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七十五。

儘管不曉得這樣的數字是如何計算的，但莎姆能直覺的理解，這是她與羅琳格現在的契約深度。

可數字的多寡，並不僅僅意味著羅琳格能獲得多少力量。

『莎姆……我真的只剩下一個月的生命嗎？』

『嗯。』

一直以來，莎姆都能嗅到羅琳格的情緒，無論是在現實中，又或是在那漆黑的內心空間。

而如今，這一切都變得觸手可及。

伸出手，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溫度，朝著對方撲去，會被柔軟的懷抱接住，儘管莎姆依舊無法接觸到世界，可那曾經虛無飄渺卻濃重的氣味，如今如水一般從她的皮膚滲入。

『我只剩下……一個月。』

驚慌，害怕，再加上那還未散去的混亂，無比麻亂的感受沖刷著莎姆的思緒，她甚至能同樣感受到在羅琳格混亂思緒裡誕生的嘔噁感。

『羅琳格，如果妳想延長妳的時間，我可以加深契約……在不會把世界毀掉的範圍內。』

毀掉世界的能力——莎姆很清楚，那便是她所擁有的力量。

從那本被留在木架上，記錄著染陸歷史的書中，莎姆已經清楚了自己是多麼異質的存在，而讓人復活，又或是將人的性命無條件的延長，那樣的想法肯定能輕而易舉地毀掉世界。

但若只是稍微修復羅琳格的靈魂，令那個因化成流星而如齋粉般的石頭隨意成形，以此延長一兩年的時間，世界也不會那麼輕易被摧毀。

『……』

但羅琳格依舊沒有回應莎姆的聲音。

她低沉著頭，而羅琳格那令人備感不適的情緒再度向著莎姆襲來。

可與方才鬱悶的水壓不同，這次的情緒是張黏膩的蜘蛛網。

蜘蛛網同樣被撒在了莎姆身上，每一根黏線的連接都由有力且堅固的支點彼此抓牢。

那些支點是對第二心臟的同伴們的牽掛，是對還留在索特城中兩位友人的悔意，是對某位紫髮女性的謝意，以及，對那份「耀眼」的嚮往。

而深困於這黏膩糾葛中的羅琳格，只是徬徨的望著。

儘管所剩的時間不多，可羅琳格依舊沒有開口，站在一旁的伊甸和伊芙也只是冷漠地等候。

蜘蛛網的糾纏令莎姆同樣感到難受，可她也只是望著，望著羅琳格習慣性地把手伸向了腰間——

但那一直伴在身邊，能帶來安穩的騎士劍並不在那。

