篡逆之心,所以您把它缩短了。」
「这话既对又错。你原本确实应当是个公主,也就拥有让你的孩子姓『伊丽莎白』的好处。不过那个公国的法理领土落在王国以西,与王国并无瓜葛,却包含你自小最讨厌的那部分,所以你不愿继承它,宁可留在我这里,是不是?」
面对女儿的诘问,公爵不慌不忙地回答。
「……是这样,日没高地不是难民营,」莉丝叹息,「也因此郑重请求您不要再这样呼唤我,特别是在公开场合。『母亲是他国的领主』不仅不能为我的履历增色,反而时常教人质疑我作为王国贵族的纯度。此外我亦很中意现在的名字。」
「可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那个小公主,连我的髋骨都够不着,伊丽莎白,」公爵咧着嘴笑。「至于『纯度』部分,你也大可不必担忧,『臻美者至纯』,若你能一直做得像现在一样好,应当是他们求你留在王国。」
「同样是素未谋面的话,我宁可我的母亲是纯血的王国人。」
「一般的女儿并不会这样苛责难产的母亲,更不会请父亲发兵去攻打母亲的城镇。虽然彼时你并不知道那是你的第二故乡,并且你年纪尚小,又在回家路上受了刺激,多少还是可以谅解。」
「我在王国出生,并且将以王国贵族的身份死去,」面对「第二故乡」这样的语句,莉丝凌厉地表现自己的反感之意。
「父亲大人,请您说明传唤我的目的,虽然我记得,昨日我已经完整上缴了我私人拥有的『列车』和『轨路』。」
「是的,一并夺了你在研究院的钥匙,」公爵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语气平和,完全不像是在讨论「处罚」。「接下来要讨论的是相当正式的话题,伊丽莎白,有四家向我竞买你的『初夜』,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他的声音像是在问「虽然有些迟了,你的早餐是想吃火腿还是卷饼」。
「………………………………………………………………。」
莉丝沉默了至少有半分钟之久。
随后她垂下美人痣边漂亮的碧绿眼睛。
「就我所知,一旦被立为继承人,我等准贵族即拥有半正式的贵族身份,这也是为何我能代您参与诸多会议的缘故。即便您能随时褫夺我的这一权利,但在那以前,我是否能视为您正在侮辱一名王国贵族,瓦伦公爵大人。」
「别露怯,再次提醒你,别露怯,伊丽莎白,尽管你已做得很好。」
「那么,您之所以这么说,又是对我进行的一次『测试』?」
「很遗憾,至少这一次并非如此。正如我所说,这是相当正式的话题,别家的府上郑重地知会我,而我如今郑重地知会你。」
「我不是一件可交易的商品!」莉丝发怒了,「不,这么说也并不准确!一个人无需特地『自证』便不是一件商品,正如同一个人无需特地作出一份『放弃声明』来放弃一份遗产!这太可笑了!」
「虽然是个很好的比喻,但用不着拐弯抹角地咒骂我。我并没有在威胁你说,『若你不服从我,那你现在就在这里签字声明你自愿放弃公爵的爵位。』我只是在同你讨论,所以别露怯,伊丽莎白,」公爵回答她。
「这不是一件可讨论的事项!」莉丝的语速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随便所有棱镜中的那些小鬈卷因愤怒摇摆颤抖。「我真的难以相信,这是我的父亲对我说出来的话!我真的难以相信,我们居然拥有相同的姓氏!」
「正是因为我是你父亲,我才关照你,和你讨论,」瓦伦公爵说,「也正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姓氏——让我来问问你,伊丽莎白,现在这世上还剩几个瓦伦?」
「——……」
莉丝蓦然冷静下来了。
她当然知道这一问的答案。两个。全部都在这满是镜子的房间里了。
若是瓦伦公爵死去,便只剩一个。若是莉丝也死去,便是一个也不剩。
