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谵妄公,被浴血姬盯上了

「崩落」第四日,星期三。


泽伊尔自原本的蹲姿改为跪倒在地上,两腿发软使不出力,眼角不住地抽搐。

就职第一天就受到了平生从未受到的惊吓,刚才还抚摸着的可爱少女在自己面前突然就猝死了。

达文缓过神,惊愕地看着已经对直立在自己身边的人偶躯体刺出一剑的克里欧。那表面已经被巨大的作用力所贯穿,露出里面一张扭曲的人脸。

然后克里欧也用佩剑刺了另外两具人偶躯体。里面并没有藏人。

名为克拉丽丝,拥有长长侧马尾的少女躲在克里欧身后哭泣。

她不是唯一一人。不少理解了「真的有暗杀者混入了这个教室」的准贵族回过神来,或是惊惶地缩成一团,或是也低声地哭了。

即便成为了高中生,他们还是孩子。而且即便是贵族,也不能轻易地消除身为「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本能。

莉丝开始在教室的侧面构筑防御式。不可见的符文自两扇门上一直延伸到墙上。

后门位于高处,本来就依赖「空间折叠式」与平直的走廊相连,因此叠加术式花了她不少时间。

附庸于佩塔尔家的两名准贵族靠近达文周边警戒。


人偶中的暗杀者,现时是尸体中的尸体。

暗杀者的脖子上有手术的痕迹,像是切掉了声带。

刺穿辉夜的剑有使用「力量强化」魔法的痕迹,并且和他的手臂融合为一体。

「合成」。

达文听说过这种魔法。由于排异反应,除非运用奴隶的红色项圈,否则被施展这种魔法的人必然会在一天内咽气。

多个世纪前,这种魔法是对革命者所用的司空见惯的刑罚之一。将他们一个一个与金属街垒结合,看他们在扭动中逐渐失去生命。

而这个人并没有戴着奴隶的项圈,身上也没有魔力反应。这是个普通的平民。

只要是平民,即便用「合成」来加快使用武器的速度,即便强化力量,即便是突然袭击……

久经父亲锻炼的自己,只要有剑在手,就不可能接不下这一击。

然后他颤抖起来。他望向前方的地面。原本是自己佩剑的东西已全是碎屑。

他想起令自己吃了一惊的手感。自己把剑插入那颗「头颅」里时,剑身就被瞬间腐蚀为不堪一用的废铁!

当时莉丝、特迪与潘皆在远处,克里欧被课桌所阻挡。

没人能救自己。而自己亲手折损了身为剑士的另一条生命。

……?

自己……大意了?

因为觉得反正是「暗杀演习」,所以大意了?

以前曾有过在学年第一日第一节课就突然发起的「暗杀演习」。

作为班中最高位的准贵族,自己利落地解决了全部「暗杀者」,并在事后以「无懈可击的佩塔尔」之名得到表彰。

「无懈可击的佩塔尔」大意了?

以父辈所在的大骑士团为目标的「无懈可击的佩塔尔」大意了?

原本会死?

一瞬间,就死了?