蜘蛛網還沒將羅琳格層層糾纏，她的思緒就被突然襲來的漆黑霾霧給遮蔽，深陷在驚恐與不安的情緒中。

『羅琳格……』

莎姆再次呼喚著，期望著她的聲音能夠將羅琳格拉離那層霾霧。

可羅琳格並沒有回應那道呼喚。

劍並不在身邊，但羅琳格早已與過去不同，她沒有鎮定的強壓住情緒，而是讓對白點的罪惡感繼續滲出，一點點的萃取成堅毅的決意。

而等到莎姆回過神來，那糾纏著她的霾霧與蜘蛛網已經被俐落的切斷。

『抱歉莎姆……但我不能再隨便依賴別人了。』

羅琳格抬起低垂著的頭，臉上浮現出愧疚的酸澀，而隨後，又化為堅毅的眼神望著一派輕鬆的伊甸與伊芙。

「我不能待在——」

「妳不能離開。」

但在羅琳格說完前，伊甸就已經搶先開口。

「會議主已經囑咐過了，就算是威脅也不能讓妳離開。」

男孩抬起手，可這次土地並未再次抬升，原先依傍在青草間的花簇散發出詭異的香氣，花莖立刻茁壯生長，轉眼間，就攀升過了羅琳格的身高。

緊接著，那些花朵詭異地扭動起，花苞一致轉向羅琳格的方向，輕盈的盛開。

「聽會議主說，妳在和魔人戰鬥前，和一隻巨大的魔獸戰鬥過……雖然不知道那隻魔獸為何恰巧有這朵花的能力，但我想妳知道這代表什麼。」

就如伊甸所說，羅琳格對那向著自己盛開，釋放濃厚敵意的花有著強烈的印象，那如白晝一般刺眼的光束，可以輕而易舉的將人粉身碎骨。

可羅琳格並沒有因此退縮。

「你們剛剛說沒有意外不會讓我出去，那個『意外』是什麼？」

「……」

伊甸沒有回答，厭煩的把手放下，而在那些攀升出的花朵重新縮回地面時，在一旁聽著的伊芙才總算開口。

「其實『意外』這種說法不太正確喔！會議主一開始就說過只要妳能達成某件事就同意讓妳離開！」

「那是什麼事情？」

「清理掉花園裡的髒東西。」

伊甸不悅開口，而伊芙則繼續接了下去。

「雖然伊甸說得很像是掃除工作，但其實是要解決某個待在花園裡的怪物……不過以妳現在的狀況，不出意外是做不到的。」

「為什麼？」

對著羅琳格的疑惑，伊芙輕輕地微笑起。

「妳已經不能再戰鬥了。」

可從她口中說出的卻是駭人的聲音。

「妳沒法活下去的原因，是因為妳一直無意識的將自己作為代價使用神咒，而如今已超過了妳所能負荷的極限……或許妳還能正常地奔跑或揮劍，但僅憑那樣是無法戰勝那頭怪物的喔！」

