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精校了【38】【39】【40】【41】【42】【43】【44】【109】【150】。
精校重点:【109】说明了莉拉的发饰为红色。【150】调整了一个词语。
「崩落」第三十三日,星期四。
咔嚓,咔嚓,圆头剪刀轻鸣。
「你再踢一下试试!」
透过希娜忐忑不安的小手所举着的镜子,莉拉恶狠狠地瞪向坐在身后床沿边上的帕尔,露出小虎牙怒斥。
「每次都是,没过几天裙边下面就被你踢得起毛了,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你这么糟蹋!都和你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穿着这套行头的时候就别乱动!」
「哼。」
虽然帕尔很识相地不再踢女仆裙轻飘飘的长裙摆了,但她还在赌气地旋转右手中的小刀。这娴熟的手法既不像「庭中」的女性侍从又不像十四岁的少女,绝不能给宿舍间外头的人瞧见。
「明明自己也在那边乱动……害得辉夜伤脑筋……」她小声地念念碎。
「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一旦被莉拉严厉地发问,她就对自己的念念碎断然否定。
即便如此,她也实在很不乐意。
以往,「剪头发」这件事,都是希娜姐姐给大家做。至于希娜姐姐自己,则是米莉娅为她剪。
虽然希娜姐姐并不介意,可老有「作坊」组的家伙偷偷笑话她,说她居然允许奴隶给她剪头发,甚至会给奴隶剪头发。
现在想来挺讽刺的,毕竟希娜姐姐自己也曾经是……
——这一切,在希娜姐姐从「十八岁」倒回「十二岁」以后,就彻底结束了。
在「十二岁」这个年纪的时候,希娜姐姐还没有在工作生活中频繁接触金属锐器的资格,所以当然不会给人剪头发。
成为了「姐姐」的帕尔原先想着,接下去就轮到她来承担这份义不容辞的责任了。
她给小兔甚至小野猪褪过毛,也给哥哥理过好多好多次头发,所以当然没问题。
「不不不,小帕尔,好意心领了,真的心领了,你先,你先把刀放下。放下。」
头发长得最快,马上又要遮挡视线的莉拉姐姐却每次都一边后退,一边惊惶地连连摆手。
「帕尔呀,你至少先学学用剪刀。虽然确实用了'CUT'这个词,一般理发,还是像希娜那样,用剪刀比较多。」
放下小刀后,莉拉姐姐幼嫩的声音变得语重心长。听起来是在宽慰人,可眼神里的意思分明是在说「一般绝对不会用小刀的吧!?」
帕尔当然也知道这种事情!但是她绝对不会用剪刀的!
「终于打算学怎么做衣服了?那么你给我过来。」一拿剪刀,妈妈就要这么叫了。
讨厌剪刀。绝对不拿剪刀。
然而莉拉姐姐那里还有更加伤人的说辞。
「……帕尔呀。你知道不,在王都,『理发』也叫作『HAIRDRESSING』,也就是『美发』。我觉得……这件事,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就是这一句了。
那是最近看了帕尔在女仆研修课程上画的画以后,紧皱着眉头的莉拉一句没头没脑的评论。
如果以前还只是在说「帕尔不习惯用剪刀」这个单纯客观的事实,这一次,就算是帕尔也明白,这是在讲她没有「把东西变好看」的才能,那就成了性质完全不同的话题。
她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结果,越是不让她理发,她就越想为莉拉理发。她想证明给莉拉看,自己绝对做得到!
她又对着莉拉,举起了她的刀子!
「所以说,小帕尔,这种事情是勉强不得的,你先冷静,你先冷静一下。每个人呢,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所以别,别靠过来,你站在那里别动,咿、咿咿咿——小、帕、尔!老老实实,坐到后面去!这是女仆长的命令!」
直至莉拉半惊吓半愤怒地吼叫出来,一旁的希娜不由得一耸肩一眯眼。
随之她终于落座了。在希娜端起镜子之后,她才换回了温柔清脆的声音。
「来,小辉夜,你来。」
解开发带后,蓬松的红黑长发松散开来。她也摘下了她刚戴了一天的新发饰,夹在前刘海上的小小红色三角形。
帕尔不满又委屈地盯着那东西。随后就一直盯着拿着圆头剪刀的辉夜。
当然还有镜中的莉拉。包裹她的布单的胸前部分奇怪地鼓起来了一块,在夜灯下形成一片阴影。
要说金发少女现在的心情,大概是一半一半吧。
当然不可能和「作坊」组的坏蛋一样笑话莉拉姐姐让奴隶给自己剪发,但还是稍微有一点点嫉妒接受过市政厅培训的友人。
不过……其实她也很想学。所以帕尔半是不开心地踢着裙子,半是好奇又专注地用湛蓝色的眼睛看着辉夜被锁链所缚的两只小手所做的动作。
居然知道怎么用剪刀剪头发,辉夜还有希娜姐姐,真是博学呀……
至于莉拉姐姐,也真奇怪,为什么非要在屋子里理发,还打算把头发收集起来埋掉,简直像是「帝国人」一样……
结果又挨了莉拉的训。笨蛋莉拉姐姐,一边大叫还要一边乱动,把辉夜吓成那种举着剪刀连连后退的样子。
哼,不和她一般见识。
咔嚓,咔嚓,于是一切终于得以继续。少女奴隶短短的裙摆轻摇,圆头剪刀又开始发出声音。
既然帕尔老实下来了,缺乏睡眠的莉拉就想着是不是能趁机小睡一下。
「缺乏睡眠」不仅仅是指昨夜的「失眠」,因为和恋人之间发生的小小不愉快——那种事情是可大可小的,由于恋人离别前在码头所做的「过激举动」,莉拉已经把它从「最最痛苦的事」降为「小小不愉快」了——而是指一种长期、普遍的状况。
由于一大早就要起床工作,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大部分值日班的仆役都会尽可能早睡。但是身为总侍从长的莉拉还有不少文书类的工作要处理,在帕尔入睡后,工作到一两点钟的情形也不少见。