他终于难以置信地把视线投向辉夜血淋淋的尸体。

凝固在最后时刻的美丽的白、黑、红三色。

尸体还在浅笑。

「红色项圈」,这是能赋予不死的魔法物品。

即便是大脑被捅穿,心脏被扎破,只要不是全身瞬间同时死去,那死亡便只是这具身体里的过客。

只有斩首不行,那被视作想取下项圈的行为,因而会触发电击和爆炸。

但是她现在死了,正是因为「即死」。

不管是动物还是人,不管是奴隶还是贵族,对谁都很公平,对谁都无慈悲的「即死」。

一瞬间,就死了。

达文的瞳孔放大,精神动摇。

刺客被魔法附加了过大的力量,根本无法有效操纵武器。

而与异物融合身体,会被严重的疼痛干扰思考。

他只能挥出一击。

这一击,这「即死」的一剑,原先会把达文、克里欧、克拉丽丝三个人悉数贯穿。

不,自己虽然折损了佩剑,但克里欧没有。他说不定能在自己身后接下这一剑,只有自己必定会死。

而辉夜用身体和手偏转了这一剑的方向。最终,除了她以外无人被这把危险的武器擦到一丝一毫。

少女救了少年。

奴隶救了贵族。

手无寸铁之人救了使剑并折剑之人。

失去的生命救了原本注定要死的生命。

比自己的反应更快,比自己的判断更准确,比自己更时常保持谨慎。

比自己……更优秀。

优秀者救了无能者。

达文是潘和特迪的领袖,为了维持自己在两人面前的高大形象,无论多美丽的少女,他都势必要表现得不屑一顾。

但他亦有身为这一年龄的男子的本能。

虽然对他而言,女人只是称之为「女人」的躯壳与肉体,不会超出这一限度。自己对女人的欲望,也不过是一种羞于与他人言说的可耻冲动而已。

所以,他往往只是在两名家臣对漂亮女人下手时,在旁静悄悄地观赏。

他最初就十分中意辉夜的外表。

这并非是特别喜欢辉夜。若是将之替换为任意一个妙龄的可爱少女,他也并不是很在乎。

放任手下折磨辉夜时,辉夜只是一个并不独特的观赏物而已。

他期待着她能痛苦地呻吟,这样就能听到她甜美的声音。

他期待着能从这具雪白的身体上看到柔美软弱的挣扎。

结果她既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扭动腰肢。

虽然是特迪与潘莫名其妙的「赌约」导致的,他还是有点恼。

结果不仅如此,她甚至拒绝了自己的指令。

于是达文盛怒起来,因为这个尤物通过「不属于他」的态度来指出「不属于他」的事实。

他平生第一次被女人反抗,于是就要毁掉她。

结果面对毁灭,她反而没有一点反抗。

结果,宁可被他杀死的人,为他而死。

被迫害者救了迫害者。

无法反抗之人救了肆意妄为之人。

喂,你为什么笑啊?

你为什么被虐待时也在笑啊?

你为什么连死了都还在笑啊?

你为什么救我啊?

自己的眼睛被说是分不清「瑰宝」和「垃圾」。

达文意识到自己不懂眼前的女人。

是比称之为女人的躯壳与肉体更多、更深的女人。

她至多只有十三四岁。她只是一个少女。

达文意识到自己不懂眼前的少女。

有黑色的长发,红色的眼睛,白色的肌肤,瘦小的身体,温柔的笑容的少女。

发出梨子香味的美丽少女。

已经死去的少女。


你为什么死了啊?

谁允许了啊?

身为奴隶,没有命令,怎么能擅作主张?

你不是迈尔斯老头借来的「财产」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不保护自己?


男人是不能落泪的。

但在克拉丽丝的哭泣声中,有什么分明要蒙上了达文的眼睛。

于是莉丝发话了。


「佩塔尔先生,我想请您寄付一支『紧急药剂』。」

这甜蜜如糖,冰冷如铁的声音将达文从沉思中彻底惊醒。

达文抬起头,褐发少女眯缝着漂亮的碧绿眼睛,已经微笑着注视自己良久了。

「『紧急药剂』……?」他未能理解莉丝的请求的意义。「你要那个做什么?」

那是王族以及公爵世家才可能拥有的极其稀罕且昂贵的药剂。拥有「无副作用的全回复」这异常破格的性能。

当然,只对活人有效。

身为公爵继承人的达文确实拥有。但面前的莉丝必然也拥有。

「我有意愿,并且有办法救活这个奴隶,」莉丝朗朗开口。「不过移动中,需要『紧急药剂』确保她的身体不至于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瓦伦家居然拥有这样的技术吗?但是为什么要这么破费?这只是一个奴隶而已。」达文身后传来克里欧不解的声音。

「这是真的吗?」几乎是同时,莉丝的背后传来泽伊尔的声音。她颤抖着立起身。

「是真的,等下还要请身为官僚的你携带她移动,毕竟教室中已经没有身份更低微者了。」她回头回答教师,然后再次面对达文与克里欧。

「救下克拉丽丝与救下我的性命等同。先王说过,即使对奴隶也要给予合理的赏赐。」威严的声音响起。

「瓦伦小姐……」克拉丽丝感动地看向自己的闺中密友。

「——但若全部代偿皆由瓦伦家承担,未免将同样『受益』的佩塔尔先生构陷于『不遵王命』的不义之地。」莉丝话锋一转,解释了如此请求的原因。「如果可能,我希望佩塔尔先生一同伸以援手。」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说明。既然如此,请收下这支『紧急药剂』。」

