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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落」第十九日，星期四。

这是在公馆二楼的起居室。

（啊哈哈哈。）

（敬请观看灰灰小姐所演示的教科书一般的始乱终弃。）

银发的小小女准公爵坐在高椅子上，轻轻地拨着桌上那些比她的小手还大的识字卡片。可只要观察那对圆溜溜的暗蓝色眼睛的视线方向，就能知道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似乎是觉得好玩，杰西卡正跪坐在三角钢琴边的地毯上，以手枷捉着辉夜白皙的脖子，用双手的食指左右撑开她的嘴。

后者除了俯卧在杰西卡富有弹性的小麦色大腿上，一边展露一筹莫展的眼神，一边发出不明所以的「呜哩呜哩」的叫声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放手！放手！放手！）

「不妙~~得把你留下来才行呀~~像你这样有本事的孩子，杰西卡当然是喜欢，当然是欢迎的啦~~」

白发的女奴隶笑嘻嘻地用无名指与小手指挠弄辉夜的下巴。

（唔……唔……这个倒是……怪舒服的……）

（再……稍微左边一点……）

（对……对……就是……就是这里……呼喵……）

剑拔弩张似已成为过去，一个些许悠闲的雨日。

（不对不对不对！放手了啦！）

（~~~~~♪）

（~~~~~♪）

（好了，贴好了。）

（呼呼呼，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

（哎呀呀，该怎么说呢。居然用这么不值钱的东西「拷问」我，简直是笑死人啦。）

（我会觉得这东西重要？开~玩~笑~~单纯是放错地方了而已。）

（随便怎么撕，随便怎么烧，爱怎么样就怎么——）

（——！）

（这人什么时候在我背后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上午，杰西卡乖乖地遵守着辉夜的指示，与她保持着5尺距离。

（我后悔了。我该说30尺的。）

上午，辉夜都在央求玛蒂娅能分配给她点工作。

（请您给我主动远离拔剑小姐的权利，诚心诚意地拜托您！）

然而对于玛蒂娅来说，安排一些工作给辉夜并非易事。

目前所有的家务都已经有专人负责了。即便让谁临时给辉夜安排一些工作，她也是马上就要「退货」的物品，之后又要交接回来，徒增麻烦。

所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玛蒂娅这么答复。听到这说明后，辉夜便只能委屈地跪在楼梯角，低着头，摆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呃呜……）

每当有下人路过，她都会跪直身体，握着两只小手，用怯生生的笑容与殷切的目光迎接对方，仿佛是在用眼睛说，「请您使唤我。」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看到半大的小孩子乞求工作的模样，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她以前究竟受过怎么样的伤害性调教。在心情变得更差之前，下人们唯有加快脚步离开。

（呃呜…………）

随后，情况变本加厉：越是没人使唤，辉夜的样子就越卑微，乃至最后几乎要带着锁链趴下来的地步；而她越是卑微，下人们就不由得更为痛心，也就越是不忍直视她，乃至要绕开那个角落的地步。

（呃呜呜呜………………）

这状况一直持续到餐点，温蒂终于原谅了杰西卡，毕竟温蒂真的很喜欢杰西卡，而且长长的睡梦有助于淡化不悦的记忆。

（。）

（得亏您只是女准公爵。您要是登基女王的话，恐怕是世界第一昏君——）

于是两眼惺忪的杰西卡又可以用自己的影子覆盖这个一看到自己挨近就会瞪圆眼睛瑟瑟发抖，抱着脑袋用裸背紧靠角落的小家伙了。

（咿！咿！咿！）

知道会惹得自己不高兴，所以故意用装哭来骗大小姐的抱抱，是吧。

（啊哈哈，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不可饶恕。

（不是的，不是的！）

缺乏教育。

（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必须惩罚。

（咿！咿！呜嘤嘤！）

——但是稍等。

杰西卡突然想到，可以再试探一下这个小黑。

（……？）

无论如何，先前的档案有不少疑点，让人难以置信，但马匹照料还有「差分机内模维护」之类的也没法测试。

（没、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只是像某位少年侦探那样和父亲在夏威夷学的罢了！）

那么，把她送到厨房去，给她一些食材让她做点吃的是最简便的验证方法。

（……嗯？就这样吗？）

（太好了——）

（呼呼呼。今天明明是您审问我，应该由您请我一顿猪排饭才对嘛。）

（……算了，这个世界的猪排饭套餐什么的，啊哈哈。）

由于怕不明底细的辉夜浪费东西，玛蒂娅规定少女奴隶只能用最便宜的时令蔬菜，而且提出这个主张的杰西卡必须负责全部吃干净。

（开工吧，「印象」大人。）

（要是在原来的世界，我一个人也行，但是在这里的话，还是有劳您大驾了。）

（毕竟，有必须跳过的环节啊。）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杰西卡懒洋洋地躺在厨房的地板上，看着雪肩挂上长围裙的小黑在水槽边屈膝，以清洗被缚的双手。

