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精校了【73】。
精校重点:【73】对中尾部分辉夜的内心活动进行了大幅调整,使之与人物个性以及本章节匹配。
「崩落」第十七日,星期二。
咕嘟咕嘟咕嘟。放下咖啡壶并就坐后,幼嫩的双手抱起了白杯,樱桃小嘴轻轻地将上方的热气吹去。
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红黑色双马尾左侧投下了暖乎乎的影子。随着液面摇晃,暗蔼蔼的天花板上出现了粼粼的光之纹路,在短叶风扇后面来回浮现。
莉拉闭着眼睛连续啜了好几口咖啡,能感觉到暖意慢慢地渗透全身,一直到手指尖为止。
成为下人之后,她把自己的零用钱用度限制在一个相当苛刻的范围里,现在居然还能免费维持住这个嗜好,实在是意外之喜。就算提供侍从的饮品都是十分廉价的东西,也依旧是她的一桩小小乐事。
她没来由地开始想战争这件事。如果哪一天又开始打仗的话,各领地的咖啡供给肯定就会停下吧,这些东西都会被优先提供给军队。接着是什么?食物与燃料的定量供应?强制劳动?在炮击中失去居所?被迫出卖身体去换一点吃的?
感谢和平。愿自己的有生之年,王国和邻国的蜜月期不会结束。
休憩时光结束后,小小的和平主义者再次挑开茶色大信封的信封口,看了一眼回收的唱片。
在叹息中,她收回手指。
扑灭莉丝-瓦伦的计划失败了啊。
她知道自己的品性中有些「固执」甚至可以说是「幼稚」的部分,连自己的恋人都常常说自己「小家子气」。但是有些事情恋人不会理解,毕竟他生为贵族,不能切身体会家道中落的矮小少女被迫去面对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
对于那些恶意,母亲、希娜还有小辉夜会选择「忍耐」或是「包容」吧。但她是莉拉,莉拉会永远选择「抗争」和「以牙还牙」。
毕竟已经退无可退了。如果说背后只是悬崖,那大不了就是纵身一跳的事情。但如果在悬崖和自己的后背之间居然还有需要守护的人,自己在后退时会首先把她们推下去,那叫莉拉如何去后退?
因此,在大言不惭地对莽撞的金发少女进行诸多说教的同时,她自己却总是要摆出一副强硬的态度。
可即便自己那么强硬,也总有做不到的事情。父亲还是离家了,米莉娅还是死了,小辉夜还是被虐待了,小莎莎还是被伤害了。
所以强硬也没用吗?错了,大错特错!那说明自己还不够强硬,必须要更加强硬才行!
即使有一天,自己的存在完完全全变成「恐怖」本身也在所不惜。唯有如此,才能让任何恶意靠近自己前踌躇迟疑。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手里不再丢掉任何东西。
这一次,莉拉对曾经当众羞辱自己的莉丝实施了「报复」。不,说是「报复」并不准确,因为「报复」是为了「虚荣心」之类,于「现实」与「未来」都无益的东西吧。
尽管确实想要证明自己的威仪不可随意试探,这一系列计划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取得一些更为明确也更为「现实主义」的「成效」,可以让莉拉和她的妹妹们在这群肆意妄为的小鬼手里安全地生存下去。
所以哪怕手段不怎么干净,莉拉也还是会做。不如说,在对付能够随便把奴隶浸入水池、还拿烙铁对准自己舌头的家伙的时候,身为弱小的平民,居然连稍许弄脏自己的手的觉悟都没有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闭着眼睛等死。
这不是在玩游戏。
在开头,莉拉的计划十分顺利。即便对方拥有实打实的魔法才能,在「世故心」上还是略输一筹,并且缺乏「地利」,结果就如同悬丝傀儡一般一步步地被扯进了莉拉的陷阱里。
明明已经是「历年第一」了,却轻信差分机的说明,疯狂追逐一个超越自己的幻影。随之自说自话地认定,要想在排名上有所突破的话,就必须侵入并非测试场的区域。
紧接着,她会找到摆着钢笔与类似试题的东西的桌子。她会自然而然地坐上一边的椅子。然后,她会突然被拘束起来。
那么,在这突发事件的惊惶之中,想必她会发出与平时凛然的气势完全不同的娇弱悲鸣吧。说不定由于塞口球的存在,还会发出些许色气的呜咽呢。
