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崩落」第九日，星期一。

「夏，塔。」一向自觉容忍度极高的查尔斯，太阳穴开始青筋暴出。

校长室，也就是说迈尔斯子爵的办公室，毫无疑问是「庭中」。

可是，身着束腰白衬衣、黑窄筒裙与灰褐色丝袜的紫发女教师却正以极不优雅的姿势躲在子爵的椅子后面，双手抓着椅背，只在椅背上面露出两只樱色的眼睛。

这左顾右盼的样子完全不复先前一脚踹开木板门的勇猛。

「查尔斯教导主任！我这么做是有极其深刻的理由的！」她知道查尔斯不悦的原因，但是她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

「哈哈哈哈——」坐在椅子上的子爵则大笑，双手抱肩侧睨，「说来听听。」

「我是那个，『女士』，对，不如说少女对吧！『庭中』的礼仪课上不是说，不管女士做什么，都要尽可能包容的嘛！」

查尔斯不由得攥紧一只拳头。那么多年，她的知性完全没长进，脸皮倒是一年比一年厚。

掌声。

「就当这么一回事吧，就当这么一回事吧，」坐在沙发上的少年满面笑容。「那么，我们可以正式开始了吧？」

先前凶狠的年轻美人，当下是如此畏畏缩缩的模样，让斯图尔特-鞑邓觉得十分受用。

正因为他矮小，他一贯喜欢让高挑的女性屈服。要是能让之前对自己大放厥词的泽伊尔在最后赤裸着跪在自己面前哭着求饶，然后狠狠地把她的头踩在地上，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她的嗓音悦耳，哀叫「鞑邓大人」时一定很好听。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始今天的正戏，对某平民教室发生的一起「纠纷」的处理。

站在一侧的查尔斯万分不情愿地缓缓点头。

他很不喜欢从「问题学生」转变成「问题下属」的泽伊尔，但是考虑到「连带责任」的风险，即便不乐意，原本也是想尽可能帮她开脱的。

在先前的「事实陈述」阶段，他有意无意地把措辞往对泽伊尔有利的方向调整。比如说，明明是踢开了门，他说的是「把门开启了」，对此斯图尔特嘿嘿地冷笑连连，却也没有任何反驳。

当他做了如此多的努力后，泽伊尔却表现出如此脱线的一面，这下之前的盘算都全部付诸东流。

「那个，那个，我有话想说，在此以前！」她又在毫无礼貌地打断准贵族的说辞。

「你请，」斯图尔特耸肩。来听听这个有趣的女人的主张。

「接下来是要对我进行『盘问』和『指控』吧？要我解释各种问题吧？但是，我是那个，『女士』，不如说是少女，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不应该是从我开始吗？」

「夏，塔……！」

「好了，好了，就当这么一回事吧，就当这么一回事吧，」在子爵又一阵笑声中，斯图尔特同样笑着劝查尔斯息怒。「我倒是不知道夏塔老师对我也有很多问题呢。那么就让你先开始吧。」

于是，「攻城车」开始莽撞地直行。

「那么，首先！你对打乱平民学生的课程一事，有何解释呢？」泽伊尔开始质问。

「那种事情，我当然与这个班级的班导以及任课教师确认过，并且事先得到许可。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擅专之人吧？」斯图尔特笑着回应。

「那么，你、你所谓的实验，难道不会对平民学生的『心理健康』与『伦理观念』，造成负面的影响吗？」泽伊尔质问。

「如果他们有任何问题的话，应该由他们或他们的家长亲自来质疑吧。『先入为主』可不是好事哦。」斯图尔特笑着回应。

「『侮辱』呢？对身为教师的我的『侮辱』，说我『行为粗鲁』什么的，又怎么算才好呢？」泽伊尔质问。

「哈哈哈哈，这点是不是『侮辱』，之后请子爵评判吧。说起来，我等下也有相似的指摘呢。」斯图尔特笑着回应。

「那么，那么，最后，」泽伊尔质问。「你为何要侵占他人的财物？为什么强行掳走不属于你的亚人奴隶？」

斯图尔特如同听到最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样，爆发出几乎喘不过气的大笑。这不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吗？