那么瓦伦家的家业便会旁落。日没高地和裴若芬不是落进王国的某位远亲手中,便是像莉丝所放弃的那块领地一样,被莉丝母亲的某位异国表兄笑纳。
要增加瓦伦的数量,显然只有两个办法。
父亲续弦,为瓦伦家带来后嗣,亦或者说,给莉丝带来一名新竞争者。
而父亲从头至尾没有进行这项提案,换而言之,其实父亲在这一话题上相当有诚意,明确表现出了对莉丝的肯定,并且明示了无意改变莉丝现有继承人地位的意愿。
所以他才说,「别露怯」。
同时。
「我们需要你的孩子」,作为增加瓦伦的数量的另一个办法,这一暗示。
「你安静的时候很漂亮,比你生气的时候漂亮得多,」在莉丝沉默时,公爵像恭维女人那样恭维自己的女儿。「看看镜子里的你自己的样子吧,并且多和她交谈,你会学到很多,比从我这里学到得更多。」
大部分的贵族都不喜欢孩子,镜中的莉丝与莉丝对上眼睛,并且无声地告诉她。
要算计孩子,又要提防被孩子算计,又要提防孩子们互相算计,况且子女越多家业就越分越少,另一名莉丝无声地说。
所以与生育的能力无关,若非绝对必要,贵族本来就不想要太多的子女;若贵族不会死去,子女甚至没有存在的必要。第三面棱镜中,第三名莉丝说。
你也不例外,这样想并不稀奇。第四名莉丝评论。
——不,但不是这样。全部莉丝突然同时说。
我不想做妈妈!我才只有几岁!?
莉丝听到了自己的心音。
——我没有准备过!一点也没有准备!
「很久以前,比『大革命』更早,有过一个『女性施法者』全部被当作『男性施法者』的『财产』的时代,因为后代太珍贵,所以作为取得后代的『手段』,她们被严加看管,过得甚至比奴隶还凄惨。」
公爵娓娓地说。
「这么做没有什么好处。一者,她们的反抗比『雌性』的无魔力者凶猛得多,男人又承受不起她们自杀的后果;二者,在竞争女人时落败的男人又往往会采取极端的做法,宁可把女人和婴儿全部杀死,所以这落后的制度只得终结。」
他抬起头看镜中沉思的莉丝。
「现如今,你们在法律上和男人『平等』了;不止是法律,实际上相较『女性平民』之于『男性平民』的地位,你们要『平等』得多。你们出入官厅,担任公职,因为你们不止能生儿育女,还能呼风唤雨,远胜男性平民。」
随后他再次咧嘴一笑。
「即便如此,伊丽莎白呵,我偶或安排你以我的名义去见见世面,却不安排你去哪里『见习』,或者就近给你安排研究院的位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这可不单单是在怕我手下的次级官僚们投诉无门。」
眨眼间,他就不笑了。此时他很像桥牌中的「王」。
「一支军队不能允许一名将领从某一日开始,整整数月无法顺利思考与行动,乃至处于相当脆弱的状态。若将这一状况推而广之,你便能明白,那种『平等』为何终究有所极限,女性贵族的地位又为何往往要打上两阶的折扣。」
然而笑容很快又返回来。
「但你们若是不愿承担这数月的辛苦,而宁可去当『将领』,我们亦会很头疼。你的兄长若还在世,他倒是在研究如何缩短这一时期,然而正如老话所说,『覆水难收』,我们不能把一切推诿给死者。」
注意到女儿捋平了裙前的褶皱,并在腿前交迭两手,他的脸放松下来,并且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看样子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无疑这一次,是瓦伦要亏欠你,不过也不会亏欠你太多,小公主,因为那四家中有一家正是『火之日之火』。我们的王亲自问我,诞下两家的继承者之后,我们的伊丽莎白是否有意戴上未来的王后冠冕。」
随之凝神。专注。他的身体往前探。尽管远离了背后人,却更为靠近眼前的镜影。
「之所以没有同你说明,也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得到王的许可。但你是否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逐』?」
