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奴隶姬,在无人使用的阴暗教室


本次精校了【23】。

精校重点:错别字。



「崩落」第二十三日,星期一。


「啊——啊,你都做了什么啊……」

克拉丽丝一边揉着疲倦的眼睛,一边小声地抱怨,把手中的画抖得唰啦唰啦响,激起一片回音。

(……哎?)

「辉夜……惶恐?——哈呜!哈呜!哈呜!」

眼见跪在地上仰视自己的人不明白,她低下头,半恼地卷起画纸「哒、哒、哒」地轻敲对方的脑袋。

每当纸卷落下,对方的眼睛就顺势一眯。

侯爵千金继续嚷嚷开了,一脸的理直气壮。

「以我的水平,怎么可能画得这么好呢!这要是交到夫人那边去的话,不是一瞬间就暴露了吗!」

(是因为这个吗!?)

(您又没有给我范本!这种事谁能知道啦!)

她又展开画,细细端详。「而且……」

这是所谓的「静物写生」。尽管是单色,画面忠实地还原了前方小桌上的精美瓷器花瓶,一片片镂金花瓣彼此纷沓着重叠,娇嫩欲滴。

「而且,是不是涂得太黑了点呀?」

(现在这又是在指摘您自己给我的炭笔吗!?)

像是鉴赏家一样,侧马尾的侯爵千金单手托腮。「所谓『瓷器』这种东西呢,多少应该画得有些偏向女性感觉的『灵气』。用你现在的画法,还原虽然是还原了,但也只不过是『还原』,没有丝毫的优雅感,完全称不上『艺术品』。」

(……但我记得,现在在讨论的,只是您的「作业」,对吧?)

「再加之,角度也不对。这个花瓶,应该从更加左边一些的位置来描绘才更漂亮。中央的这个花骨朵,挪到侧面去才不会破坏画面本身的协调,让整幅画看上去更加写意。」

(可问题是,我能挪吗?)

被训斥的人略为苦闷地放下原本单膝立起的左腿,白嫩的腿根随之从裙摆开衩的部分消失。她在胸前以两手握住笔,尽可能地垂头,把身子压低。然而项圈已经被短链限在了墙上,她连趴伏都趴不下去。

(我拿着「笔」的情况下,脖子就必须得被这么给拴着,有~挪~的~空~间~吗~~?)

(啊哈哈。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辉夜诚惶诚恐地谢罪。恳请您赐予辉夜工具,让辉夜能够修正。」

「算了吧,你。该说本来就不该对你有所期待的吗,毕竟你就是这种东西呢。」

克拉丽丝冷笑一声。

「辉夜是的。」

完全没有自尊的温顺回答。


一十九天前,克拉丽丝对辉夜的印象,是「在暗杀中舍身救了自己的奴隶」。

这一印象由于时间的冲刷,以及研究院派系特有的冷静思考的影响下,逐渐变得越来越淡薄了。

首先,克拉丽丝已经意识到了,即便这个奴隶什么都不做,自己其实也很有可能会毫发无伤,毕竟班级长已经拔了剑挺身在自己前面了。相较于除了一条性命一无所有的奴隶,公爵家的长子更可靠,更值得信任。

其次,她合理地怀疑,自己当时对奴隶产生的这种情感,不过是因为恐慌导致的临时错乱。

确实要承认,「暗杀者居然会混进教室」,以及「低贱的奴隶居然会挺身救下自己」这两件事很有冲击性,因此自己可能把这种「冲击」误解成了感动。

现在头脑彻底冷静下来了,脸上总觉得在发烧。

自己居然因为奴隶感动什么的。身为契本侯爵的女儿的自己,居然因为奴隶感动什么的……

这未免也太丢人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所以,在这一十九天中,克拉丽丝对辉夜的态度,逐渐地「校正」回到贵族和奴隶之间应有的状态了。

正如如此。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拿她当一件工具。一件物品。说到底「奴隶」本来就是这种东西。

也因此,会偶尔使役一下这个奴隶——在旁人会起疑,觉得自己身为「贵族」的原则性已经崩坏的程度以内。

虽然可能会有人觉得奴隶不堪用,不该用,不能用,但自己既然是堂堂契本侯爵的女儿,对于这种事情,自己也有「定义权」吧。在这个班级里,除了瓦伦小姐和琴,又有谁能说自己的不是呢。