有时间的时候还要阅读与学习,于是咖啡壶不知不觉就空了。单纯从效率论的角度来说,她并不允许自己通宵,那会影响工作状态乃至染上疾病,即便如此,在「五点必须起床」这一大前提下,莉拉的睡眠时间还是过少。
所以此时她试着合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不如说连眼睛都闭不上,思绪实在太纷杂。
镜子的那一头,在自己的背后,帕尔还在傻乎乎地眨眼睛呢。见到自己看她,就逃开视线。
小孩子真好呢,成天烦恼的都是一些小事情,女仆长想。
——至于,自己。
「教室里头在闹腾什么?我看到帕尔缩在角落里。」
午休时分刚开始的时候,大步踏过走廊的查尔斯问。因为底厅失火,他今天上午忙坏了,到这个时间点才有十来分钟的空闲。
「有几个女生在慰问她,关于先前『禁闭』的事情。」
没法「并肩」,只能和教导主任「并排」快步行走的小短腿女仆长面无表情地作答。
「莉拉,你开始戴发夹了?」突然,男子的视线从侧上方移过来了。
「您是今天第十六个问我这问题的人。」对此,莉拉干脆利落地回应。
「啧啧啧,但和你现在这前发根本不搭,看起来像是蔫了的哈巴狗。修一下吧,放学以后。」查尔斯一边梳头一边说,他对有关头发的问题是很挑剔的。「我们到了。」绕了楼梯两圈之后,干瘦的手径直打开了小会议室的门。
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管家温斯特洁尔-萨利从正在阅读的笔记本上抬起审视的眼睛。
「两位可真是难约啊,」「城」的声音极其挑剔,「还非要我爬整整四层楼,亲自来见你们。」
「三楼的大会议室是给瓦伦家的小姐占了,我一会儿还得赶回去,」「塔」看着自己的手表。「萨利小姐,那边的会议我也强烈建议你出席,毕竟是公爵的女儿,我们这边的人数越多,她越会觉得我们把『底厅发生的事情』当回事。」
「那你呢,莉拉小姐?」「城」掉转枪头,「我至少派过四个人传唤你,你就是不肯来宿舍区回我的话。——话说这是新发夹?」
「现在『庭中』组的人手如您所知地捉襟见肘,硬顶上来的伊格里丝已经在餐厅被投诉过好几次了。您是真的想要她替代我在准贵族教室侍立?我保准她吓得脸色发白,站都站不起来。」「桥」不理会后一问,径直回答前句。
「第十七个,」同时查尔斯揶揄。
「……都请坐下吧。讨论正题。对,莉拉小姐,你也坐下。」女性官僚捏捏两眼之间的鼻梁,迈尔斯子爵以外中央中学地位最高的三人,彼此制衡的「城」、「塔」、「桥」的短会就此开始。
「如你们所见,这满满当当的,全是子爵今天的预定表,」在对面的两人落座后,萨利前推那本精致的大笔记本,「『不知去向』可不是他的风格,更不用说在底厅发生的『巧合』了。」
她双手的手指搭着一支钢笔的两侧,在说这些的时候一并回忆起了自己昨天差点被人射杀的事实。既然发生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显然又有什么盯上准贵族班级的人物混进中央中学了。
偏巧在这个时间点子爵不见了。「沃库先生有什么说法?」所以她对她的下属莉拉出声询问。
上午她对女仆长传递过指示,择机盘问今日反应有些不正常,似乎「知道些什么」的,在校长室执勤的那名执事。
「以下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沃库确实知道些什么。」「桥」以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耸耸肩。
莉拉在课间找到沃库的时候,因为刚给一位生病的小姐捡了掉在地上的手绢,他正在被准贵族班级里大图书馆派系某个名字很长的蠢货训斥,几乎抵到墙上。
「少挨近卢卡斯莱利小姐!她不是像你这种程度的人能随随便便接近的!」那个准侯爵这么命令。
这算什么,「义愤填膺」?莉拉简直要嗤笑。
不过转头一想就很糟糕,名叫沃库-诺阿比克斯的下人本来就很胆小,被这么一惊吓,之后恐怕是很难从他的表情上读解什么了。
果然,问及子爵的去向,沃库变得吞吞吐吐、汗如雨下,可莉拉也没法确定这是由于刚才被训斥,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一切判断都只能仰赖自己的观察力,还有女性的直觉。
「『只是个人的看法』?所以沃库先生什么都没有交待咯?」然而「城」似乎无法接受她的答复,所以双手抱肩。
「『当日服侍子爵的下人,在涉及与子爵阁下相关的事项时,拥有保持缄默的权利』,这是已经制定多年的基本规则了。」「桥」轻轻把一侧的马尾辫撩到肩后,不亢不卑地回答。
「我以为你会处理得更干净漂亮,像以前一样每件事都能让我们看到『成效』,否则雇你做什么,莉拉小姐!」萨利却也不依不饶,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居然在这种时候讨论『基本规则』,给你拿捏别人工资袋的权利,到底又是为的什么!」
「!」莉拉差点站起,好容易才制住怒火。「我不可能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就用『调薪』威胁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仆役,您应当明白,这样会『因小失大』。」她尽可能维持头脑的冷静。
「『这种程度的事情』!?莉拉小姐——」
「稍等一下。莉拉,你总得说明一下自己判断的依据,听了以后,我才能作出自己的判断,为什么你觉得沃库『知道些什么』?」
「城」发作以前,「塔」适时地介入了。他对女人之间无休止的争执感到厌烦,比起这个,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我问了沃库不过十来句话,提到『底厅』四次,他四次都咽了口水,掉转视线。其中有三次,他快速瞟了自己的脚尖,还有一次,则是瞟了右面,那时候莉丝-瓦伦小姐和她的两位好朋友正好经过。」莉拉回答。