同一时刻,在城区的另一侧。
糟了。
糟糕了。
糟糕透了。
这便是被外围的「剑」,围观的好奇路人,乃至那辆至今没有被取下来的公交车上的乘客纷纷注目的潘与特迪此刻的想法。
至克拉丽丝大哭的时点,无疑是他们取得了这场因为彼此看不惯而逐渐升级,乃至撕破了脸皮的唇枪舌剑的胜利,而且贵族千金当众哭泣,也无疑是克拉丽丝本人的「失仪」。
但是回过神来,眨眼之间,争吵的性质就变了。从准公爵们的亲信之间的斗嘴,变成了「当众以男性的身份欺凌女性」。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侧马尾的侯爵千金别过赤裸的两腿侧跪在地,不断用手指揩着眼下,极可怜地抬着软弱的双眼仰视两名青年。
「契本小姐,契本小姐……」
艾琳娜小声地安慰着,因为身边人的姿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声)特迪,你闯大祸了!」
「(小声)关我什么事!是你!全都是你吓唬她!」
「(小声)但是道格拉斯可以帮我作证!口没遮拦地骂她的人是你!」
「(小声)再胡说八道我揍你信不信!」
「两位大人……?」
安置了那两个幼女以后,不远处的「剑」在犹豫着是不是要靠近了。
「啊!是误会!一些小误会!你们不用过来!马上就解释清楚!」
特迪连忙招呼。
随之潘伏低了身子。「契本大小姐!别哭!别哭了!都是和你开玩笑呢!」
「呜呜呜呜呜——」然而克拉丽丝完全不是能交流的状态。
「算是我们错了!行不行!你再哭下去的话,他们说不定要把城防总官还有佩塔尔殿下找过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克拉丽丝甚至哭得更大声了。
「就当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今天没有吵过!拜托你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美少女不解又委屈地哽咽着,颤着两肩,像是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不是你做的!我用名誉担保,我们会说,和你无关,不是你做的!」潘豁出去了。
「啊,艾琳娜,你可听见了,这是准大骑士阁下亲口保证的。」克拉丽丝说。
「……」「……」「……」
她以外的三人看着她自顾自地爬起,像是没事人一般用手绢把眼泪都揩干净。
咿、咿咿咿……
看着潘与特迪从起初的「错愕」与「震惊」恢复成了「咬牙切齿」与「气得发抖」,艾琳娜的内心又悲鸣起来了。
「啊——没有事了哦!误会解开了哦!」造成了这一切的侧马尾千金则是欢笑着对周围的「剑」高喊,一边招手。
「C.契本!你——」
「请大家务必要感谢大骑士团的贵公子潘-格里高利大人!是他救了大家还有两个小孩子的性命哦!」
随之她仰起脸,对着那辆公交车呼唤道。
「契本!」
「呀——!」「是格里高利大人——!」「原来是格里高利大人救了我们——!」
潘刚要再次发作,脸上就一僵,因为车上传来好几名女性乘员的欢呼。
不止是她们,在「剑」的外围,也有应和着这欢呼的尖叫。
是的,潘是有名气的,如果在特定性别的平民之中。
「水。」克拉丽丝对着身后一伸手,全程放任她假哭的侍女这才靠近,把水瓶递给她,然后黑裙少女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潘冷战着瞪向她,「喂!你不会觉得这样就算完了吧!特迪!」
「是潘-格里高利大人做的哦。」矮胖的准子爵的眼睛往眼角瞟。
「特迪!?」
「(小声)是你自己当着别人的面保证的,我有什么办法,但这件事总得有个人做,我看由你做就挺好的,反正我们算是可以随意施法的『例外』。」