录下这段声音便是莉拉想要取得的「成效」。她会恰当地运用它来羞辱莉丝,就如莉丝曾经公开羞辱她一样。
不管是被理解为败北的屈辱呻吟也好,还是不贞洁的龌龊狎昵也好,都足以让女准公爵的名誉扫地。
——随后将莉丝-瓦伦,从中央中学的,准贵族班级,驱逐出去。这才是莉拉的最终目的。
在策划这系列事件时,莉拉相当地小心。她做得仿佛这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亦或者出自女准公爵自己的决定,所以怎么都追究不到自己。
更妙的是,无论事后莉丝如何愤怒,都不可能承认那是自己的声音,因此无法光明正大地表露出自己在意录音者的身份,并开展大规模的调查行动,这能让莉拉在实施报复后全身而退。
纵使是最最坏的情况下——仅仅存在一丝理论上的可能性,但那也是要做好觉悟的事情——莉拉暴露并被处死了,由于身份上的巨大差异,这仍然是曾经一度落入莉拉之手的莉丝的败北。
如果这一计划成功了,便是完美犯罪。
可莉拉偏偏在最终的阶段没有成功。
小型留声机在被激活后的30分钟里,只录下了空白,完完全全的空白。
由于座椅的特性,莉丝不可能陷入昏厥,因此她必定曾经惊呼过。此外,她也没有办法施法,那么为什么没有声音?
她携带了能够自动隔音的符咒或魔法物品吗?
携带被动魔法不太符合上流贵族的品位,就像平民不会在出门时把炸药绑上后腰,这会被认为是缺乏常识的粗鲁举止。尤其是伯爵以上的贵族,他们的交涉对象也往往身份高贵,若在那种场合误触了魔法,必然会引发相当严重的问题。
即便仅仅是「隔音」或者「单向隔音」这种无伤害的魔法,就如同莉丝本次经历的情况一样,也有让使用者在遇到危机时无法通过声音呼救的风险,因此莉拉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但是莉丝似乎还是这么做了,莉拉对此也无计可施。
到头来,除了让女准公爵在精神上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创伤,莉拉没有任何称得上「战果」的实质性收获。
把体力不支的莉丝从设施里接走的人又是她那两个心腹朋友,因此也不能指望救援者们会在准贵族中传播任何丑闻。
到头来,在笔记本上画的椅子上面打叉后,莉拉手里剩下的就只有「收尾工作」。
她误伤了名为帕西维娅的「作坊」组女仆。
平日里,别人如果说她「小家子气」、「锱铢必较」乃至「居心险恶」她都无所谓,但唯独不愿意被说是「言而无信」。
只要说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这样才能被赏识,被尊重,被爱戴,当然,也才能被恐惧。
诚然帕西维娅曾经对小辉夜吆三喝四,让小辉夜做了不少苦工,但说穿了,那并不是帕西维娅本人的意志,真正该被追究责任的是名为温斯特洁尔-萨利的女人。
……而且那毕竟还是工作的范畴,比起亲自把小辉夜投入「三级测试室」的行为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所以莉拉曾经答应过帕西维娅绝不加害她。但是在本次计划的实施过程中却还是阴错阳差地把她牵扯了进来。
这个褚发的女仆本来就处于「作坊」组女仆的外边缘,在这次的事件里很快就被她们孤立,以至于受到了相当的惊吓。
要是被人觉得自己的个性里有「出尔反尔」的要素可就糟了。应、应该没有人这么想吧?
对,肯定没人这么想。毕竟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人知道这件事和自己有关。
……但是,既然自己确实失手了,还是必须补偿才行。
所以放学之后,睡眠不足的她没有去打盹,而是泡了咖啡。
把茶色信封挪到一边去后,她展开了一大张白纸,准备写一封类似「表扬信」的东西,对主管帕西维娅的女仆长进行一些暗示。
就算不会给帕西维娅提薪,起码要停止她们对帕西维娅的孤立与加害行为。
……但是,帕西维娅这个人又实在是没什么优点,不如说浑身是缺点。这封信好难写。
抓了自己的双马尾苦思冥想了半天,并且咬了钢笔尾巴好久后,纸张还是一副整洁雪白的模样。
她终于决定先偷一下懒。
不对,不是偷懒,是因为现在还有其他的工作!