「哎————呀。」查尔斯拉着老长的音调,以梳子敲击自己的手心。「这可真是好消息。说不定等下和『那位小姐本人』沟通的时候,就能顺带问清楚子爵的去向了。」
「『不上不下』的好消息,」萨利全无喜意。校区的行政事务不归她管理,她也没有兴趣,只希望那位瓦伦小姐回头能爽快地把底厅的赔偿金掏出来。「那么,市政厅的那个奴隶辉夜的事情呢?」
「我刚同您说过,我一个上午都守在准贵族班级,拼命调整了所有下人的工作计划表以后,才勉勉强强让帕尔和我一起工作,也因此才能够抽空去做您安排的事,比如对沃库的盘问。寻找一个『没有到校的奴隶』,实在是超出了我的能力。」
「而你之所以那么忙,不就是因为那个奴隶『缺勤』吗!」相较于尽可能维持冷静的莉拉,今日的萨利完全像是个火药罐。「查尔斯先生——」
「请不要扯上我,这是和我无关的事情。」刚被投以视线,「塔」就抬手再次将「女人的争执」打断。「实际上我觉得这些事情由你们两位内部商讨就够了,你们一位管理着宿舍区和子爵的家务,一位是『校长的代理』,根本不需要我介入。」
「我只是下人,」莉拉干脆利落地说。
「请您不要置身事外!您是校区的负责人!」萨利也叫嚷起来。「子爵不在的当下,很多事情只有依托您,才能作出决定!」
「比如呢?」相较于「嫌麻烦」,更多地是不想「担责」的「瞭望塔」问。
「比如,把希娜-哈维斯特小姐当作奴隶买下来的事情。」
刺拉——
莉拉的座椅椅脚与地面之间鸣放出噪音。
啊,这样。
这可笑的温度差,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正如满腔怒火的莉拉所竭力维持的「虚假的冷静」,实际上总是很冷静的萨利也在维持着「虚假的怒火」。
原因都是名为辉夜的奴隶。
因为辉夜没能到岗的缘故,在和恋人分别的重要日子,莉拉却完全没有机会缅怀与伤感,返回学校以后,就一头扎进了繁忙的工作事务。
在工作之中,九成的心情是不安与担心,剩下的一成……她居然头一次对妹妹产生了接近「憎恨」的情绪。
她想不明白,一向听话又懂事的小辉夜究竟为什么缺勤,拼命地、拼命地才把那情绪压制住。
小辉夜绝对有理由。小辉夜绝对有理由。小辉夜不是那种人。可手头的工作不会因为信任妹妹而变少。
若要帕尔顶替辉夜在准贵族教室侍立,就要安排其他人顶替帕尔的工作,这引起了「工作调整」的连锁。
如果和昨日一样悠闲也罢了,今天底厅又出了那样的事情,「作坊」组乃至「庭中」组,好多下人都去支援芬里尔男爵的底厅修复作业了,大家都脱不开身。
小辉夜,你在哪里,做什么呢。姐姐不想对你生气。姐姐一点都不想对你生气。
可,你到底在哪里?
这强忍了一上午的压抑情绪终于被萨利引爆。
「我确实不知道学校要那个奴隶做什么,但我很理解,问题的症结在于中央中学没有自己的『庭中』奴隶。但凡有一个受到严格监管的候补者,也就免去了今天这种意外。查尔斯先生,您身为『塔』,不这么认为吗?」
这女人娓娓地说下去。声音响亮,仿佛自己很有道理。
「原来如此,」查尔斯的梳子在前发上划了两次。「你想要动用『中央中学的印章』,是吗?」
子爵不在校之时,这彼此制衡的三人中,至少要有二人同意,才能动用的印章。
即便是查尔斯都要摇头。子爵才刚刚失踪不到半天,说不定下午就会回来,这女人居然现在就提出这样的提案,真是个急性子。
「您也觉得希娜小姐很『好用』吧?」萨利却殷勤地推出一份文书,查尔斯开始扫视。「直言不讳地说,我觉得这么做对于学校是最有利的,子爵的态度却始终很暧昧。那么,由我们自行判断会更有效率,某些人明明是『桥』却不明白这一点。」
莉拉朝着她的上司瞪大了红眼睛,女管家的视线毫不退让。
「原来如此,」查尔斯则是再次重复。
「外派指令」吗,他的阅读已经结束。把希娜-哈维斯特派遣到「特定的地点」,与「特定的人员」一齐「工作」,夜间也在现地休息。
如此一来,想必可以借机让「特定的人员」对希娜-哈维斯特灌输「某些理念」——当然,无论是「诱导」还是「恐吓」,都会在完全「合法」的前提下。
希娜-哈维斯特最终会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屈服,作出某些不利于她的决定,签署某些希望她签署的契约文件。只要身边没有人干涉她的想法,结束「外派」的时节也遥遥无期的话,已经变成了小孩子的她,没有可能坚持得住的吧。
如果子爵在的话,多半不会同意。一旦传出去就有损学校的名声,真的,这种做法实在过分急功近利了一些。
不过,希娜,吗。查尔斯双手抱肩膀,梳子在他的左胳膊上转来转去。
「查尔斯老师!」莉拉叫嚷。
「安静,桑莫斯。」他示意曾经的学生收声。「城」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两名官僚对视,并且彼此微笑。
「不太可行。」然后查尔斯说。
萨利的笑容瞬间朝下翻转,莉拉小小的身体则是几乎立刻在椅子上松垮下来。
「为什么,查尔斯先生?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对于中央中学来说——」
「很感谢你还特地挑选了一个『我会喜欢的角度』向我说明问题,」查尔斯点头,「但既然了解我的『喜好』,你也应该了解我『不喜欢的东西』吧。我对奴隶深恶痛绝,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希娜小姐原本就是奴隶,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又有什么问题!」
「请您轻声一点!」「请你轻声一些。」
在萨利吼叫之后,原先是师生的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莉拉不由自主地看向小会议室的门。
