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精校了【80】。
「崩落」第二十日,星期五。
(我要强调的只有两点,虽然已经强调过无数次。)
(第一,我,不是痴女。)
(就算做的事情再奇怪,也不是痴女。)
(说好了哦?再奇怪,也不是痴女。)
(第二,您,给我放手!)
(咬死您!咬死!)
(说好了哦!绝对咬死!)
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莉拉把菜单放回小餐车,点头示意「庭中」组的男仆将之从下人的出入口推走,咬着右手手套的中指位置长舒一口气。
水晶吊灯下的长餐桌都铺上了一尘不染的白桌布,护墙板也贴上了精心选择的高档墙纸。座椅披上了紫座帜,花束与杯盏都已布置妥当。因为凉雨未消,在宴会主厅、更衣室乃至随行下人休息室提前准备的恒温地绒可谓是恰到好处。
万事俱备。
希娜在这栋建筑的正门附近迎宾,并且随时接受「作坊」组下人们对工作的问询,帕尔在主厅给自己打下手,兼任自己与希娜之间的传话者。
执事人数众多,已经被皮格马利翁在各个房间分散开,执事长本人则是负责看上去简单其实一点也不轻松的工作:在主厅的大门处侍立,随时为客人们拉开两扇又厚又重的门扉。
厨子那边已经来了前汤的通知。雇来的乐师聚在厅中指定的位置,调整各自的琴笛。
各司其位。
早来的贵族家长正带着他们的子女们彼此寒暄,嘴上的说辞文绉绉的,眉来眼去,都在看对方的孩子适不适合做自家未来的新妇或夫婿。
这么一看,贵族也是人。
最热络的话题,是新近曝尸在学校围墙附近,注定缺席本宴的两名准贵族及其家属。参加了悼会与守灵的几位大人装腔作势地挤出几分感慨,可听众们的脸上却根本未曾隐藏讥讽之意。
今年已经是「暗杀潮」的第六年了,还搞不明白状况的马虎鬼根本不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后嗣。无能者早点被淘汰掉的话,名为「贵族」的选民血统必将更为纯正。
这么一看,果然不是人。
莉拉知道这些衣冠禽兽在想什么。
根本就不要什么修道院风格的长餐桌,也不要不能让人沉醉的低度酒。诚然没人会拒绝美食,但是在宴会上它们只是配角,应该放在墙角的边桌上任人自由取食。
露出地板,化作舞池。唤来精心饲育的「剑」奴隶,让他们赌斗消遣,看哪个能刺死另一个。这才是与贵族相称的娱乐方式。
围在满脸虬须的「雷鸣公」佩塔尔附近的那帮人就更不可能会喜欢这种又苦修、又女里女气的宴会了。
他们不断地拿鞑邓侯爵先前被捕获的亚人幼女挠了几道的事情取乐,翻来覆去地打量他的脸上还有没有伤痕残留,心思已经飞到了返晴之后。
秋高气爽。接下去又是极好的狩猎天。
——所以啊,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只要名为温斯特洁尔-萨利的老女人还付给自己薪水,凡是合理、适当的命令,自己都会尽力去做到最好,哪怕累得半死不活。
然而从「桥」的角度看,这种恳亲会分明就是彻底低效,无意义的活动。
从服侍贵族的下人,到参加宴会的贵族本身,谁能从中得到好处啊。
——但是啊,还是有人会得到好处的吧。绝对。
本次宴会有多达三名公爵参加,而且不使用任何代理人,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明白其中的意义。
其一,公爵们当然不是赋闲之人。身居高位的同时,他们需要为相应的机构与组织背负责任。
离开王都,来到这个虽然被王室直辖,却连陪都都称不上的中等城市,必然有正事。
其二,公爵们即是至高的暴力本身。这三人,尤其是「雷鸣公」,能轻松地压制整个宴会场。
眼下若有人告诉莉拉,这「正事」是把这三名公爵以外的所有贵族在合适的名目下屠尽,她都不会特别吃惊。
真要吃惊的是,明明是这么危险的情形,大部分参与餐会的贵族家庭,都将之置之度外,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你们不是上等人吗?为什么在这方面远比平民愚钝?