就用了她又如何。稍微用那么一点点,把她当「女仆」来看,又怎么样了呢。权当是施恩,行善,效仿古时候的圣女。

原本就是应当直接处死的卑微之身,现在以区区的「劳务」就能存活下来,早就该庆幸了吧。如今还被赏赐了为贵族工作的机会,这是多么值得她感恩戴德的事情呀。

而且,再说了,自己该罚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的——比如像刚才那样拼命地敲打脑袋,打到她惨叫为止。

没有错。没有错哦。绝对没有错。就是这么一回事。绝对是的。

(……突然又不讲话了。)

(一号跟班小姐,到底在自我暗示什么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呐。)

(她们三位里,我拿她最最没辙了。)

(确实呢,她看上去是最正经,最像会「恩威并施」的主人的那一个。)

(会经常性地给我下命令,也会时不时地出一点类似今天的难题给我。)

(赏赐我的时候,也绝不会和痴女小姐那样黏上来,而是会符合常理地赐给我买油漆用的纸钞。)

(对这样的一名使役者,我应该要「毕恭毕敬」,还应该懂得要「知恩图报」,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唔姆。)

(——呼呼呼,但是为什么,我会那么地讨厌您呢。)

(呵,倒不是说,一定要做到恶役千金小姐那种地步我才会满足,我又不是受虐狂。)

(但恶役千金小姐至少还是位一以贯之的角色。您呢?)

(您就是那种吧?青春期特有的内分泌紊乱,独特自我意识形成之前的游离反复。一丁点儿小事就能让您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您知道吗?轻易改弦易辙的人不值得信任,那种「坏人因为一丁点儿小事就会改邪归正」的事情,更是仅仅会发生在狄更斯式的童话故事里哦。)

(我绝——对不会相信,也绝——对不会上当的哦。)

(……而且,说到底,世界也绝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意志转移,发生根本的变化。)

(没有用。没有用哦。绝对没有用。就是这么一回事。绝对是——)

「谁允许你走神了!」准贵族少女突然再次挥出纸卷。

「哈呜!辉夜谢罪!」少女奴隶不由得再次眯上眼睛。

(何况,根、本、就、没、有、转、移!)

「给我把它展平!」克拉丽丝没好气地把纸卷抛给对方,已经盘算出了新主意。

「辉夜明白了!」辉夜忙不迭地在裙上松开炭笔,在锁链允许的范围里尽可能将画纸在胸口展开,画面朝外。

「等下绝对不准动。就算你戴着苏生项圈不会死,被『这个魔法』击中了的话,多半也会重伤。」

「辉夜明白了。」圆溜溜的猫眼睛垂下,被画纸遮掩的小嘴巴发出这样低低的声音。

「别会错意了。我并不是担心你受伤,而是拿着画纸的你受伤了的话,画纸会被你弄污。」

「辉夜明白了。」

「本来今天也没你什么事,要不是瓦伦小姐嘱咐我在她不在的时候盯着你,我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卑贱的辉夜是明白的。」

「你也是知道的吧?我的功课很好。虽然艺术课程上稍有欠缺,但平日里也不至于是要人代笔的水平。今天这项命令,也是有苦衷,是情非得已。」

「卑贱的辉夜是明白的。」

「按说也应该让那个帕尔来做,轮不到你这个东西呢。」轻咳,「但是我因为机缘巧合,见过她作画一次。……总之你心里有数。」

「……辉夜,辉夜明白。」

「所以并不是欣赏你!单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明白了吗?」

「辉夜明白!——哈呜!」

交叠着两腿半坐在一张课桌上的侧马尾少女,突然又恼起来了,这次是用一侧的美术教材轻敲辉夜的头。「都和你说了别动!万一现在我就开始施法了,弄伤了怎么办!我是说,你把血溅上去怎么办!」

「呜……呜,辉夜诚惶——」

「别动了!别说话了!真——是!低能,连人话都听不懂!」

「……」于是,猫眼睛变得哀哀的,不知所措的了。

(我才想说呢,真——是,装什么傲娇,连双马尾都没有。)

(所以说,至少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魔法呐!)

(真那么危险的话,为什么非要我拿着嘛……)

(当然,我并不是要抱怨,做奴隶的哪有抱怨的资格,啊哈哈。)

(毕竟,就因为我是沙袋,脚垫,拖车,所以现在还得当镇纸,这就是奴隶的工作,是这样吧!)

(但我还是想吐槽啊!果然是想吐槽啊!)

(就算要假装「傲娇」,暴躁的部分以外,总得稍微有点「娇」的部分吧!)

「三,二,一,好了,就这样维持别动,下一次真的要来了哦?三,二,一,好,就是这样,嗯,三,二,一——!」

(——!)


(………………这………………是……?)