「必须对你的话稍作修正:希娜是凭借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洗脱了奴隶的枷锁与污名的少女,就和小学校四年级社会学课本P48的那个『罗纳尔』一样。她的工作值得认可,才得到了那种机会,请你不要把她和一般的奴隶相提并论。」
查尔斯说,同时轻佻地整理自己的鬓角。
「我能把这理解成某种『偏心』吗?」
「希望你能按照你最初的说法来理解,萨利小姐,单纯就是『好用』而已,而『好用』对于仆人来说是一种朴实无华却又值得嘉许的属性。依我看希娜与『奴隶』的身份并不相契,就算在你的出入账目表上很『划算』,这评价也不会轻易动摇。」
然后「塔」再度看向手表,一边站起身。
「此外,时间已经大幅超过了预定。如果这就是今天全部的课题,我必须接着去处理楼下的烂摊子了。」
「哼。」
畸形又变态的审美概念。想到要依靠这个人才能把事务往正确的方向推动,萨利收回文件,「啪」地合起笔记本,不满清晰地写在了脸上。
「之后我会负起责任,好好说服您的。」女管家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悉听尊便。」查尔斯微微鞠躬。
「……您怎么还不走?」随后女管家问。
「刚才说过,三楼的会议也要邀请你参加。所以我们还是一个方向,失礼。」查尔斯满面笑容。
无力。
「欢迎光临~~」铃儿叮当,咖啡店的侍应生出声招呼。
「啊,莉拉小姐,中午好。」「桑莫斯小姐,您好。」
「你们好。」
将两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支撑着额头的莉拉丝毫没有改变姿势的意思,就这么对刚进店的两名新客随口支应。
「很漂亮的发夹。」
「谢谢你。」
她认得她们,和称赞发夹的那人甚至很熟,她们都是今天丢了小手绢儿的那个琴-卢卡斯莱利家的女侍。相熟的那个是经常在校区附近驻车的司机,不太熟悉的是伯爵千金离校后的贴身女侍,她的眼眶浮肿,尽管擦了很多粉,还是能看得出泪痕。
莉拉眼见着她们自行寻了一张桌子落座在附近,侍应生记录下她们的点单之后就离去了。随后开车的那一位开始轻声安慰低声哭泣的那一位,莉拉侧耳聆听。
话题果然是关于她们的小女主人。因为难以服侍,并且待人严苛,琴-卢卡斯莱利在女性下人中的风评素来就很糟糕,最近因为受惊而犯病以后就更是如此了。
大约是昨天傍晚,她被父亲的管家逼着饮了兑铅的葡萄酒,还放了不少血。这种旧派的治疗方法想必对伯爵千金的健康与情绪起到了双重的恶化作用,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在发烧中疼痛得辗转难眠。
末了她把自己的贴身女仆也唤醒。为了分心与排遣郁闷,在满天星斗的阳台上,她开始研究她的论文课题。
「以太体」。关于魔力流动的框架性概念,已经研究了数个世代,至今没能完善的理论。
这一理论中,存在一个和「现实世界」彼此重叠对应的「魔力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从「星体」到「贵族」甚至「魔物」,所有具有魔力的对象都只是被称之为「以太体」的球体,它们悬浮在虚空之中,根据魔力的蕴含量决定其体积。
该理论很好地解释了一些问题,比如「魔力视」为何能够成立,又比如说魔力是如何回复的——小型的「以太体」可以与更小的「以太体」合并,也可以通过大型「以太体」的魔力辐射获得体积增长,就像受到太阳照耀一样。
对应在「现实世界」里,这就是指「进食行为」——尤其是那个一点都不好喝的标本固定液——或是依托诸如「山脉」、「海洋」、「星辰」这样的「伟大存在」无时无刻地缓慢回复魔力。距离越近,回复越快,这也是已经观测到的事实。
就像这样,林林总总,该理论与许多现象相互吻合。最关键的是,它可以解释无法精确「传送」的原因。
人们脚下的这颗星球是一个无比巨大的「以太体」,即便是施法能力最最优秀的贵族与之相比也过分渺小。在现实中,贵族可能正在对着咫尺的距离施法,可在「魔力的世界」中,这无异于趴在巨大球体上的一只蚂蚁对着相当遥远的另一点施法。
因为巨大「以太体」的表面存在弧度,「传送」的魔力流就会被迫穿透巨大「以太体」的内部,进而产生那种纷乱的扰动。相较来说,简单的「线性施法」却会在「魔力的世界」自动扭曲成合理的弧线,超过一定的速度或距离才会出现问题。
——这几乎是完美的理论了。只差,最后一丁点,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的小小缺陷。
其一,「扰动效应」在一些没有对应「以太体」的「非魔法对象」上也能被观测得到。往年教会方面将它们作为特例总结,「凡事皆为那一位所定」,而魔法研究者们则主张存在着无法被「魔力视」直接观测的「暗魔力」,这也是琴的研究重心。
其二,便是发烧的琴头顶的星辰与上弦月。它们毫无疑问是流溢魔力的「伟大存在」,那么为什么,它们的魔力流不会彼此扭曲,还能够和光芒一起,以「直线」的形式抵达这个星球的「表面」?
只要理解魔力流那种轻易就会被干扰与影响的性质,就知道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感受着星月间的微弱魔力逐渐充盈身体之时,渺小的琴觉得这是「奇迹」,乃至值得恐惧与畏怖的「神迹」。
在那种情绪作用下,琴一次又一次地做着施法的练习,试图通过「传送」的魔力在另一维度「触摸」自己所居住的星球。越是实验越是害怕,尤其是在魔力如同有生命一般反抗性地任意折跃之时,她几乎恐惧得要昏厥。
——「以太体」是真实存在的,就在那里。
在那个世界之中,琴-卢卡斯莱利也不过是悬浮在虚空中的,小小的,几乎不存在的一星。
那么,究竟那边的是「琴-卢卡斯莱利」,还是说这边的才是「琴-卢卡斯莱利」?