「特——」
「谢谢您,格里高利大人,救了我们!」
尽管缺了牙齿,靠过来的小女孩们齐声声地说,并且在大人的引导下,对前发很长的贵族青年,不,大骑士团的贵公子递上花束。
掌声。「剑」们铁手套的掌声,显得格外铿锵有力。
「……没错,王国的和平就由大骑士团保护!」
在这样的氛围下,潘只得撩起前发,僵硬地笑了起来,接过花束。
哎…………………………
在克拉丽丝捧着小腹,几乎收不住无声的大笑的同时,她身边的艾琳娜心中只有这个单音。
「道路的恢复作业就拜托了哦,像我这样只会哭的『平民』就不添乱了,潘-格里高利大人!」
眯着一眼,克拉丽丝高喊。
「还有,你再不去吃的话,你那个和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特别漂亮的女仆小姐为你特意准备的甜品就要化了哦,潘-格里高利大人!」
「!?」
在人群之外一直举着两个冰淇淋的某位丽人一时瞪大了没有被侧前发遮住的那只眼睛,因为满怀敌意的目光转瞬就朝她笼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头一次听说!格里高利大人!」
「你又是谁!为什么是你在问!」
「格里高利大人!」
「格里高利大人!!」
「契——本——!」
「——要走了哦!艾琳娜!」
「啊啊——!!!」
少女的手臂被拉住了。
同一时刻,在城区的另一侧。
……………………………………?
「这是?」
「贵族大人,在求婚?」
混乱。随着广场附近人群的视线汇聚过来,琴开始混乱起来了。
不…………对…………?
怎么…………会………………
原本她就惧怕杰科鲁德斯会背着自己,自说自话地与自己的父亲商讨「婚约」方面的事宜,所以纵使要「邀约」,也没让对方借机拜访自家的公馆。
没想到,直接就是这一手吗?
她环视着四周,那尽是将她的「讶异」理解作「惊喜」的脸庞,期待的神情浮现于其上。
咔嚓,不快的声响。「!」她迅速看过去,绝对是「快门声」,不知是谁使用了「无闪光」的摄影技术拍下了当前这一幕。
………………是,这样吗。
原来,琴-卢卡斯莱利,早就被杰科鲁德斯-梵让当作了,自己的所有物吗。
琴深呼吸。
是的。手是赌注。脖颈是赌注。背是赌注。琴被彻底教育过,少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乃至少女的胴体,少女的恋心皆是可放上赌桌的赌注。
自己这样的人并非「主人公」,若要期待以「配角」的身份还能得到幸福——至少是与之类似的东西——不止要懂得下注的时机,也要有在理应下注时进行下注的勇气,即便恐惧到战栗。
对方是一名准侯爵。三年间对自己不离不弃。即便自己可能被强盗染指,即便自己可能与其他的男性贵族不清不白,对方也不在乎,因为对方只想拥有自己,只是想拥有自己一个人,自己以外的人他都不在乎。
于是琴深呼吸。因为单膝下跪的青年,以及所有的人,都在等她的决定。
「我听瓦伦小姐说——不,是我自己要说,若是寻不到一位男子的可夸之处,就会夸奖他『专一』。」
可能仅限一生一次,但是她说出来了,用自己的声音。
「您完全不在乎我的想法,只想着用『气氛』逼迫我顺势做出决定,也实在是,太一厢情愿了吧!?」
她呐喊。
「……」
人群屏息。
杰科鲁德斯则是愣在那里。
「…………很奇怪啊,不对啊。」许久之后才他干笑一声,「瓦伦小姐难道没让你好好地侍应我吗?因为她前日不像话的举动——」
「不像话的是您才对!而且如果我为瓦伦小姐做了什么事,也都是我自己愿意去做,并不是瓦伦小姐在『使唤』我!更不用说,我没有理由要无条件地答应您的任何非分要求!」
「你,你就不害怕,会让人觉得……」
「真是愈发有『男子气概』了,梵让准侯爵大人!那么刚才见到的事,就请您随意地说去吧!」
因为男子的话语,琴咬着唇,睁大眼睛。