隨後，伊芙臉上的笑容再次收起，那冰冷的目光又望了過來。

「我敢保證，只要妳敢再使用一次神咒，妳就會死。」

「只要再使用一次神咒就會死……？」

「嗯！不過還有個辦法是等會議主來到花園！只要徵得他的同意就沒問題了！……雖然我也不確定他什麼時候會來！」

「還有其他方法嗎？」

「沒有了！順帶一提，就算妳依靠妳身旁那個東西的力量戰勝了我們兩個，沒有我們幫忙妳也沒辦法離開這裡喔！」

「……」

戰勝無法戰勝的怪物，又或是得到將自己困住之人的釋放。被擺在羅琳格面前的是兩項無法完成的任務。

可那些事情無法阻擋羅琳格的決意。

「能先讓我去看看那個怪物嗎？」

「還真是不死心呢！……伊甸，你怎麼想？」

「還能怎麼想，會議主不是說要讓她試試看嗎？」

伊甸將手抬起，腳底下的土塊撼動著，四人迅速向著天空抬升，脫離了地面。

「要去看就去吧，不過如果妳打算送死，那是不行的。」

「太好了呢！如果運氣好發生什麼意外的話，或許就能離開了！」

伊芙揚著嘴角露出笑容。

「話說回來，妳好像還沒說妳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是羅琳格。」

「羅琳格啊！好！我記住了！」

伴隨著伊芙的回答，羅琳格腳底的土塊開始震顫，沒過多久，在碧色的藍天中，土塊開始朝著羅琳格無法辨明的方向飛去。

而在這等待的時間足夠將羅琳格的腦海填滿空白時，莎姆聽到了羅琳格的聲音。

『莎姆，我有其他辦法能再次使用神咒嗎？』

『不行……就像他們說的那樣，羅琳格妳只要再使用一次神咒就會死，就算加深了契約，大概也只能再多使用幾次而已……況且，那個怪物其實不是單純戰鬥就能擊倒的東西。』

『妳見過那個怪物？』

驚愕的聲音從羅琳格那傳來，可等到寂靜重新填補了內心的空間後，羅琳格才繼續問下去。

『莎姆……在我昏迷的時候，妳就已經待在這個花園了嗎？』

『嗯。』

『那現在的時間是？』

『十二月初，羅琳格妳大概昏迷了半個月多。』

『卡絲汀娜他們……離開拉索特國了嗎？』

『我不知道。』

「我們到了喔！就在我們腳下的那個坑洞裡！」

當羅琳格還在思忖著自己的處境時，坐在土塊邊緣的伊芙從邊上跳起，揚著嘴角，帶著笑意說著。

「——那是什麼？」

但是吸引羅琳格目光的並不是底下的坑洞。

「啊！那是我的神咒喔！不是說過了嗎？我的能力是『召喚』。」

頭頂的陽光被陰影覆去，羅琳格向上張望，可浮現在蒼穹上的並不是習以為常的烏雲，那陰紅色的光芒在頭頂閃爍，在中心的巨大光圈旁，有著無數的光圈交錯，重疊，旋轉，又繼續展開，這些密集的光圈似乎意圖將整個天空覆蓋。

「那是要召喚什麼？」

「我不知道喔！」

收起那有些愚蠢的笑容，女孩看向天空還在繼續延展的不祥神咒。

「我其實也是魔人的一種喔，這個能力早就超過我理解的範疇了！我也不曉得最後會召喚出多麼恐怖的東西呢！」

「那不是很危險嗎？」

「對啊！說不定召喚結束的那一刻我就會因為這個能力付出代價……不過不用太擔心！在召喚結束的前一刻我就會知道召喚出什麼了！我也能因此去更動召喚的結果。」

「……那為什麼要召喚？」

「因為要清理掉花園裡的髒東西。」

伊甸回答了羅琳格的疑惑，他朝著腳底下的巨坑指著。

「也該是時候看看那髒東西了吧，然後告訴我妳能不能處理。」

循著伊甸的指向，羅琳格靠到土塊的邊緣，暫時忘卻頭頂那不詳的神咒，眺望著底下的坑洞。

坑洞的底部由灰色的巨岩鋪成，無數的藤蔓根紮在之中，緊緊纏繞在每一塊岩石上，可在那之中，羅琳格並沒有發現到任何能被稱為怪物的存在。

「在哪裡？」

「哈啊……妳看一下坑洞的中央……」

伊甸嘆了口氣，肆意的揮了揮手，羅琳格也重新將視線轉回，那盤踞在巨坑中央的藤蔓開始退開，其中一塊顏色較為迥異的巨石出現在藤蔓的底下。

隨後，那塊石頭緩緩站起。

「在會議主要求把妳帶進花園後，他還把這隻像是石頭的怪物帶了進來，要我們找找看能抹除掉他的方法。」

伊甸再次抬起手，方才還威脅著羅琳格，把她包圍無數花朵突然出現在石怪的周圍，花苞立刻綻放，甚至在羅琳格都還沒反應過來前，巨坑裡就已經接連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砰！！！