——难道不会是这么一回事吗?自己不过是「魔力」本身,像是支配昆虫的菌丝一般借宿在一具肮脏又污浊的躯壳之中,竟以为自己是「贵族」。
与眼前的,为自己记录实验的下等人,一样肮脏,一样污浊,一样渺小,一样令人作呕。琴-卢卡斯莱利不过就是那种东西。
一直,不过就是那种惹人讨厌的东西。
——这就成为了年轻侍女背着小主人在咖啡馆哭哭啼啼的原因。
毫无理由的责骂,永远暴躁如雷的对处,对着实验记录的一点点瑕疵也揪着不放的态度,这些都是小女主人赐给她的贴身女仆的东西。
「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做不到吗?」
这是琴在私下最喜欢说的句子。她父亲总是这么对她说,她自己也学得有模有样。
短发的伯爵千金丝毫不会挂虑女侍自身的恐惧,即便「近距传送实验」会招致生命危险。由于「随机扰动」的存在,作为「传送实验对象」的透明球体随时可能砸中在一侧的记录者,甚至穿透她的身体,教她如何不胆战心惊。
对,还有在凌晨时分的极度疲乏,产生那些「记录瑕疵」的真实原因。白日里,疲累的小主人可以在课间择机休息,而被剥夺了睡眠的女仆却没有偷闲的权利,必须随时待命。
年轻的侍女因此嘤嘤地哭泣着。对于这一切,她的同行者没有任何办法帮她释怀,只能柔声细气地持续安慰。
无力。
耳中听着她们的对话,视线则是追随着咖啡店侍应生的莉拉再一次想。
那个侍应生叫拉娜,在中央中学对角的这座咖啡馆一日工作十小时。她总对店长撒娇,希望每天能再多雇她几个钟头,这样她就不必拼凑时间去找不好找的零工。然而店长也有店长的难处,客闲时节实在是不需要服务生,十小时已是雇佣的极限。
对于拉娜来说,本店的咖啡在她的消费能力之上,那边那位能够在午休时分啜饮本店咖啡,冬季又能免费烤火,绝不会轻易染上肺炎的「庭中」贴身女侍,毫无疑问是值得她羡慕的吧,可此时那个女仆却显得那般痛苦。
以那个女仆看来,位处中央中学下人们顶端的莉拉,因为拥有一些「权力」,必然更加值得羡慕。不止是这女仆,还有「庭中」组的妹妹们,甚至是总觉得莉拉的要求过分严格、或多或少有点毛病的「作坊」组的女孩子们,也都羡慕着她。
而这一个莉拉-桑莫斯,在刚才的短会中完全不是主人公。她居然完全无法决定自己其中一个妹妹的命运,只能仰赖他人。
啊,真是,无力。
此时鼻子一酸,她第一次有了恋人远去的实感。
而叮铃叮铃地推开店门,即将请她吃午饭的那个家伙则是与秋阳一般无忧无虑。
「夏塔小姐,欢迎光临~~」店员招呼。
「中午好,拉娜~~小莉拉点过单了吗?——好~~~~老样子,多放番茄酱哦。」
紫发的女教师以左腿径直推开了莉拉对面的座椅,坐了上去,然后用没有吊在脖颈边的左手摇晃着刚买的一纸袋橙子,像个傻瓜一样。
「嘿嘿嘿,谁说我不会杀价的?这些都给你,带给小帕尔她们几个,记得要和她们多说说夏塔小姐的好话。」
见到莉拉沉默,泽伊尔放下与店员衣裙同色的水果,伸手去戳莉拉的脸颊。
「还在头疼小辉夜走丢的事情?」
「别动!烦死了,总是改不掉喜欢上手的毛病!」当对方开始触摸自己发夹的时候,莉拉终于怒视自己的问题学姐兼损友。「昨天喊她离开学校的人是你,回头真的找不着,我绝对要拿你是问!」
「这不是为了赔罪才请你吃饭嘛!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就抽空帮你去市政厅问问了,可我今天也很忙。」收回左手以后,泽伊尔苦着一张脸。「王都那边,你们学校的理学院出了点问题,就是最近闹得很凶的那个,关于『胶水』的论文。」
莉拉也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了,大学学妹给我写的信里也提到了。是那个吧?解决『闷热潮湿地区』的机械用胶『无法顺利凝固』,还有『招惹蚂蚁』这两个问题的课题。」
「还不如干脆说就是西弗斯。啊,谢谢,拉娜。」泽伊尔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咖啡,继续说下去,「现在导师和学生各执一词,都说论文是由自己完成的。从呈交的证据来看,对申诉的学生比较有利,但感觉『审议会』她会输。」
「难道不是该怎么评定,就怎么评定吗?」
「你不了解斯蕾多芬-欧米克那个人,她在我们的圈子里可是很有名的……」难得地,莉拉注意到泽伊尔的苦笑中流露出些许厌恶的神情。「她是那种『抗争性性格』的人,早就把她能得罪的人全都得罪了个遍,想要借机『料理』她的人可不少。」
「……这话我不喜欢听。」总觉得自己也被指责了,莉拉下意识地一皱眉。「——该说你自己也是这种人吧,喂?」
「不不不,她和你我真的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人。怎么和你说才好呢……」
当然不能把这位欧米克小姐曾经为了「奖学金」和「经费」干过的所有撒泼打滚的蠢事,还有对教授们说过的那些污言秽语全告诉莉拉,那么怎么才能让她理解这方面的问题?
突然泽伊尔看到了咖啡馆橱窗外的「剑」的加强巡逻队,于是两眼一亮。
「譬如说,小莉拉,昨天城里出了事。有人把奴隶项圈烧了,甚至开了枪杀了人,还调整了大钟,所以才会像这样『戒严』,是不是?我猜小辉夜的项圈也是被他们给摘了。」
「不可能!别说那么恐怖的事情!那样小辉夜肯定会——」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用当真啦。」
莉拉几乎要拍案而起,肩膀立刻被泽伊尔用咖啡杯压住,随后女教师继续她的话题。
「我们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但既然烧了项圈,我们姑且假设他们是『奴隶的同情者』吧。(小声)就像你我一样。」
「(小声)喂!」
「这里便存在一个问题:他们这么做,对于整个社会上『对奴隶的态度』,以及(小声)对我们这些『奴隶的同情者』,(恢复)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
几乎是小半晌,莉拉就低沉地回答,「我懂了。」