还有闲心嘲讽死去不久的准贵族少年,明明自己就可能是看不到明天太阳的下一个死人。
是这么一回事吧。
有的人在想,「我可是干干净净的。不管公爵们要找谁的麻烦,反正不是来找我。」
有的人在想,「我的手脚不怎么干净,但我做得天衣无缝。找我的麻烦?万分之一也不可能。」
正面来说,「这可是巴结公爵们的好机会。」反过来说,「我不赴宴,反而显得我心虚。」
于是,所有人都认为,「我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所有人都认为,「看看谁才是那只瓮中之鳖。」
——可这正是最最危险的想法。猎手正是要在猎物麻痹大意时收网,才能算十拿九稳。
莉拉可是很害怕的。因为莉拉是正常人,所以会害怕。
自己可不想被杀伤性魔法的流弹波及,变成一只寄到母亲手里的抚恤金信封。
所以,这两个星期来,除了准备宴会,她还干了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组织全体仆从参与避难训练。
显然,不管公爵们的「正事」是什么,至少不是特地来杀中央中学的下人的。既然大家都有机会活下去,那么不光是自己,任何人都不要在事后变成抚恤金的信封。
一旦发生什么情况,到时候不一定有领队能在附近及时指挥。所以,如何防止在贵族彼此交锋时受创,如何逃跑,如何增加生还率,全仰赖自己的头脑和腿了,把和自己的性命休戚相关的事情好好记牢。
第二件事,就是等。
等待「宴会会场变更的通知」。
一旦在宴会期间有任何人死亡,中央中学都不可避免地要背负责任。
查尔斯看出来了,自己看出来了,一向聪明的恋人不知是装傻还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好像没有看出来的样子,但是他的校长父亲是个鬼精明,肯定也看出来了。
子爵一定会婉转但坚决地和公爵们表明,中央中学顶多提供一个让贵族们聚在一起的合理名义,但如果想处理他们的「正事」的话,麻烦到他们自己的地盘上去。
其结果,便是如莉拉预期一般的,虽然主办方还是中央中学,名义还是「宴会礼仪」的「教学参观」,讲师还是芬里尔男爵,服侍贵族们的还是自己与其他隶属中央中学的下人,但宴会的位置与时间都大幅调整。
地点从中央中学,挪到了伯顿公爵的妻子飞霜姬婚前所住的公馆。不愧是原姓西弗斯、发色也是如同这座城市这般雪银的女人,在西弗斯的居所大约是全城最好,最富丽堂皇的地方了。
因为「临时调整地点」,日程也有所宽限,从周四的午餐会改为周五晚上的晚宴。
早就做好了物资移送准备的莉拉没有措手不及,多出来的一天半正好用来让下人们分批次在实地进行逃生演习。
她唯一奇怪的是,飞霜姬公馆的主人居然不是夫人亲生的那对准公爵姐弟,而是伯顿公爵前任亡妻末光姬之子,准公爵候补,克里欧-伯顿。
被请假长达一周的班级长在走廊上叫住打招呼时,红黑双马尾的幼女着实吃了一惊。
就算公爵已经按照传统与情理降低了克里欧的继承权顺位,做这种事情,现任妻子不会吃醋的吗?
不过既然那位传说中的美人没有随丈夫一起回家乡城市省亲,也就没有机会偷偷和对方的下人打探了。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之后,莉拉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再杵在宴会场的正门附近了。
这个位置很不好。非得去看斯图尔特-鞑邓那个丧门星的臭脸。
这家伙,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地欺凌、羞辱、伤害自己的妹妹们,一度把自己的问题学姐兼损友逼到一个进退不得的位置。
她本以为,可算是把这瘟神送走了,没想到今天还得看他坐在预留给鞑邓侯爵的那张椅子上,对着「老同学们」得意洋洋地大放厥词,聊一些她听了都要作呕的话题。
还不光是斯图尔特-鞑邓,别忘了莉丝-瓦伦。
那个女人早就到了,穿了一袭纯黑的吊带礼服,先前在宴会厅外的时候,莉拉老远地就看到了她裸在一侧的白腿。
看上去,她是想要故意迟到几分,在人都凑齐了以后摆出一副女主角登场的气氛,所以一直赖在独立的更衣室里面不出来。
若说女准公爵进门的时候,非得和女仆长对视一眼,想必对于这两人而言都会是非常不愉快的体验。
逃跑,赶快逃跑。不对,是去视察归队的配下。
她缓缓向宴会会场的尾部踱去,一名白发的带剑女奴隶正完全不成体统地坐在那边的地上。戴着手枷的双手,惯例地拉扯站在她左侧的黑发少女奴隶的长发末梢。
虽然还未来得及给那孩子作项圈铭牌的调整,但押花已经切实地旋回了RENTED OUT。
(就说了放手!快放——)
(唔……唔。)
(……我、我回来了,姐姐大人。)
欢迎回来,妹妹。
「你回来干什么?蠢货!」
(咿!)