她不是很担心，再怎么说，她还没见过谁把芜菁与西红柿做得难吃呢。

因为闲着没事，她用剑尖去挑小黑的裙子。

滋啦。滋啦。滋啦。沙。沙。沙。杰西卡的微笑变得有些僵硬了。

这个小黑踮脚动用菜刀和煎锅时的动作看上去挺像样的，为什么翻弄调料瓶的时候眼神一片漆黑呢。

……认真的？不尝味道？完全不尝味道？

咕嘟。杰西卡对着毕恭毕敬地放到自己跟前的餐盘咽了一口唾沫。

这可不是因为馋嘴。

因为玛蒂娅又在唠叨了，她终于狠下心来，决定吃掉眼前黑漆漆的东西。

吃完得把这个糟蹋农人的辛勤的小坏蛋当马骑一圈。得把她脱光了，只许她穿那条长围裙。

然后，便是现如今的这一幕了。

「不要退小黑回去嘛~~再留她几天，给杰西卡做几天饭嘛~~~~之后哪怕不要她了，也可以把她高价卖掉——痛！」

上楼的女仆兼女管家已经很习惯用趁手的东西来打杰西卡的头了，这一次是一份湿漉漉的《西弗斯雪银城新报》。

（呼呼呼，三垒安打。）

（——放手！）

高阶贵族的财产来源是有限且明确的。有领地者纳入税收，无领地者则来自产业、薪俸或献金。

绝不包括「变卖财物」，这是关乎颜面的示弱行为。一旦在下人的交际网中传出去，会在社交界产生极其恶劣与恐怖的后果。

当然，可以用辉夜去换实物，比如罕见的符咒、魔法道具亦或者魔法药剂，说不定作为添头还能拿到三五个「作坊」的权利。但如果要用她置换现金的话，除了将她退回西弗斯市政厅以外，别无他法。

杰西卡分明知道这点，还说这种话的话，就是一贯脱线的胡搅蛮缠了。

而且。

「你这是在做什么？大小姐看着呢！」

（就是说呀！就是说呀！）

「因为杰西卡很冷~~小黑很暖和~~」女奴隶眨眨一侧的眼睛，「都是玛蒂娅小姐不让杰西卡点壁炉的错~~」

（您是暖和了，我可很冷呀！）

确实，窗外的秋雨沙沙地响个不停，天幕整个呈现出灰蓝色，一股寒气不住地从那个方向往屋里钻。今天已经有些凉了，往后的每一天都会越来越冷吧。

两个奴隶又都穿得很少，辉夜女仆服的裸露度本来就很高，杰西卡更是接近半裸，若说她觉得冷，情有可原。

——但，正是因为这两人都穿得很少，女体交错陈杂的样子看上去就特别禁断淫靡，对出神地看着这个方向的大小姐的情操教育绝对会有恶劣的影响。

而且。

「我就不说每次让你点二楼的壁炉，你总会搞得一楼倒灌浓烟这件事了，你以为现在是几月？你是不知道家里的规定还是怎么的？」长吁之后，玛蒂娅如此质问。

「又有什么关系~~玛蒂娅小姐又不差那点柴火钱~~这里也不是马拉凯青雉石城大宅~~而是西弗斯~~」

每说一句，杰西卡就偏一下头，把脑袋换到不同的肩膀上去。

「你倒也知道这里是西弗斯啊！温度比马拉凯高一大截！而且——。」

后半句被玛蒂娅硬生生地打住，不过杰西卡知道她原本打算说什么。

而且。

你在欧伯斯蒂安黑曜城待了多少年？和那个鬼地方一比，西弗斯难道不算是人间仙境吗？

「那是两回事~~两回事~~」杰西卡轻描淡写地回应。「能忍是一回事，愿意不愿意忍是另一回事~~杰西卡从小就是怕冷的体质~~做了奴隶以后又没有衣服穿，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有一件事我敢肯定，您过得肯定比这个世界奴隶的平均水准好。）