这个女人的脑子已经被惊吓到不能正常工作啦。矮小的自己让高挑的她害怕到这个地步，真是愉悦至极。

笑毕，他回应。

「也难怪，夏塔老师，既然是生物老师，想必经常处于『温室』中吧，所以即便你一无所知，我也能原谅你啊。但是你要晓得，家父以精湛的投索技巧猎取那名亚人奴隶一事，在这段时间的上流阶层中可是赫赫有名啊。」

然后，他的笑容开始变冷。猎物既然已经自投罗网，就乘胜追击，接下来就把那条好看的脖子上的绞索越勒越紧，直至她喘不过气为止吧。

「但是我有其他不能原谅的事情。这条指摘和先前的那些性质完全不一样，这可是在指摘身为准贵族的我犯下了罪行，你能明白其中的意义吗？你真的有好好思考再发言吗？」

「是的，我、我十分清楚，」小鸟依人在子爵背后的泽伊尔缩了缩身体，眨了眨眼睛。「所以我的指摘不变，我指摘你，斯图尔特-鞑邓准侯爵，侵占了他人的财物。我已经确认过，那个奴隶已经被侯爵转让给本市市政厅了。」

「你似乎不明白『托付』与『转让』之间的区别呢，夏塔老师，」斯图尔特摇头。「家父公务缠身，只是将这个奴隶委予市政厅调教，可从来没有做过将她贩售给市政厅的事情啊。」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泽伊尔喃喃自语。「那么也即是说，鞑邓侯爵犯下了巨大的错误了。」

空气一时之间变得粘稠。

斯图尔特不笑了。他身边的下人手握剑柄。

「夏塔！」查尔斯大喊。

「稍等一下，鞑邓先生，如今我们已经是文明时代、文明国家的文明人，不兴把人炸碎这种事了。」

子爵举起一只手阻拦作施法准备的斯图尔特。一时之间，他反倒是变得乐不可支起来，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即便是看似莽撞的「攻城车」，也不愧是历年的学年第一，唯一能让「小桥」吃到苦头的聪慧者。

丢脸地躲在自己身后一事，并不是畏缩，而是因为早就打算要说这句会真正触怒斯图尔特-鞑邓的话。这么一来，就能确保说完这句话后自己肢体完整。

「她必须对此做一个解释！」斯图尔特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的余裕，「当着我的面，侮辱我的父亲！」

「确实如此，夏塔！指控贵族可是相当严肃的事情，别以为随意开口什么都能被原谅！」查尔斯也对女教师厉声警告。

「我不会收回或改变我说的话。」泽伊尔-夏塔虽然还是只露出两只眼睛，但毫不畏惧地开口了。

「你该不会以为仅仅凭借你的胡搅蛮缠，借我与市政厅或者家父确认的机会，就可以拖延时间吧？」矮小的少年散发着威圧感向子爵的办公桌靠近，虽说子爵还是泰然自若地抱着肩膀，泽伊尔的身体缩得更低了。

「我告诉你，我不会同市政厅确认你那无礼的假设，更不会同家父传达你对他的侮辱。给你最后一个证明自己不是信口胡诌的机会，否则纵使子爵如何宽容，我今天也要你在这里溅出血来，而且，绝对不会让你快快活活地去死的。」

要用撕裂魔法，在她的身上一道又一道，一道又一道，一道又一道地割出伤口来。然后治愈，然后再开始。

泽伊尔深呼吸。

小莉拉，不止是官僚生涯，我把我的生命赌在你身上了哦。

「『1488号』，」她低语。

「什么？」斯图尔特没明白。

「市政厅的奴隶都有编号，比如准贵族教室的辉夜，编号就是『1304号』。而这是那个亚人奴隶的编号。」

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下去。

「鞑邓准侯爵不仅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还说绝不会同市政厅去确证。而现在的我除了这个编号外一无所有，所以如果鞑邓准侯爵不相信我的说辞，我也只能引颈就戮。——但是。」