于是,很长时间来一直处在压抑、悲伤、委屈、无人能切身体会的莫名痛苦以及愤怒中的克拉丽丝,静悄悄地笑起来了。

她突然想起她一个人的秘密,那是她八岁时见过的一只停在卧房窗沿上的小小鸟儿。与天幕一样灰突突的,品种不明,也不是很漂亮,甚至连头顶上的羽毛也乱糟糟的。

兴许是饿坏了,也兴许是离巢过早,总之不畏人,见到她靠近也没有逃走。她把小半块饼干揉碎了放在手中喂给它吃,欣喜地见着它一点点把碎末啄食干净,然后扑棱棱地飞走。

此后的另外八年间,她再也没见过那鸟儿了。她毕竟也长大了,不会和刚遇上那只鸟儿那时一样,在次日,次次日期盼着它还会返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了。

但眼前的少女奴隶,此时此刻,其身影竟与那小小的、脏兮兮的鸟儿重合。

(……………………………………………)

辉夜微微地张着满嘴的小尖牙,凝视着已然化作一片漆黑的画纸背面。

圆圆的清澈双眼之中,映照着从纸背上逐渐浮起的螺旋形星河。

缓缓旋转的璀璨的光,简直要将小小奴隶的全部意识吸进去。

(……好…………………漂亮……)

「!」

蓦然,星河收缩,然后苍蓝色的光芒急速地开始扩张,一时自内至外包裹了一切。

少女奴隶下意识地闭眼,再次睁开眼时,一切已经消失不见。

在动摇之中,猫眼睛犹豫地四下寻找着消失不见之物。

(……上、上哪里去了?)

克拉丽丝仍旧俯视着她。

蟋蟀和小鼠能活一年。大部分鸣禽能活七八年。猫与狗能活十几年。地上这个被血红的项圈所束缚的人儿,以过往的经验来看,至多活个二十几年。

无知,无力,加上又短命。一次一次说自己明白了的她,在真正来得及明白过来什么之前,就会死去。

和那些小动物,并无多大差异。

克拉丽丝被禁止拥有宠物。在遇到灰色的鸟儿前是这样,在遇到灰色的鸟儿后也是这样。

契本侯爵的女儿也并没有豢养宠物的兴致。也决没有央过父母。也决没有哭过。

所以这所作所为只是一时兴起。与投喂自己一点都不愿去饲育的那只灰色鸟儿一样,仅仅是一时兴起罢了。

为了在无知无力者面前展露位于高处的自己的所能,仅此而已。

与饲养宠物的性质彼此相一致,能得到相近的满足,却节约了大幅的时间,是很划算的事。

所以她轻轻地冷笑,击碎了两名少女之间的呼吸声。「真是没见过世面,不过就是『传送』的副作用罢了。」

(…………「传…………送」…………?)

「这个现象通常被称作『星涌』,但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呢。就像雪花一样,每一次『星涌』都是完全独特的,更是和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没有任何关联。唯一的共同特征,大概只剩顺时针旋转这点了呢。」

不知是在卖弄知识,还是在自言自语,克拉丽丝双手抱着肩膀,微微笑着自顾自说下去。

「早在上世纪的中叶,博雅姬就已经将无魔力者也能看到的魔法效应分作十四类。尽管其他的多多少少有些争议,『星涌』毫无疑问是其中第十一类『自冲突效应』。当空间中的一点在同一时刻成为同一束魔力流的始发点与目标点,……」

一时间,她卡壳了。她忘了自己为了显摆翻阅的旧书上的结论。

为了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轻轻地念叨着不为人知的话语,瞟开了眼神,把声音压低,仿佛自始至终只是在和自己说话。

(……………………。)

「非常感谢您。——哈呜!」

结果在这一瞬间,不识好歹的奴隶,突然再次尽力低伏满是黑发的脑袋,对自己道谢。

克拉丽丝几乎是大惊失色地跳起来,再次抄起美术书,「啪嗒」一声拍击辉夜的头。

「道什么谢!为什么道谢!只是给你命令,让你工作而已!」

「哈呜!哈呜!」

「你不会以为,我有这个闲情雅致,专门给你做魔法表演?你把我当成逗你开心的优伶,丑角,弄人,嗯?」

「哈呜!哈呜!辉夜不敢!辉夜不敢!」

「再有一次,杀了你。拿你的尸体,去喂熔岩蛛。」

「哈呜!辉夜诚惶诚恐地谢罪!」

「把画翻过来!」

「辉夜明白了!」

在紧紧咬着嘴唇的侯爵千金的命令下,不识抬举的少女奴隶畏畏缩缩地将画纸轻轻地翻面。

(!?)