我怎么听说你成为奴隶前，平时也没穿多少衣服呢？玛蒂娅略带嫌弃的表情是这个意思。

道听途说可不是好习惯啊，小姑娘，橙色眼睛眯缝起来以后传递的是这样笑嘻嘻的讯息。

「总之壁炉是不会点的，你死了心吧。」

「哭哭，哭哭哭哭~~」

（而且。）

（您的假哭真是越来越敷衍了啊！）

（至少把您的手从我嘴里拿开，去捂住您的眼睛呀！）

（咬您哦！真的咬您哦！伸进我上下牙之间的手指，可是不咬白不咬的哟！）

叮铃铃铃。突然，楼梯下传来悠远的铃声。

（？）

是门铃。能听到开门。能听到随着开门一时间变大的雨声。能听到下人模模糊糊的问候语。有客人。

杰西卡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是来找杰西卡和小黑的~~大小姐，玛蒂娅小姐，杰西卡稍微离开一会儿~~小黑，你和杰西卡一起下去~~」

（市政厅的来人？）

（等、等等——）

「呜嗯！」

话毕，她就用辉夜的围裙擦干自己的手，然后将辉夜自腰部夹在腋下，站起了身。

从前面看的话，只能看到少女奴隶黑色短裙几乎无法包裹的小小臀部与链在一起的两条细腿。

（讨厌！讨厌！）

叮铃叮铃。丝毫不顾辉夜会如何理解这个姿势，杰西卡优哉游哉地步下楼梯，两人身上的锁链一同有节奏地轻鸣。

「呜咿呜咿~~」

她对客厅中的熟悉来人致以亲切的问候。

（把我翻过来！把我翻过——）

「……呜咿……呜咿？」

（。）

（这声音。）

（还是维持现状吧。）

一向沉稳的欧若拉，停下了用毛巾擦拭头发的动作，犹豫地致以相同的问候。

（呜呀！）

随之，杰西卡娴熟地用另一臂的胳膊肘掉转了辉夜，让她的脸朝着前面。

在脖颈前垂着双手的黑发少女奴隶，与在沙发上扭捏地握着裙摆的青发少女剑士，只得在脱线的白发女奴隶所主导的脱线气氛中，彼此交换怯怯的视线。

（……讨厌。）

「这个好可爱~~这个好可爱~~是哪个送的呢？让杰西卡猜猜~~」

将欧若拉几乎从不离身的护身符对着灯光旋转，杰西卡不停地赞叹。

小熊木雕的底部刻着「永远在一起！欧若拉-霍普金斯，米兰达-格拉修，阿雅-哈维斯特」。

「那个，林恩前辈——」

「不听话呢~~杰西卡已经不能再用爸爸的姓了，总是记不住呢~~」

「……杰西卡前辈。」星一般的眼睛上的长睫毛因为这被迫使用的称谓，不由得垂下来了。

「嗯嗯~~？」

「您的……头发……」

「哎~~~~小霍普金斯小姐的头发才不对劲呢~~之前在马拉凯的时候，好多人都问杰西卡，『那个超漂亮的长发巨乳妹妹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之类~~不妙，还真敢剪~~」

「……。」

欧若拉唯有注视侍立在沙发一侧的辉夜。

所以说，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和自己对话的人是熟识的前辈，「姗姗来迟的林恩」。

说她「姗姗来迟」，是因为她是在王国排名前七的剑士中唯一没能参加大战争的年轻人，以至于王都「剑鞘」首席曾经在老兵俱乐部的演讲中脱口而出，「杰西卡-林恩晚出生了整整三十年！」

在身为「飞剑」的稚嫩时期，欧若拉就已经认识对方了。凭那身本事，她明明可以在王都谋一份轻松的护卫差事，可她却是喜欢独自一人裹着大斗篷，坐火车在各地四处晃悠的怪人。

仿佛是为了弥补「姗姗来迟」的过错，少女时期的杰西卡是彻底的行动派。失控的巨大魔兽，危险的流寇集团，乃至蝗虫与大水这种人力无法企及的天灾，哪边有麻烦，她就会去找麻烦的麻烦，这便是欧若拉这一世代翘楚的行径。

对于同为女性剑士的欧若拉来说，年长自己数岁的对方是自己始终难以企及的顶点。即便是可以偷偷使用魔法的现在，这敬仰心也丝毫未变。

……去掉喜欢捉弄别人，掀别人裙子，乱摸别人身体，亲吻别人的脸颊与脖子，还有像现在这样玩别人的东西这些恶习的话。

结果这名翘楚为了回避死刑，成为了贵族的奴隶。戴上红色项圈的奴隶。

欧若拉实在是不解。不单单是不解命运对前辈的作弄，也不解，前辈为何会打破自己的誓言。

虽为「剑」，无人可执拿自己。绝不向任何人低头，能指引自己前路的唯有自己的心。

虽然「姗姗来迟」，绝不回避自己的义务。绝不苟且偷生，要像一个英雄那样死去。

您为什么变了？

您为什么会这么选择？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会这么选择？

比死更屈辱，更痛苦，更艰难的选择。

而无论是辉夜还是杰西卡，都没有对欧若拉无声的询问予以回应。

辉夜垂着头，把双眼都藏在刘海中。不知是在秉承她那一贯拒绝与欧若拉交心的态度，还是觉察到了欧若拉视线中所传递的深切担忧。

（讨厌。）

杰西卡则是终于交还护身符，开始拾掇欧若拉送来的储金卡片，在欧若拉的收据本上按手指印。明明是个小物件，涉及的钱款实在是太庞大了，以至于要队长级别的「剑」冒着雨亲自押运的地步。