她已经明白了泽伊尔想要说什么。无论那些人是真的想这么做还是另有所图,他们的做法过激,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于是,最终,在一般市民与「剑」的眼中,「奴隶的同情者」将会和「过激分子」画上等号。
如果他们一直持续这种做法,社会上原本若隐若现地存在着的「同情奴隶」的风尚就会发生改变。真正同情奴隶的人将再也不敢出声承认自己的想法,因为也会被视作「过激分子」。
类推到刚才的话题。尽管泽伊尔对于「斯蕾多芬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个问题连一个字的说明也没有,莉拉已经完全可以猜想到那人究竟如何,并理解到泽伊尔的厌恶从何而来。
在学术领域,泽伊尔是一个「试图打破框架的变革者」,经常会做些破格的事情。尽管如此,这样的「变革者」还是会本能地会讨厌撒泼打滚的「破坏者」,因为会被定义为「同类」。
「我现在十分纠结,王都方面有很多人在等待我的意见,」女教师老实地承认。「支持斯蕾多芬-欧米克会让人觉得我和她是一路人,赞同她曾经发表过的诸多『暴论』,但是,弃她于不顾又等于是罔顾事实。——啊,但是你不必介意。」
泽伊尔微笑。
「说到底这是我这边的问题。而且只要莉拉大人在年末的时候稍微在小女子的评价单上勾勾画画一下,小女子的薪水就还——好疼。」
莉拉收回根本没怎么用力击打泽伊尔脑袋的餐叉,泽伊尔吐吐舌头。
「……莉丝-瓦伦女准公肯定也会被征询意见吧。她怎么看?」女仆长问。
「啊,瓦伦小姐。她很爽快地选择支持斯蕾多芬-欧米克。哎~~~~做贵族大人真好,想怎么做决定就怎么做决定,不用考虑外界的因素。」
不再和女高中生时代那样飞扬跋扈的紫发美人叹息着说,垂下樱目。与莉拉不同,她还不知道莉丝曾经把辉夜摁进水里,因此对救活了辉夜的莉丝抱有敬意。
所以说,拥有「贵族」的位置,就不再「无力」,而是可以「随心所欲」了吗,莉拉想。
——其实也未必。贵族也身处于各式各样的枷锁之中。
当然,即便听了邻桌侍女的哭诉,莉拉也不可能就此了解独属于琴-卢卡斯莱利的苦闷。不过她知道一些别的东西。
譬如说,在与小辉夜初会,随即被莉丝用烙铁威胁的那一日,自己最终没有被莉丝伤害,这件事。
那个「随心所欲」的莉丝之所以会忍耐克制,是因为「大革命」后「不能伤害平民」的「规定」。不过贵族们必然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只会说,这是因为「伤害平民」可耻,有违贵族世界的「道德规范」。
但结果都是一样。哪怕会伤害小辉夜,莉丝最终也没敢伤害自己。
同样是由于那种「规范」,让那些准贵族女生不自觉地去慰问与里昂-迈森准公爵起冲突的小帕尔,乃至要赠送她小礼品。这并非因为她们身处在和国库对立的派系。
真实原因在于,帕尔是个可爱又悦目的金发小妖精,尽管笨拙了一些,在人前总是很听话的。
她是最最适合贵族大小姐们表现宽宏、善良还有同情心等诸多品质的理想对象,「一个理想的,适合施恩的平民模范」。
所以只有对她这么做才合理,这么做才像是个「大小姐」,她们的礼仪课与社会课这么要求她们,她们必须这么做。
哪怕并不乐意也必须从众。哪怕帕尔本人觉得困窘与害怕,并不希望被准贵族小姐们围拢,也要对她温柔地施以关心与好意。
这种「装模作样」,称之为「正确处理与平民之间的关系」。
这话说出来会大不敬,一时间,莉拉居然觉得那些可恨的家伙也很可悲。
自以为自由,却仿佛自己在童年时见过的,走街串巷的艺人箱中叫作「提线木偶」的东西,却浑然不自知。
他们被父母教育成了这样的人,而他们成为父母后,又把子女教育成那样的人。
——包括那些完全不「装模作样」的、非道德的、「加害」性质的传统,也一并在这种不自知中一代代传承下去。
可悲的,又一形式的「无力」。
——也因为,这个缘故。
所有人不幸的原点,竟以为自己有资格去谈论「道德」与「同情心」。
「谢谢你,拉娜,」撒满洋葱圈和番茄酱的面放在泽伊尔的眼前之后,女教师第二次对店员致谢。
随即她再次对莉拉开口,「别冷笑了,小莉拉,现在的你看上去好恐怖,老实吃你的那一份,快点吃,快点吃。」
「我在想有关贝尔嘉莫特大人的事。」黑红色双马尾的幼女,用双手手腕搁着头说。
「博雅姬?哪部分?『学术』的部分?『冤刑』的部分?『平反』的部分?」女教师的叉子放过了肉丸,已经在搅拌面条了。
「『宁可做个奴隶,宁可以奴隶的身份死去』的部分。」
突然之间,莉拉就像这样,觉得自己接近了百年前即将被处死的那位小姐的心境。
与贵族处于正相反的位置的这一重「一无所有」的身份,毫无疑问比任何人都更加「无力」。
并非奴隶的人居然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明摆着是在绝望与厌世中「自暴自弃」。
——但,若想要无所顾忌地去嗤笑其他人,乃至奚落自己,那便只有这个位置最为合适。
——因为也只有完全不加害任何人的「完美受害者」,才有资格给予最纯粹的「同情心」。
「哎~~~~~~我还是觉得做贵族大人比较好。吸溜。」桌对面,现实主义的发言拉回了莉拉的思绪。
「……就算在这里说贵族大人的好话,他们也不会赏给你奖金的哦。」
「吃你的面,趁热,快一点。吸溜。」
真可恶,这无忧无虑的混蛋。
不过自己也只是随口一提,自己可不能够「自暴自弃」。
振作。
不能继续无力。
接着又熬了三节课。放学后,顾不得歇息一下久立发麻的腿,女仆长换了平底鞋离校,去市政厅寻找辉夜。
尽管还未到下工的高峰,闷热的公交车里已开始涌入人潮。完全够不到扶手的莉拉留意着自己的钱包,可再怎么当心,外用的女仆服也被挤出了褶皱。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出门办事的时候自己还是必须穿着这套会对人说话的衣服。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代表「贵族侍从」的柔软纱料与丝织品有时候比钢铁还坚韧强劲。
到了。在市政厅,得知辉夜昨日在附近中弹,并被「剑鞘」带去盘问的事实以后,莉拉倒抽一口凉气。接着她又去了「剑鞘」,得知了辉夜在夜间时分被人套入布袋残忍凌虐的新事实,不由得再次倒抽一口凉气。
妹妹……在哪里倒在地上……不能动……
一直……一直都……还没能恢复过来吗?