眼见着对方一怔,克拉丽丝面露得意,呼吸也逐渐平复。

「就和你说了,是『传送』。而且是最上位的传送术式,『指定位置传送』哦。」

无法将任何东西通过传送魔法移动到精确的指定位置,是这个世界的铁之真理。

并且,随着传送距离增加,传送目标的落点范围就越大。若是增加到超距,甚至会出现时间上的迟滞。

在这样严苛的前提下,虽然仅限于在贴身距离以内使用,「指定位置传送」可谓是相当破格的法术。

不过即便是它,也没有撼动「铁之真理」。

因为,它会破坏被传送的目标。

任何被传送的对象物,在空间中必然会占据一定的体积。

通过「指定位置传送」,虽然可以将整个对象物传送到指定位置、指定体积的空间中,然而构成对象物的所有的「点」不可避免地会被「铁之真理」打散,无法移动到精确的对应位置。

……如今,克拉丽丝利用的正是该术式的这一特性,通过将辉夜在纸上的炭笔画「传送」至「原来的位置」,对绘画的细部作出随机的调整。

由于目标位置是「原来的位置」,距离为0,画面多少保持了原来的特征,还能看出是个花瓶,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线条扭曲,色泽深浅不一。花瓣完全团成模糊糊的一团,阴影部分如同幽灵一般四散开来。

即便刚在脏水中泡过,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

(这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

(毕加索都不敢这么画!)

(我刚才二十分钟的努力,究竟是为的什么……)

克拉丽丝满意地点点头。

「这看起来才有点像『艺术』了。而且有了我平时作画的感觉呢。」

(!???)

(您、平、时、的???)

「尽管『透视法』的部分还需要改善,但攻克了这个难关的话,我的画技就所向披靡了。」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有「透视法」什么事吗,这幅画?)

「我有充分的自信,能在半年里超过瓦伦小姐。不是用魔法,而是堂堂正正地用笔来决胜负。」

(快道歉。请快点对恶役千金小姐道歉。)

(不如说请先对帕尔道歉。)

(帕尔在休息室画的姐姐大人,至多是有点像山羊,但也绝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呀!)

「我也希望你能多培养一点审美意识呢。我可只在这里待一年,到你明年回市政厅为止,希望你能有点长进。」

(可以的话也请对我道歉。还有对毕加——)

「呜嘤嘤嘤嘤嘤!」

猛然间,激痛席卷全身。

教材书、花瓶、画纸、炭笔乃至于斜靠在墙面上的画板被侯爵千金悉数以魔法存储。由于不再持有「笔」,少女奴隶的颈链自墙上松开,她因此受到电击。

在她因为抽搐与麻痹倒地前,克拉丽丝粗暴地抓住了她的长发,顺势捆住了她的嘴。

她听到一侧的什么被打开了。自己被推了进去。

接下来是教室门打开的声音。是谁急切地离开的脚步声。是教室门关上的声音。

是自己疼痛的呼吸声。仅此一人的呼吸声。

(啊……哈哈……)

(兔死……狗烹……)

(不过……不生气哦……我一点都……不生气哦……)

(这才是我们……的关系……)


(…………想……再看看……那些星星……)


「贵安。」

「啊,幸会,契本小姐。」

「那个……!」眼见对方几乎头也不回地就要穿过走廊,克拉丽丝一边神经质地用手绢擦拭着右手,一边急急地再度出声。

「有什么事吗?」

意识到对方有话想与自己说的克里欧,回转过身子。

牙齿微颤着,克拉丽丝不断摆弄自己长侧马尾的末端。

「请……节哀。」

「啊,是这件事,」金发的青年男子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契本小姐,那只是谣传罢了。虽然家父因故负伤,据瓦伦公爵阁下所述,并无大碍。」

他略有些奇怪。两人在教室中的座位前后毗邻,为什么必须要在这无人之处展开这番对话。

何况,别人也罢了,契本侯爵本就属于「衡酌公」的派系,侯爵千金不至于会得到错误的消息。

在消息确证前,唐突地哀悼,简直是在诅咒对方的父亲,更是失礼。

不过,即便对方犯下了相当失礼的过失,克里欧也已决定以守护女性的尊严为优先,因此他一笑了之。

然而克拉丽丝继续说下去了。

「抱歉,我……并非是在说伯顿公爵的事。我是说……伯顿小姐……」

「……舍妹?」

「您还不知道是吗……温蒂-伯顿小姐的事……」

马拉凯青雉石城的梦见姬」的死讯。

克拉丽丝原以为,尽管消息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被封锁起来了,作为同父异母的兄长,克里欧无论如何都应该知道这件事。

总是沉沉睡去的娇弱银发幼女,已经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也未曾料到,克里欧会是这个反应。

啊啊,但是,正是这个反应,才对吧。

——因为,直至这一时点,克拉丽丝也依然相信,克里欧无论如何都应该知道这件事。

她在战栗中直视对方,视线中的含义,十万分地明确。

是您做的吧。

在父亲受到袭击的时点,谋害了尚未才能开花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是掌握了稍纵即逝的时机,还是干脆是袭击父亲的同谋?