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下去。

「中央中学的官僚因为涉嫌侮辱贵族，在『庭中』被当众处死后，想必有『连带责任』的子爵阁下还有查尔斯教导主任会因此去确认我的话的真伪吧。届时，如果这名官僚说的话是实话，你知道冒犯中央中学的代价的吧。」

「攻城车」，叩门。

「冒犯先王的『攀登之阶梯』，中央中学的代价。」

空气一时之间变得粘稠。

子爵笑着维持着双手抱肩的姿势，往后舒服地一靠。

其实今天上午，他在「剑鞘」除了沟通清晨在中央中学附近发生的袭击事件外，更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

那件事与这个亚人奴隶易手的始末密切相关，涉及市政厅、「剑鞘」还有中央中学这三个机构，所以他早就知道泽伊尔说的是真的。

事关一个赌约。由于赌约的结果，亚人奴隶不再是鞑邓侯爵的财产，而归属市政厅。

但即便如此，他向来喜欢让手下自己处理问题，对他们既不偏袒又不支援。啊，至多提供一个椅背。

站在了解事情全局的高度上来看，如今能迅速找到正确的切入点的泽伊尔，已经变得相当优秀。

「……你说的完全不合逻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的下人怎么可能从学校的调教场所提取已经不属于我家的奴隶？」

沉默片刻之后，斯图尔特问。

啊，他已经输了。子爵摇摇头。

被仅仅一个煞有介事的数字的气势就逼退，因此没有办法完全坚持自己的主张了。

先前，斯图尔特已经声明泽伊尔的假设是「无礼的假设」，如今，却以这个「无礼的假设」为前提进行推论，那就等于城池被攻出了缺口。

那么，「车」，你会怎么样前进？

「这你要自己问他了。我刚才说，侯爵犯下了错误，这个错误即是指『失察』，他为自己的继承人安排了不合格的近侍。」

「请准许我拔剑！」那个下人愤怒地开口了。

「夏塔，你还是把话说明白吧。」子爵带着一丝笑意对身后的人说。

「是。我脚有点麻，容我先换一只脚……哎。」女教师低语，轻踩高跟鞋，不住地在椅背上面闪眼睛。

「这次为了调教这个奴隶，市政厅雇佣了叫作杰洛米斯-努比西的知名调教师。今天他上午因故离开了中央中学，但他关照过留守的下人，只接受自己、市政厅人事部还有『剑鞘』传递的指令。」

连这一步都调查到了吗？真是快啊。子爵回想今天与自己一起出席会议的那个打扮滑稽的故交。总是戴着紫色的礼帽，拿着紫色的拐杖，黑色西服内的衬衫也是紫色，头发却染得五彩缤纷。

「鞑邓准侯爵的这个下人，因为没能成功运用鞑邓侯爵的私人印章提取那个亚人奴隶，所以出声恫吓了调教师的下人，还使用了随身携带的大骑士团分印当场制作了一份公函，才提走了那个奴隶，是这样吧。」

这下子爵无论如何都要笑出声了。

大骑士团是「剑鞘」的上级部门。即便如此，双方都犯下了错误。

不同部署的印章不能作上下级替换，所以调教师的下人即便得到了大骑士团的印章，也不应该准许提取。想必他事后会被努比西惩罚吧。

而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那位以「信誓旦旦」闻名的鞑邓侯爵，会允许儿子或儿子的下人为了私人的目的，随便动用大骑士团的分印。

「什么！？你！」听到此话的斯图尔特惊异地回头，而那名下人原本的气势立刻萎靡了。

「我是为了执行少爷的指示，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手段……」不打自招。

「这一事件的辩论留到贵府府上吧！」泽伊尔大声地说，「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还觉得我的指摘是莫须有的侮辱，因此要处分我的话，现在就来动手吧！」