她双手扶着桌子站起身,决定去「庭中」女仆休息室。
那里有个小家伙,也阴错阳差地被卷入了今天的事件,为此多半也受到了惊吓吧。
去慰问一下她,自然也是女仆长与姐姐的工作。
步伐有点轻快。
……「某件事」的时间也到了。
那个,也是女仆长的工作。
步伐有点沉重。
(这……是谁?)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希娜跪坐在地上,痛苦地低垂眼帘。
请……住手……
小巧的金发美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用湛蓝色的眼睛绝望地哀求着。
她的头饰已经歪掉了,女仆裙领口也敞开着,一侧的小肩膀与锁骨完全裸露在外。
尽管面色潮红地咬着一侧金色的发丝,小嘴巴依旧是忍不住要呼哧呼哧地喘气。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哀伤的金发少女扪心自问。
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希娜的工作。
于是,绿色长发的主人又一次开始了行动。
叮铃叮铃,伴随着她的动作,系着小铃铛的稗草左右摇摆。
于是,金色双马尾的主人又一次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支配。
像是着了魔一样,她挣扎着跪起,在胸前竖直前臂,折起手腕。随后,宛若真正的猫咪一般,松握的双拳不住地上下舞动。
唰。唰唰。只要稗草离脸庞过近,仿佛抓挠一般,两手就会一次又一次地自己去攻击,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已经疲乏得要命。
(这个……小可爱……到底是……什么人?)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呢。
哀伤的金发少女扪心自问。
帕尔小妹妹,视力是最最要紧的东西。女性的「剑」万分严肃地说。
折损武器以后,你还可以用手臂攻击。惯用的右手负伤后,你还可以用左手去牵制。就算双手都受伤了,只要腿还在,不管是踢击还是逃跑,总还是有点办法的。
但视力是绝不能失去的东西。一只眼睛看不到的话,就会失去距离感,两只眼睛都看不到的话,就会彻底丢掉对手与自己的位置。这么一来不管是战斗还是逃跑都做不到了,哪怕手里还有武器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只要性命还在,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确保视力。要尽可能占据高位,避开烟雾,此外必须保护好眼睛。
我先前教过你的,头部是全身防御的重点,而现在你还要知道,眼睛是头部防御的重点。有时候为了保住眼睛,哪怕牺牲掉双手也要在所不惜。
所以现在开始训练,非常正经的训练!用你的手拦截我的攻击!
我、我会加油!正在换牙的小小帕尔怯生生地喊。
于是,稗草戳脸的攻击就此开始,随之,小女孩像是猫咪一般轻握双拳,拼命地挠啊挠,挠啊挠。
其他的女性「剑」笑得花枝乱颤。
这女人在把正规理论衔接到歪理上的时候,究竟是如何做得那么自然的?男性的「剑」一边喝水一边思忖。
而小女孩只是拼命地挠啊挠,挠啊挠。
在小小帕尔的心中,那已经不是稗草,而是飞往自己眼窝的弩箭。所以不得不拼命地挠。
好久好久后,女性的「剑」终于丢下了稗草。累死我了,今天到此为——
前辈,我也想来!另一名女性的「剑」举手。
啊,好狡猾,我也想!
我也想!我也想!
于是,稗草戳脸的攻击再次开始。
帕尔好累,帕尔想休息……
但是怎么可以休息!休息了的话,眼睛和命都没有了!