未曾料到低矮的姐姐一靠近就会这么劈头盖脸地指责自己,辉夜顿时一震雪肩,轻颤握在一起的白皙手指,红色的猫瞳也略带委屈地眨巴起来了。
「辉夜谢罪——」
「真的受不了你,帕尔不顶用,希娜胆子小,你把她俩的缺点全占了。」莉拉一叉腰,那张有小虎牙的嘴巴依旧不饶人。
在突然失去辉夜后,她已经调查过了,调查过许多。
就算安排宴会再劳累,就算突然多出了额外的侍立工作,就算会占据宝贵的睡眠时间,也必须调查,不得不调查,因为是妹妹的事情。
调查的结果出乎意料。受制于疾病,梦见姬是个没有办法乱使唤人的温和主人。很好,真是太好了。
所以要训斥。
「本来能留在公爵大小姐的身边,是多好的事情呀?现在被退回来了,一看就是没把人家服侍好。就算没服侍好,哪怕死乞白赖地求人家多留你几天,看看后效也好呀?结果,我看你这小笨嘴也没说出什么名堂。」
「辉夜……辉夜……」辉夜垂下头,声音泫然若泣。
但是。但是。
「傻瓜。笨蛋。真没用。」不能在这种场合拥抱奴隶,莉拉一边用她幼嫩的声音持续着训斥,一边把辉夜带有梨香味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
但是,这样也不错。
所以,紧紧地握住。
再一次,欢迎回来,妹妹。
(姐姐大人……。)
莉拉突然低头,对杰西卡小声说,「谢谢你。」
(哈?)
「哎~~~~~~?是在和,杰西卡说~~?」原本一边看这出姐妹重逢剧,一边乐不可支地摇头晃脑的白发奴隶突然一愣。
「……嗯。外面挺冷的。」
女仆长把大量的信息涵盖在这一句话中。
温蒂随她的父亲参宴,因此哪怕身份低微,作为她的「剑」的杰西卡在宴会厅也有容身的一隅之地。
辉夜就并非如此了。在这次宴会中没有她的工作,所以身为贵族们厌恶的低贱奴隶,她本来是没有资格踏入这宴会厅,不,连这座高雅的建筑都无权踏入的。
她应当被拴在宅邸外的行道树或路灯上。
今天和昨天一样,在下雨。入夜以后雨势渐大,越发寒冷。辉夜原本应当在这种状况中,一直被锁到宴会结束为止。
然而杰西卡对希娜与伯顿家的下人的措辞,无一例外是,「小黑是杰西卡的随从~~!」
这么一来,少女奴隶就被顺势带进来了,带进了暖洋洋的大厅里。
莉拉不用千方百计地想怎么临时给妹妹找点保暖遮雨的东西了。
果然,妹妹应该留在那个大小姐的家里的,先前觉得这个奴隶胡乱拔剑很脱线也只是错觉。
她也是个善良的人。
(姐姐大人该不会产生了「拔剑小姐是个善良的人」什么的错觉了吧!?)
(您知道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我进来?)
(您不知道呀?那我就让您知道!)
(不过先说好了,先说好了哦!我、我可绝对不是痴女!)
「——呀啊啊!」
然后,幼女女仆突然就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什么小小的、暖暖的、软软的、湿漉漉的东西接触了。
她在不自觉中尖细地惊叫了一声。
是辉夜眼泪汪汪地舔了自己一下。怯怯地。
莉拉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妹妹那烧红的脸,以及黑色逐渐在其中晕开的两眼。
(不是痴女,不是……)
什、什么情况?
……脑袋,又不正常了?
……就因为,在外面过了两夜?
「汪汪呜,」对自己的眼神和动作,辉夜无比委屈地如此回应,然而再次伸出舌头,作势又要舔。
(不是痴女,真的不是……)
女仆长深呼吸,然后提着裙子再次后退。
果然不该把妹妹交给地上这带着揶揄笑容的脱线女奴隶的。果然应该早点回收她的。
得给她治疗。得陪她复健。
但是现在再这样下去,自己会遇到不可言说的危险。
干、干嘛看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喘息一边流口水?
……「狂犬病」?好像不是这个症状啊。
……头、头次发现她的牙齿是这么尖。
逃跑,赶快逃跑。不对,是去视察另一个配下。
(不是痴——)
「小帕尔!」她一边从围裙里取出小毛巾,一边大步地往下人通道的方向撤离。
(啊哈哈。)
红色线瞳的视线在失落中低垂,而一时之间,散漫的橙色眼睛却因为笑意眯缝起来了。
「真没把你白白带进来呀,小黑~~」小麦色的双手继续把玩辉夜的长发。
(咬死您。)
「就那么害怕吗~~?害怕杰西卡告诉那个女仆长小姐,你说她是『任性,自作聪明,没有侍从长风度』的『小矮个』~~?」
(啊哈哈,啊哈哈哈。)
(我?害怕?)
(我可是当过脚垫与沙包,甚至临时客串过拖车的传奇。这样的我,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害怕的东西?)
(我看您——)
「哎~~~~~?你好像很不服气~~?那杰西卡去把她叫回来~~?」一瞬间,白发女奴隶好像看到少女奴隶半垂了眼帘,于是慵懒地补了一句。
(别、别、别。)
(别站起来,别站起来,别站起来了啦!)
「汪汪……呜……」结果,后者再次发出了讨饶一般的软弱喉音。
「好乖好乖~~好乖好乖~~」杰西卡不由得低低地笑了起来。
(咬死您!咬死您!咬死您哦!)
果然,就算自己已经扭曲沉沦,还是很喜欢这个孩子。
(果然,从来都最最清楚可爱的我,无论如何都最最讨厌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