她已经完全站起了身。

「攻城车」已经叩开了城门，军队涌入了城池。

查尔斯则是掏出了梳子。

「也即是说，你主张你今天的行为是了解到学生有『违法行为』，前去『整顿风纪』，然后将那名奴隶『物归原主』，是这样吗？」

「正、正是如此……大概。」

「我希望你的气势能贯彻始终，」展露出笑意的查尔斯开始梳头。「鞑邓先生，阁下的下人，是会因为自己的错误被他人指出就想在『庭中』拔剑的人吗？」

「今天的事，有太多的细节需要与家父讨论，因此我无法即刻回复！我主张先行搁置！」斯图尔特的脸色已经变青。

「你请。本来，今天的议题就是出自你提出的邀约，若作为『邀约人』的你放弃了立场，我们当然乐意就此结束。……不过。」

查尔斯梳头的动作愈发轻佻。

「不管这个泽伊尔-夏塔如何不成气候，姑且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请务必牢记。这里是『攀登之阶梯』，在有新的质疑前，要『好好思考再发言』。」

他充满恶意地引用斯图尔特的话。

在鞑邓家的两人溃退后，办公室中又响起了子爵的大笑声。

「能停学的吧？果然能停学的吧？这绝对是停学吧？开掉他，开掉他，教导主任，这样你的头发一定会变得更为浓密。」泽伊尔雀跃地建议。

「首先这件事和我的头发毫无关系，」查尔斯厌烦地回答。不如说，一直和这个总是胡乱失控的电波女性在同一屋檐下，只会掉头发。

「其次你想得太多、太天真了，我们不可能和准贵族们有实际冲突。……不过，我想结果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发生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恐怕鞑邓家会要求『转学』。」

「……让他去祸害其他地方的女孩子吗。」女教师不禁又是惆怅又是愤怒，牙齿打架。

「多做点本职工作，少同情奴隶！」

「不单是奴隶！看看那个下人吧！那可是那位鞑邓侯爵的家仆，居然会做出这种假公济私的事情！我只能联想到，他知道自己一旦无法完成那个玩意儿的指示，败了那个玩意儿的兴致，会受到怎么样的惩处！」

「不要把准贵族说成『玩意儿』！」查尔斯白她一眼。而且，即便如此你不是还是把他一脚，不，应该说，一冲车送进了火坑嘛！

这个女人究竟是多愁善感还是心如铁石，搞不明白。

「夏塔，我有问题问你。」子爵像是写完了什么，打断了两人的斗嘴。

「您请问！」

「那个数字，是哪来的呢？」

他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泽伊尔慌乱地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裙侧。

「1488」，一个数字，但不仅仅是一个数字。

通常来说，除去诸如角斗场和卖春场所之类的地方，拥有奴隶这件事的基本目的还是「使役」。为此，必须让奴隶通过二级测试。

这么一来，通过一级测试时赋予的水铜色项圈迟早会被替换掉，为成本考量与回收利用，就没必要特别定制。

亚人幼女奴隶的项圈也是如此，表面没有任何文字。

泽伊尔是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了解到这个信息的。

「——是、是少女的秘密！」紫发女教师终于涨红了脸，握着双拳说出了这句石破天惊的答复。

「……」

以此为契，查尔斯终于捂住了脸。然后迈尔斯子爵又开始哈哈大笑。

「算了算了，查尔斯，就当这么一回事好了。不如说，能亲眼看到自己学生的成长，对教育者来说不是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吗？」

「我可完全没觉得她有任何长进。」

「真的是这样吗？」子爵微笑着摇摇头。「这个横冲直撞的『攻城车』，现在居然懂得通过『人脉』来解决问题，真的不能算进步吗？」

「……。」

查尔斯用眼角狠狠地睨着因为被夸奖而开始嬉笑起来的泽伊尔，虽然不想认同子爵的话，但那是事实。

即便泽伊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出信息的来源，也能断定她必然是通过了来自市政厅的某种渠道。

可以了解到，这名年轻的官僚尽管总是表现得冒失又稚嫩，她已经拥有年少时没有的力量。即便做出来的暴举与学生时期没什么区别，却已经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借助可靠的协助者的力量自行完成收尾工作。

查尔斯突然想起。不，还有一件工作没收尾。

「夏塔，等下跟我去财务室。你要赔偿那扇门。」

「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