于是小女孩只得拼命地挠啊挠,挠啊挠。挠啊挠,挠啊挠,挠啊挠,就算累得手快抽筋了也要挠。
啊,护花使者来了。又是好久好久后,手搭凉棚的「剑」注意到了小女孩的哥哥正从小山坡下面奔上来。
好遗憾!正抓着稗草的「剑」说。她才开始不久,只能悻悻地把草丢下。
有什么关系呢,双手枕在脑后眺望天空的女性「剑」说,她正是最初的那一人。夏天还很长呢。
于是「剑」们就像普通的年轻女性一样,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
而在一整个夏天的「训练」之后,当小小帕尔终于知道这只是捉弄她的游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已经变成了会对接近眼睛的东西自动起反应的体质了。尤其是稗草。
所以现在的帕尔,依旧会不由自主地去挠,一次一次地去挠。
(呼呼呼。)
(呼呼呼呼。)
(所以说,明明只是区区的一匹帕尔,怎么能可爱到这么犯规的地步呢。)
(这么一想的话,希娜姐姐真的一如既往地是个人物。)
(魔法吗。巫毒术吗。精神操纵吗。什么呀,那也太恐怖了——)
「呜呀!」
叮铃叮铃。跪在门边的辉夜惊叫之后,帕尔这一轮的动作终于画上了休止符。金发少女再次筋疲力尽地瘫软下去。
尽管先前一直团在少女奴隶的怀里,莎莎的耳朵一直都在转呀转的,尾巴稍也不停地敲着地板。当终于完全确定稗草的位置后,绀发的兽耳幼女就在一瞬内跃出,用嘴巴将那带着铃铛的植物从希娜的手里夺走,然后轻盈地落地。
即使眼睛看不见,双臂被缚在背后,腿后有伤,脚上还穿着不习惯的高跟鞋,她落地时的半屈膝姿态平稳得不可思议。此外,速度控制也堪称完美,没有触发「疾行」的处罚。
(呜,呜呜呜,她跳出去的时候,踢到了肋骨……)
(我懂了,我全都明白了,那边那只再可爱也是冒牌货,你才货真价实的小猫咪,现在就把「猫咪资格证」颁给你……)
莉拉对希娜的工作指示,正是以「训练听力与拘束中的移动能力」的名义同莎莎嬉戏。
……和帕尔没有一丁点关系。
「……所以……为什么……非要在……我眼睛前面……晃呢……」
瘫在地上的金发少女咬着发丝,一边喘息一边呜咽。
「……那大概是,巧合?」
绿发少女小小声地回答。
「为什么是疑问句呀!你不会觉得良心痛吗!」
帕尔终于忍不住大声哀叫。随着她张嘴,沾着唾液的长发终于朝着脑后弹了回去。
「……有一点?」
希娜眨眨米黄色的眼睛。
「所以说为什么是疑问句呀!」
帕尔则是用疲劳的小手啪嗒啪嗒地拍击地板。
两人斗嘴之际,莎莎趴回了辉夜的膝上,如同撒娇一般,用脑袋轻蹭辉夜微隆的前胸。
辉夜柔柔地注视着她,用被锁住的手轻抚她的头发与脊背。
(讨厌你。)
(最讨厌你了。)
(小讨厌鬼。)
(不许用尾巴挠我的鼻子!)
尽管眼睛看不见,莎莎能闻到像是梨子一样甜甜的味道,能感觉到身下柔软的腿,能感觉到温柔的手。
和地下调教室冰冷的被褥完全不一样。
好喜欢。
像妈妈一样。
……好想……妈妈……
「姐姐……」兽耳幼女松开嘴里的稗草,轻叫。
(谁是你的姐姐哟?)
「莎莎,」辉夜轻轻地回答,伏下身子搂抱她。
(作为「猫咪资格证」的持有者,你应该清楚的,你如果有姐姐的话,她应该也是一只猫咪,那才对嘛。)
(有着和你一样的猫耳朵,和你一样的猫尾巴,时不时帮你理理毛,带你爬到屋顶上晒太阳,那才对嘛。)
(——绝不可能放任你变成「奴隶」。绝不可能要求你去屈从伤害你的人。在你再次回到自己的手中时,也绝不可能再松手把你送回黑暗之中。)
(更是。绝不可能。让你去参加。失败时。死亡率有九成的。二级测试。)
(我不是你姐姐。)
(没错,我是曾经想方设法地让你摆脱酷刑的威胁,我也确实是在策划帮你逃跑的方法,但那些都有一个相同的绝对前提:不能影响我继续做「奴隶」。)
(若是有一天,你会妨碍到我继续做「奴隶」,到时候我一定会抛弃你。)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这做法才和我相称呢。毕竟我是「伪善」,到死也改不了的「伪——)
(干、干什么啦!)
随之,辉夜的肩膀也突然从背后被搂住了。
女仆长到休息室了,这是她踏进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
(也讨厌您。)
(也最讨厌您了。)
(小讨厌鬼,二号。)
(不许把下巴搁在我的头上!)