克里欧张开手掌,露出一支包裹着某种绿色透明液体的晶管。

莉丝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若说契本小姐与佩塔尔阁下的性命是奴隶所救,位于两人之间的本人亦是如此。感谢您提示我尽到贵族的义务的方法,并容许我这么做。」

「……感谢您放弃在未来得救的些许可能,拯救区区一条奴隶的性命。」

当克里欧将晶管放在课桌上时,莉丝不快地将它拿起。

「那么,夏塔老师。」

「是!我在!」

「……!」

达文抬起头,注视着辉夜垂下的手。深紫发的女性急切地靠近他的课桌,将他面前的小小尸体抱起,母亲为她就职所赠的衣服被血所污。

随着一高一低的两名女子先后离开教室,学生们面面相觑。只有「魔力视」能看到的防御术式还在教室门上缓缓旋转。

「一厢情愿,自说自话的女人,」在达文一侧紧握剑柄的潘怨恨地说。「殿下,不必理会她,我们不用小姑娘过家家的方法维系声誉。」

「——你把剑脱手了吧?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剑脱手了吧?我会如实对公爵禀报的!」矮壮的特迪则是愤恨地对潘斥责。

「哥,只有这点请饶过我!我再也不敢了!殿下,求您帮我说句话!」这下潘不能够气定神闲了。他大惊失色。

而达文只是把紧握的拳头放下。

掌心是刚刚自存储魔法中涌现,没有交付出去之物的冰冷触感。

能感到液体在其中流动。


那个克里欧-伯顿是完全不会读气氛的天字第一号蠢货,步行中的莉丝不由得咬紧嘴唇。

原本,达文那一瞬间的「大意」正如倾倒的骨牌一样,接连不断地激起新的「大意」的涟漪。

在辉夜被击中后,达文不自觉的动摇、自责、悲痛,全部以表情的方式被莉丝捕捉到。

当莉丝说出自己能救辉夜时,那一瞬间的狂喜也是真的。

与活跃在练武场的达文不同,美丽的莉丝擅长的是交际场。她懂得如何从脸上捕捉人心,特别是被女人所撩拨的男人特有的表情。

也即是说,那个男人,那个「无懈可击的佩塔尔」,迷上了这个奴隶。

光是知道这点以及达文的性格,还只能作为未来「间接」控制这个佩塔尔的迂回手段。于是她迅速地想出来「直接」构陷他的办法。

形成让他公开为眼前的奴隶交付一支「紧急药剂」出来的「事实」就可以了。对于准公爵以上的贵族而言,「紧急药剂」相当于额外的性命。

一名奴隶的性命,不足「紧急药剂」千万分之一。

合理运用「为了区区一名女性奴隶,在刚刚遭遇暗杀者的情况下放弃自己拥有的『紧急药剂』」这一「事实」,就能确实地创造出击落他的流言。

只要达文没有吼出「别开玩笑了」,他就会和艾琳娜-道格拉斯一样被玩弄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结果克里欧横插一脚,把这一切都搅黄了。

该说他根本就没有贵族的常识?她早就隐约注意到这点,但没想到他会如同横冲直撞的失控魔兽一般,把名为「计划」的列车撞出轨道。

掌握克里欧的弱点毫无意义。首先,这个家伙就不是伯顿家的继承人。也正是因为这点,她忽略了克里欧也拥有「紧急药剂」的可能。

现如今,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瓦伦小姐……」泽伊尔在她身后忐忑地问。

她正费力地抱起辉夜的尸体。

虽然辉夜很轻,由于有拘束具,对于同为女性的泽伊尔而言并不轻松。

血不停地滴下,泽伊尔踏出了血色的一路。

「但说无妨。」

「我还没有看到您对她使用『紧急药剂』。……没关系吗?」

「『紧急药剂』实际是作为接下来手术中的『触媒』,所以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那么刚才在教室中所说的『延缓恶化』,是避免『技术流出』的『托词』吧……具体是怎么样的手术,我还……挺感兴趣的……」

其实需要「紧急药剂」什么的整个就是「托词」,但莉丝不会承认。

她只是皱着眉头瞟了泽伊尔一眼。「原本你有这个机会,若你没有辜负父亲大人的期待的话。」

泽伊尔的肩头一震。「让公爵失望了,我真的很抱歉。」

「没有关系,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已经通过双眼亲眼见识了泽伊尔-夏塔其人,认为她并不拥有进入『王都研究院』应有的素质。」