「所以~~接下来就由小霍普金斯小姐带小黑回去吗？雨可是有点大~~」

「……小黑？」

「对呀~~这可是杰西卡起的名字~~包括小黑自己在内，大家都很喜欢~~」白发的女性俏笑。

辉夜把头垂得更低了。

（讨厌。）

「关于这个……市政厅的官僚说，虽然必须尽快把钱款退还给伯顿小姐，但是收回辉……小黑并不是那么紧急的事情。」青发的少女因为要说出这样的名字而有些腼腆。

辉夜把头垂得更低了。

（讨厌。）

「在下被告知，伯顿小姐明日会去参加中央中学的餐宴。为了减少移交的手续，市政厅和中央中学想征询一下，届时您能否当面把……小黑交付给一位莉拉-桑莫斯小姐。」

「是的~~受邀了~~可以哦~~不如说真是太好了呢~~杰西卡还能和你再过一晚呢，小黑~~」

辉夜把头垂得更低了，以至于看自己脚尖的地步。

（讨厌！）

「明天小霍普金斯小姐会去吗~~？负责安保，之类~~」

「……那个，会由文森特前辈来进行。」

杰西卡不由得兀自笑起来了。「他最近可真是倒霉~~」

「……文森特前辈也有文森特前辈的苦衷。」欧若拉拘谨地回应。

新近的谋杀或谋杀未遂案实在是不少，要不是对象全是贵族，城市里早就鸡犬不宁了。

这些案件的调查本应由大骑士团来主导进行，可鞑邓侯爵却勒令西弗斯「剑鞘」全权解决。由于各方面或明或暗的阻力，调查进展迟缓，机动搜查队的原队长被贬，与下属交换了职阶。

「接下来压力就全都落到小霍普金斯小姐的肩膀上了~~不妙~~好可怜~~」

「在下……会努力去做好应该做的事。」

「哎~~~~~？对于小霍普金斯小姐，什么是应该做的事~~？」

明明欧若拉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敏锐又钝感的旅人还是意识到了什么。

说到底，今天过来送这小卡片的人，为什么是你？

市政厅并非没有履职的「剑」，你又一向是讨厌那类繁文缛节的地方的人，为什么会在那边露面，被他们差遣？

你在那边搞什么名堂？

所以她没有放过这逃避责任的措辞，穷追不舍。

「应该做的事……就是正确的事。」

可欧若拉依旧咬着字眼，不愿明说自己究竟是在指什么。

自己也已经变了。自己也早就不是会完全按照上级的意思办事的「剑」了。

自己有许多想去帮助的，拯救的，弥补的，挽回的。将自己拘束在「剑」的框架里，必然会碰触不到。

自己想成为原先的「林恩前辈」那样由自己的心引导自己前路的人。

「不妙，真的相当不妙。小霍普金斯小姐可不要变得和杰西卡一样。」

几乎是看穿了欧若拉的心思，杰西卡眯缝起橙色的双眼，慵懒地警告。

眼前的小姑娘，简直就是过去的自己。

那便是既定路线。

和自己一样的既定路线。

以高高在上的新生锐才之形貌崭露头角，以奴隶与狗的姿态黯然落幕的人生路线。

醒醒吧，醒醒。太把自己的想法当一回事的人，都只能走这条不归路。

「……。」

欧若拉一时无言。

她不想反对自己的前辈。哪怕堕落为戴枷之身，并且改变了作为「剑」的初衷，也一样尊重的前辈。

但自己的意志被前方的人以「好心」的名义否定，确实让她小小地不悦。

她相信自己的力量能改变一切，只是需要时间。既然自己的头脑不算很好，那就以勤奋、谨慎以及团结来补充应对。

于是她低头隐藏双眼。

而这一瞬间，某人终于抬起了头。

（讨厌。）

（虽然极其讨厌。）

（要以拔剑小姐为目标的人，是我才对。）

从发丝之间露出了红色双眼的人，是辉夜。

窗外，阴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