她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念头,伸手把辉夜腿边的稗草捡起来,在少女奴隶的红眼睛前面叮铃叮铃地晃动。
果然,眼睛睁得好圆,金色的瞳线会忍不住跟着转来转去,真的像猫一样。
「这『姐姐』叫得一点都不冤呀,」莉拉轻轻地笑。
(才不是!)
「莉拉姐姐,莉拉姐姐,我要告状,我要告状!」躺在地上的帕尔见到来人后不住地嚷嚷,语调十分孩子气,全然不晓得自己裸露着肩膀与裙下一条腿的样子是多么秀色可餐。
她对莉拉的称呼已经改回来了,似乎把早上两人的争执忘得一干二净。
「莉拉小姐……」希娜也同样呼唤了莉拉。
帕尔不由得一怔,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哀婉。
当她看到辉夜把头低了下来,看到莉拉酸楚地点头的时候,她也明白了。
不得不明白了。悲伤也弥漫了她的心房。
已经是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了。
送返莎莎的时间到了。
莉拉伏下身,准备去扶莎莎,帮她从辉夜的身上站起来。
「小辉夜,你去……送她吧。」
但她最终却这么说。
因为少女奴隶重新抬起头后,做姐姐的那个看出了妹妹眼神中的哀鸣。
(我必须弄清楚……他们要莎莎……当「庭中」的侍从……还是……「献花」……)
(就算不是姐姐……也必须弄清楚……)
想和她再共处几分钟的话,就去吧。以服从命令的名义。
即便这其实是寓意着「别离」的,相当残忍的命令。
(啊啊,到死也改不了的「伪善」。)
「奴隶辉夜,现在带着市政厅的1488号到了。」
「进来。」
被拘束者的身后还是被拘束者。得到迈尔斯子爵的允许之后,辉夜带着莎莎走进校长室。
她首先小心翼翼地把双目失明的兽耳幼女牵到衣帽架的边上站稳,随后才关门,转身对子爵与坐在沙发上的客人行屈膝礼。
在这个时候,头发染得如彩虹一般夸张的紫衣男子就用双手扶住手杖,饶有兴趣地在单片眼镜后面审视传闻中的「最优秀者」。
「不是『市政厅的1488号』,而是『市政厅的1488号奴隶』,这么说才妥当吧?」在辉夜站定后,他用优雅的声线质问。
调教师杰洛米斯-努比西。
「有幸得到您的接见,辉夜万分荣幸。」面对这样的挑剔,被镣的少女只是怯怯地再次后退一步行屈膝礼,以问候避开了正面回应。
对方只是受到市政厅的雇佣,并非市政厅的官僚,因此不是她的使役者,她无需听从对方的命令或回答对方的问题。
况且,眼下主人在场,她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对一个比主人地位更低的人承认自己的错误。
(更何况,我也没有错误。除非莎莎自己放弃自由,她就不是你们的东西,至多只是「寄放」在你们这里。)
(哼,虽然她也不是我的,比如妹妹什么的。)
子爵同样是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不过对象是辉夜背后的幼女。此时莎莎耳朵已经完全贴下来了,噤若寒蝉。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仅凭一句话就把这么个有意思的小玩意送人了,鞑邓侯爵倒是真舍得。」
「您总是喜欢过誉,她的素质可是相当普通。」努比西微笑。「周日的二级测试以后,一直到昨天晚上,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呢。」
听到「二级测试」之后,莎莎开始剧烈地颤抖,几乎要摔倒与失禁。
(——!)