是自信大骑士团此时无暇关注这个次要案件,还是干脆为了直接嫁祸给袭击父亲的凶手?

不知道是哪种,但无论从时间,空间,动机,手法,能力,权势,结合诸多因素考量,克里欧绝对是第一嫌疑人。

是您做的吧。

为了提升您的继承顺位。为了消除您的头衔后面那个代表「候补」的字母A。

先是容易下手的妹妹。之后还有弟弟。

克拉丽丝与她心中的杀人凶手沉默地对视着。

她已经练习了无数次了。在家中。在车上。在盥洗室里。在失眠的床笫上。

她必须说出口。这一次,不是为了契本侯爵,不是为了瓦伦小姐,而是为了契本女准侯爵她自己,必须说出口。

即将跌落为契本女准侯爵候补的克拉丽丝。不,从记事开始,就时刻准备着要往契本女准侯爵候补跌落的克拉丽丝。

她知道父母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她也知道身为伯爵之女的琴在瓦伦小姐心中的地位比自己更高。

她同样知道,社交界已经知道了,母亲怀上了未来的契本准侯爵。

所以必须说出口。

您是否能准许我同您,就彼此缔结婚约的可能性进行事前商讨。

您是否能准许我同您,就彼此缔结婚约的可能性进行事前商讨。

您是否能准许我同您,就彼此缔结婚约的可能性进行事前商讨。

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

就算可靠。就算值得信任。就算能挡下那一剑。就算能保护孤苦伶仃,孑然一人的自己。

希冀着杀人者,以及未来的公爵保护,哪怕仅仅是一丝可能性的克拉丽丝-契本,依然发自内心地恐惧着杀人者。

但她知道,那是必须做的事情。不得不做的事情。

就像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鸟儿一样,侯爵的女儿没有资格做小孩子。

必须想办法成为公爵夫人。哪怕嫁给野心家,刽子手,也必须前进。

哪怕是死在这一途的终点,也必须前进。

「您——……」

失声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失声了。克拉丽丝全力抑制着形容崩溃,以及逃跑的欲望。

而在长长的沉默后,克里欧也终于发话了。


「啊,是这样吗。舍妹过世了。真是不幸。」

像是异常困惑一般,金发青年皱起眉头,双手抱肩。


「感谢您提供我相关消息,契本小姐,同时既然您开口了,很抱歉,尽管已经长久未能登校,我今日可能仍旧要早退。我必须尽快确证您所说的消息,此外还亟需确认在舍妹离世这般场合时应当表现出的仪态。恕我先行告退。」

他轻轻一躬身,然后继续步行。

「……。」克拉丽丝的失声没有丝毫缓解。

她连续后退两步,直至后脑撞上侧墙而吃痛。

当昏沉沉的走廊中终于只剩她一个之后,有如天旋地转一般,她倾斜着身子再次打开空教室的门。

讲台之下的小门打开着。浑身的抽搐尚未完全缓解的少女奴隶,先前被她塞在这里面,正横卧着。

(已经……回来了吗……?)

像是不能适应光线,泪光盈盈的眼睛一时闭上了。

然而再次睁开之时,即便刚刚被粗暴对待过,少女奴隶的侧肩边滑落的长发下,流露出半分说不清是讨好还是勉励的温和微笑。

「隔音」。

克拉丽丝不再嫌弃辉夜脏了。她把手绢丢开,两腿瘫软在地,无声地伏在少女奴隶的身上大哭。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只是一个物品。一床被褥。一块毛巾。

被她看到了不要紧。被她知道了不要紧。

无论如何,比那个好。

这个有一点温度。有一点温度。至少是暖的。是软的。

(呐……)

(不管您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看在……星星的份上……我都可以……原谅哦……)

不是冰。不是冰结的心。

(不过……呼呼呼……)

(可别吐在……我身上哦……)

就算短暂,现在在跳动着呢,这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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