「是的,我家的地位不高,我本人也愚钝,成天做出错事,像我这样的人谈及『尊严』实在是滑稽可笑,但这也不表示随便谁就都可以拿捏我!」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男子急忙反对,「我是说,会让人觉得,『我们这边』与『瓦伦公爵』之间的关系……」
「但是瓦伦小姐决不会愿意以我为代价来维系关系!我不相信!」琴断然回答。
终于,杰科鲁德斯仓促地站起。
「琴,你先冷静,如果今天不愿意,我们可以等改天,等到你心情比较——」
「谁也没有强迫我,因为谁都不能强迫我。即便我服从了 什么人,也是我自己决定要服从,哪怕是『错误』,一切也都是出自我自己的决定。」
然而琴已说了今日与他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说给自己听。
「琴!」
准侯爵呼喊。
但是琴已转身。
无视了新丑闻的涟漪,白裙少女业已退去。
同一时刻,在城区的另一侧。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事情。」
「正是这样,伊丽莎白。」
「我听说我们的班级里也有王储。也就是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便要回答你,『没有错』,伊丽莎白。」
「那么父亲大人,我便有一个问题。」
「你说。」
「母亲出嫁以前所处的『王室』,似乎是叫作『石榴花』……」
「更确切地说,因为分家的缘故,与『金色石榴花』『赤色石榴花』有所区别,叫作『黑色石榴花』家族才是。」
「那倒是很不错。」
莉丝微微颔首,身为父亲的那名公爵抬起眼。
「伊丽莎白……你该不会回心转意,又想要把母亲的领地讨要回来了?」
「我才没有兴趣和从未谋面的伯父们争夺砂土,何况这也无关乎您刚才同我讨论的『相当正式的话题』,」褐发少女有些轻佻地笑起来了。「再者。」
「再者?」
「再者,虽然您不知为何很中意这个词的尾韵,仅仅当一名『公主』对我来说似乎有些不足。既然您已经把『火之日之火』的状况向我和盘托出,我自有我的全新考量。」
这下轮到瓦伦公爵把眼睛眯上了。
「作为一名王国贵族,此时的我是否应把另一名王国贵族——尽管她还只是『半正式』的,并且还是经过我本人准许的,因此必然会到牵连我的——相当『不谨慎』的发言向上报知呢?」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父亲大人,虽然大家都说我有才能,但我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形,因为不会取悦男人,我实在不懂得要如何做一名『王妃』。」
像是撒娇一般,他女儿俏笑着说。
「不过,倘若在这片大陆之上,『力』即是『权』,那么在这一方面拥有『才能』的我,就算没有坐上那尊水晶王座,恐怕,我也已经懂得如何做一名『……。」
「瓦伦家可是忠心耿耿的臣子。」父亲在椅上悄声说。
「我是瓦伦,可我也是莉丝。」背后,面向镜子,女儿在他的耳畔悄声回答。「瓦伦是我的东西。」
「实话实说,我真的觉得『伊丽莎白』不太适合当作姓氏,尤其是男孩子的话。」
大陆王族的惯例。王的爱侣、子孙、子孙之伉俪,皆以王之名为姓,只有下一任的王之亲眷可以突破这一惯例。
「这是偏见,而且他们会姓『莉丝』。因为我说过,这是我中意的名字。」
在瓦伦公爵当日的日记本上,他划去了已过世的儿子给自己的留言:一十六岁之时,莉丝将对君临王国产生浓厚的兴趣。
我有改变自己未来的能力,克拉丽丝-契本如此想。
我不完完全全是一件工具,琴-卢卡斯莱利如此想。
我的命运会由我自己掌握,莉丝-瓦伦如此想。
好想回家————
至于,艾琳娜-道格拉斯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