(莎莎……)
那天,视力刚刚恢复,残酷的命令就接踵而至。
要从钉子路上面走过去。要蹲在缓缓注入开水的大缸里。要在蝗虫一般的飞箭前站着,直到五轮全部射出前都不准逃跑。
就算只是幻觉,彼时彼刻的剧痛与恐惧都是真实的东西。
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了。她肝肠寸断地哭嚎了。可是她还是忍耐下来了,拼命忍耐下来了。
因为说好了,能和姐姐们见面,能和姐姐们一起待一整天,所以她拼命忍耐下来了。
不按照命令做的话,就会死掉。死掉的话,就见不到姐姐们,也见不到妈妈了。
没错,那些都是假的,莎莎不怕,莎莎都不怕的。
那个男人也没有骗莎莎,莎莎也真的和姐姐们一起待了一整天了。
和姐姐们见面是多开心呀。莎莎不可以怕,莎莎不可以哭,莎莎不要姐姐们难过。
可是,明明是见面,却看不到姐姐们的脸……
好想看,好想看,好想看摸莎莎的头的姐姐们的脸……
好想把手伸给她们,抱抱她们……
而且,现在要走了……
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姐姐们……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得到姐姐们……
就像妈妈一样……
妈妈……
她终于垂下头,闭上失明的眼睛,开始无声无泪地哭了。
这是她新近学会的。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胆敢出声、胆敢把眼泪滴下来,就会被「教育」。
(……。)
(不行。)
(不可以。)
(不可以因为「小孩子哭」这种程度的理由拔剑。不可以。)
(我不可以。我不可以。我不可以。我不可以。我不可以。我不可以。我不可以。我不可以。)
(呼……。)
「真的完全不行,完全不行呢。」看着莎莎那流溢着痛苦的脸,努比西不停地摇头,再次开口。「和以前为您教育出来的『那两个』,完全不是一个水平。」
被提醒后,子爵像是想起了什么,双手抱肘,露出有点可惜的神情。「现在可只剩一个了。」
「敝人听说了一些,但都是不足为据的流言。不知您是否愿意对敝人说明,发生了什么事?」调教师又一次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是上个月的事了,就是这个叫辉夜的孩子来的前一个星期。」子爵一向不对老友摆架子,「星期一那天,柯文男爵的课上,米莉娅和他同归于尽了。」
「哎呀,这么看来流言也不是完全不可信。恕敝人失礼,您雇佣的教师里居然有暗杀者,大骑士团没来找您聊聊这件事?」
「哈哈哈哈,我早就老眼昏花了,谁还能指望我管好这群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高大又精神的子爵响亮地大笑。「何况魔法药剂科的这个老师,还是大骑士团他们自己给我打招呼才放进来的,事到临头翻脸不认账可不好。」
中央中学并不是每年都会对准贵族授课,因此并不是每年都开设与魔法有关的课程。
视乎教授这些课业的教师的实际情况,中央中学会以合适的方式与他们确定工作关系。
其中一种是「长期工作关系」,教授术式与符咒科的男爵夫人就属于这种情形。由于她还能教授绘画和音乐,即便是没有准贵族班级的年份,她也依然留在校中工作。
另一种,则是基于推荐函的「临时工作关系」,为期一年,已经死去的柯文男爵就属于这种情形。通常来说,出具推荐函的机构都是可信的,必然也对人选进行过严格的考察,任谁都不能料想到里面会混入暗杀者。
可是这毕竟发生了。既然暗杀者已死,那毫无疑问是出具推荐函的机构的责任。
「如果是这样的话,敝人就安心了。」努比西彬彬有礼地一点头。
「哦?你还会担心我这老头子的安危?」子爵露出揶揄的神色。
「岂敢,岂敢,敝人怎么可能小瞧当年的『磐石骑士』,有什么问题您一定能自行解决的。敝人只是觉得,米莉娅虽然死了,既然是在保护使役者的时候死去的,终究是像样的死法,没有辜负敝人的教育。」
「哈哈哈哈,他俩这一死,还活着的糟老头子可就多了不少的工作。」
迈尔斯子爵再次大笑,同时摊手耸肩。
「要费钱重新租赁奴隶,幸亏辉夜是个与租价相称的小家伙。要重新给某个班级指派班主任,幸亏以前的学生正好入职。还要重新物色魔法药剂科的教师,那个到现在都还没能搞定。最让我这个老头子不满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愿闻其详。」
「她救下来的那个学生,正是前阵子从你手里拐走你这个小玩意的学生。」
(——!)