一日所藏的「憎恨」完全消退,现在只剩下不安与担心了。她强行驱着自己的疲腿,继续前往辉夜可能去的位置。
「自由支配时间」……市政厅的傻瓜……究竟在做什么……
如此重要的「财产」……居然就这么轻易地、随随便便地——
「!」
在傍晚时分,莉拉终于找到了妹妹。
原本双马尾的幼女以为自己的情绪终于要爆发了,然而在新的惊愕中,她仍旧只是怔立。
「哇哇——哇哇哇哇——」
在少女奴隶以前居住的贫民窟外围,嚎啕大哭的女孩子正举着木棍,全力殴打在地上团成一团的辉夜。
相较于辉夜身上漂亮的黑白女仆裙,这女孩的装束破旧,到处是补丁。除此外,女孩本人也很丑陋,相比之下,莉拉黑发柔顺的奴隶妹妹简直可以说是绝色的少女。
「……」
而这绝色少女此时只是用系着锁链的双手掩着头脸,沉默着任那女孩捶打,在「闹」与「静」之中产生第三处对比。
唯一没能形成对比的是双方所受的「伤」。被殴打的辉夜自不必说,雪色的脊背已是一片青肿,而那胡乱用力的少女,手心也在渗血。
两名「剑」就站在边上,完全没有管事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中央中学『庭中』组的女仆长莉——」
「你赔我爸爸!你赔我爸爸!哇哇哇哇——」
好容易,莉拉回过神,想到要前去质问的时候,责打辉夜的女孩那几乎泣出血的哑喉里绽出新一轮的叫骂声。
直至此时莉拉才注意到一边的两名「剑」的神情。那绝非故意视而不见,而是强忍着情绪,才没上前制止。
年轻的一名,实际上已经好几次带着不忍的表情想要冲上前去阻拦,但总是被更年长的一名的肩膀所制止。
「已经够了,前辈,就算是奴隶,也不能让她连续两天——」
「(低沉)你住嘴。这里没有我们能做的事。」
莉拉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自己不能像帕尔那样——
啊。不行。头脑短路了。妹妹在挨打。要制止。
莉拉摇着裙摆冲上前去。自己戴着手套,不用怕木刺,所以抓住棍棒应当是很简单的动作,只要正好——
「呜——!」
第一下就击中了莉拉的左侧侧肩,第二下打中了她的手指指节。
虽然有痛感,却没有预想得那么严重,这引起了她的混乱。在她理解这是恋人所赠的发夹的效果之前,第三下已经冲着她的脑袋挥下来了。
「莉拉小姐——!」
无法反应之际,原本捂着脑袋蜷在地面上的辉夜却跃起身来。少女奴隶一甩长发所沾的灰石,凶猛地抱住了莉拉,随后将莉拉护在身下。
「滚开!」叮铃叮铃。
在这莫名其妙的时刻,莉拉的情绪终于爆发了。连同锁链一起,她朝后一把推开了妹妹,随后终于用两手抓住了那根木棒,死死抵住。
体力一向不是幼女女仆长的强项,就算加上「情绪爆发」的份也略显不足,然而那号哭的女孩早就精疲力竭,所以木棒终于不再挥动,只是在两人手中苦苦地颤抖罢了。
「我是本市中央中学『庭中』组的女仆长莉拉,隶属于谢里尔-迈尔斯子爵府中!」相持之时,莉拉怒吼着说出之前未能完成的「自介」,「那边的二位,我要求协助!」
全乱套了。身体在发颤,可莉拉的头脑却在情绪宣泄之后迅速冷却下来。怎么就冲出来了。这些话不是应该在冲出来之前就说吗?像自己这么小的小个子冲出来算怎么回事?
但是已经冲出来了也没有办法。至少之后的每一步都要走得尽可能「合理」。忍住,忍住,莉拉,忍住,不要乱发脾气。就算那边的「剑」没有恪守职责,现在也只能依靠他们,所以好言好语,不要对他们乱发脾气。
于是年长的「剑」终于叹息。他大步踏了过来,以铁手套将木棍中段稳稳握住。
「小姐,你可以松开了——」
「呜呜——呜呜呜呜——」
话音未落,那个无论如何都拽不动棍棒的女孩就此猛地松手,开始用两拳痛打这名「剑」的轻铠甲,一边还在大哭。
「剑」蹲下,沉默着挡在莉拉的前面,承受着那些拳头,哪怕被打中了脸颊也不吱声。而莉拉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后退并且跪在自己的裙摆之上,两手则是拼命地抱着辉夜的肩膀,牙齿打架,颤个不停。
哎?怎么回事?自己什么时候过来的?
「究竟是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用不像自己的声音询问还留在一边的那名年轻的「剑」。
「……那孩子的父亲死了,因为肾病……病根是好几年前,被这孩子的父亲刺伤的时候落下的……这孩子的父亲抢了别人的东西就跑,然后那孩子的父亲拼命地去拦,结果就……断断续续发作了许多年,现在那孩子终于没有父亲了……」
啊。啊。啊啊啊。啊。
「剑」说得支支吾吾,但莉拉已经明白了,辉夜的人事资料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小辉夜被卖掉的理由,是她父亲所造成的「伤害事件」。那么眼前的,就是那次「伤害事件」继续发展的结果,吗。
一时间,女仆长明白了那女孩为何凶暴得接近发狂,辉夜为何对她所作的暴行全数接受,这两名「剑」又为何不知如何是好,所有这些事情的理由。
原本想着要斥责那女孩的莉拉,只是愣在那里。
无力。
那女孩子的父亲什么事情都没做错就失去了性命。那女孩子什么事都没做错就失去了父亲。辉夜什么事情都没做错就挨了一顿打。而莉拉-桑莫斯对这一切都毫无办法。
真无力,莉拉-桑莫斯。
「……您还好吗,小姐?」
「我没事。」
估摸着年轻的「剑」是在问自己挨的那两下,莉拉很快回口。然后她低下头,深呼吸了两次,最终也没能对放任自己妹妹挨打的「剑」致谢。
「我要带走这孩子。」她说。
「您请……您请——」
「不许走——!不许走——!不许走——!呜呜、呜呜呜、不许走——!!!」
年轻的「剑」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应声时,那女孩子却又抬高了声音凶狠地哭嚎,随之年长的「剑」将她搂在怀中。
如同那边的「剑」一般,女仆长也将沉默的辉夜紧紧抱在怀里。
「我要带走这孩子。」再一次,莉拉喃喃自语,踉跄着尝试起立。
「请……请慢走……。」年轻的「剑」低头致意。
妹妹呵,你在笑吗。
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可不像你。
