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奴隶姬,溪边的小插曲

「崩落」第二十三日,星期一。


(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

(体力工作真是一件好事情。)

(是叫……内啡肽之类吧,大脑会分泌那个。不知不觉,心情就恢复过来了呢。)

(这才对嘛。愁眉苦脸的,不适合我,女孩子要笑起来才可爱,这是普世的真理。)

(就算再不愉快,再痛苦,哪怕是在这半夜三更的荒郊野外发生了一些彻夜不归的奴隶少女绝——对不可能正在期待的可怕事情,即便是仅仅为了保持可爱,她也必须继续微笑下去才行哟!)

在这里的,是一些正在为告示板清理尖刺的辉夜所不知道的事。

少女奴隶所处的这条溪与小坡所挟的天然道路,恰好被称之为「奴隶之径」。

西弗斯雪银城尚未成为西弗斯之时,七代以前的某位王,将整个地域筑作了一座漂亮的花园。

行宫与亭台所需的木材都就近从南面的月影森获取,上好的石料则采自北面的白之丘。

昔日里,抬举物料的奴隶队列自地域的两端汇合之后,所走的便是这一条路。

如今上百年前的楼宇,大部分已经与那位王一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但是,「奴隶之径」,至少是它曾经的一部分,至今还在与过往一样的方式为王国服役。

城市西侧「作坊」林立。再往西,城郭外,临忧河所浇灌的新芽之原则是成片的田林。

整个西弗斯的奴隶大部分都在这里。

「劳作」的事不必多提。要说的是,尽管王室领的能源花销低到几乎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由于载具的运用存在种种现实制约,司管农业的官僚与「作坊」的主人们在「物料运输」的问题上仍旧不约而同地使用着人力。

于是,即便是今日,白日时分,奴隶也在「奴隶之径」上,扛着箱包,朝着他处的「作坊」、仓库,乃至火车站与港口的方向行进。

与只需要对王与市长的总账负责的公家人士不同,「作坊」主们连一个铜板都宁可节约。那么平日,他们是如何省下庞大的奴隶项圈置办费的呢?

答案颇为简单:不使用「魔法物品」,而是仰赖于「设计」。

毫无疑问,单纯的铸铁项圈无论对于防止奴隶逃跑、使役奴隶甚至确保使役者的人身安全都没有帮助。不过,如果把它们前后串起来呢?

更具体地来说,十人到二十人为一组,以合适长度的颈链相连。如此一来,奴隶要反抗与脱逃就变得极为困难。

即便不绑缚手足,人也难以在脖颈前后都被牵制的状态下快捷地活动身体,更不用说脱离前后的队列自由行动。无论是自己还是其他奴隶,只要有一人倒地,都会引起倒地的连锁。

如此一来,他人是「累赘」,连统一步调,一起围殴督工都有困难的「累赘」。那么,要脱逃的话,只能考虑将其他人都悉数杀死了,但是这也不行。

即便真有人有办法一次性无声无息地将另外九人割喉,抛却他们的尸体,他也无法从锁具上解脱自己的脖颈,如此一来只能带着拘束具一起逃跑。铸铁很沉重,十人份的铸铁项圈与九条长链更是沉重万分,绝非个人能移动的东西。

为了进一步预防少数人彼此相互配合的情况,「作坊」之中还会严明各种奖励与惩戒的「纪律制度」,然后对奴隶的拘束之所进行各式各样的调整,打散关系良好者,安插告密之人,拔擢「队长」。

想必,谁都不愿意被他人连坐而死,相反,不少人愿意借他人的人头往休憩的机会,食物,女人甚至自由更进一步。即便这种想法不够强烈,看到「同伴」望眼欲穿的狐疑视线,那至少,也不想随随便便变成供他人踏步而上的阶梯。

一言以蔽之,即便连在一条链上,也能对奴隶们实施「分离」。

因此,「奴隶之径」上,常见这种多人一组、首尾相衔,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性奴隶长列。

——也因此,这里成为了附近小孩子的游戏场。

汤米是知道规则的。

总之,首先,不能下坡。手执皮鞭或长棍的督工通常只会出声恫吓,然而他们都是懒骨头,不会上坡来的。所以,只要不下坡就绝对安全。

然后,「击中」是一分,但只有最初是这样。之后的每一次「击中」,都有额外的一分,毕竟就算脖子被锁着,也没有人会在被石头打中后完全不作任何闪避,这额外的分数,正是对击中已经开始警惕的奴隶的奖励。