(那位,奴隶小姐……。)
「鞑邓侯爵阁下的爱子?」
「正是。因为那件事他已经转校了,以至于本校虽然有了保住侯爵之子的功绩,却没有办法大肆宣扬,实在是不幸。不过很快,就如你所知的,因为市政厅的这孩子着实不错,本校又得到了保住公爵之子的功绩。」
「呵……」于是,又一次,努比西审视的视线在辉夜的身上游走。
少女奴隶正低垂着头,在胸口紧握双手,一动不动。其刘海将双眼完全掩盖。
能看得出来,虽然挂着笑容,其中没有一丝被夸奖后的得意,完全只是在勉强自己。
这很好,「庭中」不需要会沾沾自喜的出格之物。
但是,还不够好,因为分明有更好的东西。
「莉拉-桑莫斯,」像是下结论一样,努比西说。「您不想办法把她弄到手吗?敝人可以保证,如果经过敝人之手,她会变成您平生所见过的最好用的东西。」
(————!)
(姐姐大人!)
对此,子爵又一次以大笑回应。
「她有别的工作。以她的能力,这么用实在太浪费了。」笑毕,他说。随后他转过头嘱咐在墙侧侍立的男性下人,「这种话听过就可以,不要当真,更不要在侍从里乱传。」
「是,」男性下人边鞠躬边回答。
(……。)
「真是可惜。若是您回心转意,请务必随时告诉敝人。」努比西又一次点头致意。
「市政厅准备怎么用你这个小玩意?」
子爵没有接他的话茬,反而提出了新问题。
(终于……说到这个了。)
「『庭中』。」调教师仅以一个词语作答。
(呼……。)
他突然举起手杖指向莎莎的方向。随着他的动作,莎莎的项圈上衍生出了锁链,与辉夜颈上的红色项圈相接。
「呜!」「呜嗯!」
新锁链的长度比两人之间原本的距离要短,在链条的拉扯下,雪白的肩膀与深褐色的小肩膀猝不及防地相撞,少女与幼女都不由得惊叫。随之,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辉夜顾不得痛,几乎是忙不迭地用左臂搂住莎莎,右手轻揉莎莎的脑袋。她把身体伏得尽可能低,以避免自己的脖颈牵扯到莎莎的呼吸。
「根据市政厅的计划,等您用完这一个之后,如果这一个还活着的话,就由这一个负责教导那一个在『庭中』的规矩和做事的方法。」
「那你的工作就结束了?」
「也并非如此。」调教师微笑,「在那以前,敝人还是要先教会她怎么做一个『奴隶』。」
随之,他对莎莎的方向转过头。
「过来,擦鞋。」出声命令。
(——————!)
在那同时,辉夜的搂抱就被莎莎挣脱了,随之她的脖颈被娇小的褐肤幼女所扯动。
莎莎的颤抖已经剧烈到无可复加的地步,无神的黄色眼睛在惊恐中不断摇晃。
没法使用双手的她,拼了命地用膝盖、肩膀甚至是脑袋合力往努比西的方向蠕行。由于锁链的缘故,辉夜不得不同样以头贴近地面,跟着爬行。
终于抵达了沙发边。幼女伸出小小的舌头,开始仔细地舔舐努比西的鞋子。
先是顶面,然后是侧边,一点都没有放过,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舔过去。
(—————————!!!)
扑通,扑通,扑通。
这一刻开始,辉夜完全听不到子爵和调教师在说什么了。
世界变得缓慢与粘稠,时间仿佛停滞。
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啊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样啊。)
一瞬间,透明的什么通过了空中,然后什么东西在少女的手中浮现。
出鞘后,原本是银色的它,因为残阳的金变得十分刺眼。
四小时。时之刃鸣啸,将连结羽织少女与奴隶幼女脖颈的锁链斩断。
(唔姆,唔姆,唔姆唔姆。)
(在场人数五。需保护对象一。需交战对象二。无关人士一。伪善者一。)
(杰洛米斯-努比西。交战后,多半可击杀,多半生还。)
(谢里尔-迈尔斯。交战后,多半可击杀,必定死亡。)
(唔姆,然后呢?)
(要拿莎莎怎么办呢?)
(后备方案。时之甬道,一百小时前。)
(回避莉丝-瓦伦的指示,避免自己进入所谓的「思维解离」状态,然后在「二级测试」前把莎莎从地下救出来。)
(唔姆,然后呢?)
(要拿莎莎怎么办呢?)
(啊哈哈。)
(啊哈哈哈。)
(这些都没有想好,在那边拔什么剑嘛!)