爆裂時的強風甚至能吹拂到臉頰，羅琳格撫平隨風起盪的茶色髮絲，望著坑洞底處的戰況。

被數輪轟擊的石怪早已不成模樣，盤踞在石怪周圍的藤蔓再度無情地向著石怪飛去，意圖打算將他再次捆住。

而在藤蔓完全將石怪淹埋前，羅琳格的雙眼確切的捕抓到了，石怪身上因轟擊而毀損的部分，開始再生。

「就算把他轟成碎屑也是一樣，我完全不知道那東西要怎麼殺死，所以如果妳有辦法的話，就快點告訴我。」

身旁的男孩依舊不耐煩的說著，可這樣無解問題的答案，羅琳格的回答也只有一個。

「我做不——」

啪——

「召喚結束了。」

伴隨著伊芙的宣告，那破碎的聲音深深貫入羅琳格的腦內，強忍著那不適的疼痛，羅琳格艱難的望向天空。

那不斷增多的紅色光圈總算停止轉動，光圈的顏色變得更加漆黑，隨後，強勁的氣流從中央的光圈裡溢出，天空瞬間變得漆黑，羅琳格的身子立刻就被蠻橫的強風吹飛。

而在將要從土塊上墜落的那一刻，從土塊裡攀出的藤蔓抓住了她。

「伊芙，妳為了解決那個髒東西召喚了什麼出來？」

那強勁的氣流還未停下，被藤蔓再次送回土塊上的羅琳格看著伊甸責問著伊芙。

「……魔王。」

但伊芙的回答超出了伊甸所知的範疇。

「……妳是說惡魔王？」

「不，我能肯定那是與惡魔王完全不同的東西。」

啪——

又一次劇烈的破碎聲傳來，那鑽入耳中的劇痛變得更加難以忍受，而從圓圈中湧出的氣流也變得更加劇烈。

「伊芙，取消這次的召喚。」

「……做不到。」

這是在羅琳格認識伊芙以來，第一次在女孩的臉上見到了慌張的恐懼。

「為什……那就毀了這次的召喚。」

伊甸繼續說著，那位女孩點著頭答應，把雙手伸向了被染成漆黑的天空。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那從圓圈中湧出的不詳氣息還未停下，羅琳格艱難的從地面站起，看著頭頂的光圈出現無數的細痕。

「伊甸……已經到極限了。」

啪——

伴隨著那絕望的碎響，在光圈的中央，羅琳格的雙眼清楚的捕抓了某物從光圈中墜出的瞬間。

『……不可能。』

羅琳格的心中傳來了莎姆的聲音，可羅琳格並未理會，她看著頭頂的光圈完全碎裂，陰黑的氣息緩緩的從空中消散，才緩緩的將視線落下。

「伊芙！——伊芙！」

羅琳格就這樣向著土塊的邊緣走去，越過昏迷的女孩，以及抱著女孩呼喊的男孩，只是注視著過在巨坑的中央，在煙塵中漸漸浮現出身影的存在。

「啊！！痛死了！這裡是什麼怪地方？……花園嗎？！」

儘管相當遙遠，甚至有些陌生，可傳入羅琳格耳內的聲音無比熟悉，也無比清晰。

「為什麼會被突然丟進花園啊！？……要是傷到我身體怎麼辦！那該死的伊芙在哪！？我要把她——」

那怒不可遏的聲音忽然停下，羅琳格能確切地感受到，那埋藏在煙塵中的那個存在，正訝異地將視線投向自己。

隨後，那個存在在煙塵下露出了詭異的微笑，嘴角洩出了甜膩的聲音。

「哈——！」

砰——！！

只是一個瞬間，羅琳格甚至還未聽清那個存在的笑聲，她的眼前就漸起飛塵，劇烈的衝擊將她推倒在地，而那個飛躍到土塊上的存在發出了聲音。

「甚至都沒能看清我的移動，而且——」

強硬的力氣將羅琳格壓住，堅韌的壓力讓羅琳格無法動彈，而那個存在就這樣興奮地把頭靠在羅琳格的耳邊，小心翼翼地嗅著她的氣味。

「就連氣味也完全一樣。」

煙塵總算散去，從光圈中墜下的存在也總算甘願將手放開，重新站在羅琳格的身前，等候著她緩緩站起。

「人類這個時候是怎麼說來著的？……我想起來了！！」

眼前的女性露出笑容，得出了結論，張開口，可羅琳格的腦子仍是一片混亂。

花園、兩位魔人、自己將死的命運、空中不斷展開的危險神咒、不死的石怪，無數的混亂反覆攪亂著羅琳格的理智，可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是遠勝那些的詭異。

茶色的雙眼，臉型，身姿，除了頭髮的長度有些不同外，但其餘羅琳格所知道的一切，眼前的她都與自己一模一樣。

「羅琳格，妳能和我結婚嗎？」

而這位與自己長的一模一樣的女性，對著她說著莫名其妙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