这成了姐妹之间的一件秘密。
看着镜中已经伤愈,温和地微笑着为自己修剪前刘海的辉夜的倩影,情绪不佳的莉拉继续思考着。
就像午时突然理解博雅姬一般,她也突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辉夜总是竭力维持着的这副笑容了。
若不麻痹自己,遗忘身为「人类」的自己的存在,以这般瘦削的肩膀,怎么承担得住那般精神性痛苦的重量。
她不由得要嘲笑。博雅姬呀博雅姬——
「你在做什么!」结果背后的金发少女完全不老实,又打断了她的思路,她不由得大叫起来。
「……练字……节约纸……」帕尔迟疑着放下裙子,拿起在自己的大腿上勾勾画画的钢笔。
「那里是写字的地方吗!你不会以为,只要身上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就能乱来吧!?」
「哎?可辉夜一直都让我——」
才说了一半,见到莉拉脸色越来越差,帕尔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小、辉、夜!」莉拉改了瞪的人。「你一直默许她?写在你腿上??」
「辉夜、辉夜惶恐……」长久沉默的少女奴隶不知所措地开口,直至蕾丝发饰也难过地垂下。
「啊哇哇,啊哇哇哇哇哇,桑莫斯大人、桑莫斯大人,请您原谅辉夜小姐……帕尔小姐,帕尔小姐,那个,那个,拜托您,请您去削橙子,拜托您,请您去削橙子,谢谢您!」
没想到这时候出来打圆场的是抱着镜子的绿头发小家伙。
「——!咿,咿咿——」
于是莉拉改为盯着希娜,直盯到希娜不好意思到用镜子遮住脸为止。
「也不错。」裹在布单里的幼女女仆长一字一顿地说。「帕尔削多少,你吃多少的话,也不错。」
「桑莫斯大人,桑莫斯大人,对不起,对不起,请饶了希娜!希娜再也不多嘴了!希娜再也不敢多嘴了!」
「小帕尔,去削橙子。小辉夜,继续剪。」丝毫不顾希娜的厌食情绪,女仆长命令。
「……嗯!」「辉夜,辉夜明白了。」
也省得那个小多动症再拿着利器瞄准自己的脖子,或者把文具当成玩具。看着动手准备小果盘的帕尔,莉拉如此想。
「希娜,希娜,不用怕的,先把这些橙子吃了,等下再给你红薯干,红薯干的味道你不讨厌的吧?」随着小刀终于开始在「正确的用途」中缓缓旋转,金发少女小声地再次开口。「再等下星期,发了薪水,我去市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橘子……」
「嗯,嗯,那个,那个,谢谢帕尔小姐……谢谢您……」希娜犹犹豫豫地道谢。
「还有,辉夜,你的份也帮你削,等你这边结束以后,也要过来吃哦。」帕尔一转头。
「谢谢帕尔小姐,辉夜不用的,莉拉小姐也只是让希娜小姐——」
「也帮她削,小帕尔,这才像话。」莉拉适时地再次出声,惹得少女奴隶又将蕾丝发饰垂下。
咔嚓,咔嚓,沉默再次盘踞在宿舍间里,女仆长望着镜子里帕尔手中的橙色水果,又回到最初的思绪中去。
所以说,现在,自己隐隐作痛的左肩侧,有一扇门。
这扇门以内,除去自己那不像样的母亲以外,就是无力的莉拉-桑莫斯的全部财产了。
差点被杰德的准贵族当场勒死的妹妹。差点因为查尔斯的一句话就失去了的妹妹。还有刚刚才从贫民窟救回来的妹妹。
以及数个橙子。虽然小了一些,因为泽伊尔的好意,比人数份还多上一点。
然而门关上了。这扇门阻止着门外会怀着恶意揣摩正在为自己剪发的奴隶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地阻止着门里的人再将小橙子分享出去。
就像漫天飞雪的粮荒时节的古代人们,为了「活下去的机会」,自然而然会做的事情。不去分享,连「善意」都谨慎地分配。
并不是说「只顾自己」,也并不是说「偏心」。
单纯是,「优先顾及眼前能顾及的人与事」。
博雅姬呀博雅姬。
也许真的,「无力者」才有资格「同情」。但是仍旧,只有「有力之人」才有「善良」的资格呀。
这是在夕阳下搂抱虽然微笑,却无声地泣着的辉夜时,对那女孩彻底无言,只能选择优先保护辉夜的莉拉,这一日最大的感悟。
诚然午间,因为无力感而一度消沉,彼时,莉拉的心境却彻底一变。
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力量。若没有改变现状的力量,便只能如此丑陋地看着如此丑陋的事情发生。
其实自己的运气很不错。自己出生在女性能研究,能发表意见,能够成为官僚的时代,并且在一个不甚熟悉帕尔与希娜所说的「红薯干」那种粗粮滋味的家庭。即便一度经受了浪涛,生活之舟也未被凿沉,自己还稳稳地立于甲板之上。
好运气。所以还能够把妹妹们留在身边,当然还有母亲。
但是,但是,啊,但是。
不想再,仰赖运气。
就此,无力的莉拉-桑莫斯再次做出决定。
——尽快返回到,成为官僚的路径。
以及,再一次,想方设法。
——设计莉丝-瓦伦,取得可以威胁她的素材,能够拿捏她的把柄。
侮辱过自己,伤害过小辉夜,更是在最近将希娜变成这副模样的,「加害者」中的「加害者」。因为智慧所以比哪个学生都更加危险。
只有控制住她,才不会再次被她所伤害。驱逐她,消灭她,甚至考虑让她胁从,进而通过她本人的地位与手段,避免来自其他准贵族的伤害。
无力的莉拉与妹妹们依然需要「安全」的保证。
那比,什么都优先。
「……对了。差点忘了,小辉夜,有市政厅的传令。明天你还是不用到校执勤,早上七点直接到市政厅报道,因为要『奖励』。」
「哎?????莉拉姐姐?????」「桑、桑莫斯大人?????」「……辉夜明白了。」
「还有,不管小帕尔在你的腿上写了什么,在系上皮格马利翁送你的饰带以前记得洗干净。回头我要检查。」
「莉拉小姐?辉夜惶恐,那个似乎是『发带』……」
「开玩笑。哪有送女孩子和头发颜色一样的发饰的?看我的发夹就明白了吧。肯定是『腿部装饰带』,没有错的。」
「……辉夜,明白了。」
作者注:
关于「以太体」理论中,为何「传送」魔法无法正常发挥的示意图。
希望不会有太大的逻辑问题。
那是发带,两个笨蛋!
(说谁是笨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