有的小学校的规则不太一样。一些会按照摔倒的人数加算奖励分数,另一些则禁止继续用石头丢已经摔倒的人,毕竟那很容易命中,如果这也算成分数,会很不公平。

不过,有一点是大家的共识:「激怒」一次就能拿十分。

汤米只见过一次「激怒」。距离汤米家隔开一条街的谢斯通,曾经成功地让队伍中列的一个奴隶摔下了手中的大包,朝着坡上冲过来。

最靠近那个奴隶的两名奴隶立刻同样丢下大包,擒抱住他,用听不懂的语言厉声训斥。由于脖颈被中间位置的人扯动,队伍两端的奴隶很快全部聚拢过来了。

他不知道奴隶们后头在做什么了,因为督工上坡来捉谢斯通了,大家鸟兽飞散一般逃跑。但他知道,当天的谢思通,受人羡慕,特别特别威风。

汤米算是「命中率」特别低的那一批了。要想达到谢斯通的水平,他需要更多的练习。

父亲不给机会,父亲成天只知道让自己念书,咬着他自己做的烟斗,说点诸如「汤米啊,汤米,别和爸爸一样」之类没劲的话。

但今天很难得,隔壁的街区着火了,父亲带着哥哥去帮忙。他不明白母亲和姐姐们为什么脸色那么不好看,不明白什么是「下风口」,也不明白她们在祈祷个什么名堂。

他开溜了,去往青草味的溪坡。尽管已经是没有奴隶队列的时间了,还是少有的训练的大好机会。

——结果,让他兴奋万分的是,居然还有奴隶。

这一晚很黑,仿佛城区里绽过的火苗把所有的光芒都吸走了,不过还是能依稀看到月色之下锁链的反光。那么就是了,不会认错。

和以往的不一样,没有和别人串在一起。头发长长的,又瘦又小,仔细一看,是女的,汤米从未见过女奴隶。可那没有关系,是奴隶,居然还有奴隶,这就够了。

不能让她发现,不能让她逃跑。他捡起了石头。

「呜!」

(好痛!)

(是对彻夜不归的奴隶少女的暴力袭击!)

(呼呼呼,真是难得——)

(……)

(……………………………………。)

是夜,汤米击出了完美的抛物线。他几乎是慌忙地捡起第二块石头,「额外一分」,也就是「两分」,此时他的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呜嗯!呜!」

直至第四块石头握在手里,他才觉察到异常,停止了抛投。

他看了过去。

那个挨他打的女孩子一直都跪在原地,没有和白天的那些奴隶一样闪开。

此时的她正用被锁在脖颈下的右手捂着额侧,能看到血从太阳穴附近淌了下来,顺着长长的黑色刘海与脸颊往下滑,一直从下巴滴落下来,到她裸露在胸襟外的锁骨之上。

上身佝偻着,同样缠着锁链的左手抓着右前臂,似乎是想保护自己的身体。

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岁,和波娅姐姐差不多大。

「……为什么?」

与溪面上的月亮一起轻轻颤抖着的,是困惑的娇弱声音。

一时之间,汤米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了。

除了奴隶以外,这群男孩子用石头丢过很多东西。

罐子。三十尺外的画出来的靶子。废屋三楼的窗。鸽子。猫。后两者从来没有任何人打中过。

到这一天为止,这都只是一种富有技术性的娱乐方式。若是有人不慎打碎什么不该打碎的东西,引得面包店的老板娘大叫,那就逃跑。

一直以来他都没想太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突然就不舒服起来了。是因为被奴隶搭话吗?

「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少女垂下头发,用温柔的声音低低地恳求。

血还在流,滴答滴答地落在少女的裙摆上。

汤米又呆立了片刻,突然转身,朝着家的方向拔腿就跑。

猛然间,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是血的缘故。他记起自己从树上跌下来的那一次了。

血,是疼痛的。

他第一次明白「奴隶也会疼痛」这件事。说是明白并不准确,他第一次想到「奴隶也会疼痛」这件事。

总之奔跑,气喘吁吁地奔跑。奔跑的途中把石头丢掉,那东西在地上滴溜溜地跳了几下,撞到了一侧街边的屋墙,又反弹了一下,不动了。

辉夜凝视着他的背影,在长草丛中一直越过坡顶,然后消失不见。


(那……是……邪恶吗?)

当晚,一直至她蹒跚着把收获品拖回中央中学附近,都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

仅仅是蜷缩身子,扶膝坐在无人的道路边,怔怔地用圆溜溜的红眼睛,看着晦暗的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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