莉丝耸耸肩并露出一抹笑意,而泽伊尔垂下头。

「别担心,我并不是在指责老师,甚至还要赞扬你。自知无法坚持研究人员应有的『冷静』,因此放弃了研究院的邀约,是相当贤明的判断。」

「……」泽伊尔别过眼神。确实如此。

研究院如同恶魔的巨口,吞噬着以「实验品」为名的人类的性命。

自己绝对没有坦荡荡地进行「人体实验」的心理素质。

但想到怀中所拥抱的逐渐变冷的身体,居然能通过那个设施的「技术」重返世间,她不由得动摇,开始重新思考这些实验的合理性。

不行不行不行!自己会堕落下去!不能认同!

「……」而莉丝也就此陷入沉默,侧着脑袋开始思考别的问题。

琴与克拉丽丝,这两人确实与自己形同手足,甚至有恩于自己。

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为了克拉丽丝就将瓦伦家存在的技术暴露出来。

生于研究者世家的她,很明白仅仅暴露出「这样的技术可能存在」的信息,对于研究者与研究本身就有充分的危险性。

虽然已经在暗中报告给王,依旧是十分敏感的技术。自己若是无法给父亲一个合理解释,甚至会被褫夺继承人的身份。

如果这个奴隶属于自己,在最开始的阶段就毋须承认有这样的技术,只要回收尸体就好。返生后只要实施监禁,就能把一切隐藏起来。

然而她属于「直辖市」的市政厅,尸体又是「暗杀准贵族案件」的重要证物,就这么突然把她隐藏起来的话,弄不好自己会背上更重的罪名。

……哼,虽说把人偶抛向另外两名公爵之子的人也正是自己。就算不把奴隶的尸体移走,自己也已经背负「谋杀」的嫌疑了。

那种小事根本无须在意。

「我们到了,」她按了与墙融为一体的门上的铃,然后一名女性侍从前来开门。

原本正躺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某人一骨碌跃起,连滚带爬地跑到门边。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太突然了!」

「啊……幸会,男爵……」泽伊尔仓皇地对他请安。

「幸会,不必多礼的,我们是同僚……」挠着自己干草一般的头发的,是眼与口全部隐藏起来的怪人。

伦道尔男爵的外表恐怖,但态度反而比官僚还要谦卑。

「我们是带着一具『尸体』过来的,你明白的吧,」莉丝出声。「夏塔老师,把奴隶交给伦道尔老师,你可以回去了。」

「……我明白了。」泽伊尔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给眼前的两人。

「等下『剑』如果问起,请传达『瓦伦家会交还所有证物,只是需要时间』。」公爵千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他们坚持,就告诉他们这个位置吧,毕竟有配合的义务。」

「……?」泽伊尔没有明白。

「……大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啊?不、不必把『剑』送到我这来吧?」伦道尔则是慌慌张张地问。

「关门。」

莉丝毫不犹豫地走进房间,没有进一步解释。

于是门在泽伊尔面前关上了。

「玛丽,给大小姐准备茶——」

「现在没有那个时间。准备『复制』和『灵魂转移』。」伦道尔刚再度出声,就被莉丝的命令打断。

「您是真、真的要对一个奴隶用那个……?」这不由得让男爵难以置信。

原本,那是在预想中用于挽救莉丝本人性命的装置。

但莉丝用锋利的眼神把质疑自己的声音与高大身形逼退。

也许自己没有资格取笑夏塔老师。毕竟自己也在两天前动摇过一次。

但当少女奴隶迅捷地从自己面前跃过,并且被黑剑刺穿时,这动摇就宣告终结。

被少女的异样所动摇,然后再度被少女的异样所激,找回自我。

女准公爵的威压神容带着研究者特有的疯狂,性感而依旧留有一丝稚嫩的嘴角上扬。

——所以说,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是确定的吧?

「杀人嫌疑」?「父亲的责备」?那种事情算什么?

怎么可能让她死!

让这个「异质者」死!

让这个珍贵的「实验品」!

表情异样的她的脑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必须要确认!

虽然尚有一丝不安。那具身体真的重新动起来的话,里面的真的是自己能够控制之物吗?

但如今即使是不安也转为兴奋与狂热。

莉丝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舔舐嘴唇。


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怪人不住地颤抖。

从莉丝的幼女时代开始,他就数度见过这个表情,也理解其中的含义。

找到新玩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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