在任何人来得及反应前,时之刃逆时针回旋。
羽织少女朝后倒去,落入那气浪构成的圆圈。
(不管啦。先跳进去再说啦。)
(那是个适合静静思考最优解的地方呐。)
跌落,跌落,跌落。
少女在星屑之间往下跌落。
跌落,跌落,跌落。
少女的泪水在星屑之间往上跌落。
(……呼呼呼。)
(冷静下来啦。)
(老毛病啦。)
(「拔剑」?)
(那是想做什么?)
(「最优解」?)
(那又是什么?)
(「最后一次」?)
(那东西怎么那么廉价呀?)
(明明就只是,「奴隶」而已呀。)
(总那么把自己当回事可不行呢。)
(你以为你是谁呀?)
(英雄?)
(正义的伙伴?)
(守护所有人笑容的小小甜心?)
(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呀。)
(明明就只是,「伪善」而已呀。)
(可别忘了,早先,和自己的约定。)
(「我会成为一个,『奴隶』。」)
(也别忘了,刚才,对自己的誓词。)
(「若是有一天,你会妨碍到我继续做『奴隶』,到时候我一定会抛弃你。」)
(所以。)
「崩落」第十七日,星期二。
毫无征兆地,辉夜的双脚一软,跌到了地面上。
叮铃叮铃。全身的锁链链节彼此相击。
「姐姐!姐姐!」在她一侧的兽耳幼女慌张地大喊,连忙跪下,用脸庞蹭她的脸。
叮铃叮铃。项圈前的小铃铛轻鸣。
(住口。住口。住口。)
(我不是。我不配。我最最低贱。)
「莎莎。」
那沙哑的嗓音,让莎莎的记忆回到了与辉夜相遇的第一天。
但有些不同。
那分明是在努力压着抽泣。那是刚刚哭过的人的声音。
「姐姐……」被这情绪所感染,幼女的声音也变得哀伤。
她已经压抑了一天了,如今终于也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回答姐姐,莎莎。莎莎还是想逃走吗?」
沙哑的声音轻轻问。
(否定我。)
(你这个几乎和我一样下贱的,被人命令后就会去舔人鞋子的,讨厌鬼。)
(但凡你有一丝犹豫,我就知道,你已经屈从于奴隶的身份,你的灵魂已经染上了——)
莎莎拼命地点头。
不仅点头,幼弱的声音响起来了,带着哽咽。
「莎莎好害怕。莎莎不要做奴隶。莎莎想回家。莎莎想妈妈。」
(……。)
「姐姐知道了。那么,莎莎,为了逃走,还是愿意继续当好孩子吗?」
沙哑的声音轻轻问。
莎莎拼命地点头。
不仅点头,幼弱的声音变得倔强,仿佛是在抗辩一样。
「多久都可以,多久都可以的。」
「呼呼呼,这样啊。」
辉夜以无法止住颤抖的双手紧紧搂抱住兽耳的幼女。
「姐姐知道了。」
尖尖的牙齿凑到莎莎的耳边,吹息着哀伤又妩媚的声音。
(谎言。)
「那么莎莎,继续忍耐下去。即便一个人,也要想着姐姐的心在你的身边。给姐姐时间。」
(彻头彻底的谎言。)
(莎莎,我不救你。)
(这便是,「奴隶的选择」。)
(这便是,「见死不救」。)
(我能做的,唯有在你的心中注入肥皂泡一般的希望,让你在往后的黑暗中,有一抹用于自我麻痹的瑰色。)
(这便是,「伪善」。)
(啊哈哈。)
(啊哈哈哈。)
(多么无耻。多么卑劣。多么低贱。)
莎莎拼命地点头。
于是。
「奴隶辉夜,现在带着市政厅的1488号到了。」
想救,又没那么想救
=^•ω•^=
=n=
之前有人評論說,輝夜是混亂中立,有點符合,輝夜有點病病,但信念(我不知道她一直以來所執著在「奴隸」這樣一身份的原因何在)一直沒有變,她沒有打破,心裏描寫確實十分矛盾,所以才是灰色、偽善?(自己也不知道在打些甚麼,感覺我需要再多看幾次,懸疑類的文總是讓人想繼續看下去)
谢谢!
其实辉夜大概是混乱善良吧。她在努力成为混乱中立却总是失败。
難怪輝夜醬超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