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身體很輕。」

向前踏步，雙腳卻感受不到地面的堅實；輕輕躍起，重力卻無意拘束自己的存在。

「我還在……內心空間嗎？」

仰起頭，視線被攪入黑暗中。羅琳格雙眼所瞥見的，是連星光都未有的一片漆黑。

「流星……那條龍也不見了啊……」

她的手向著天空伸去，一無所獲，反而手指就這樣滲入視野外的漆黑，變得模糊不清。

即便羅琳格的意識無比清晰，可眼前的狀況仍無法用理智辨明。

「這是……」

儘管漆黑似乎要將她吞入，但羅琳格卻沒有感受到絲毫疼痛，對於這樣的異象，她也只是漠然地閉上了眼。

「就算追尋的流星是那樣的生物……我也不會受到打擊。」

無論是劃過天際的流星，還是振翅翱翔的巨獸。

那使心臟泵出熱湧的耀眼都沒有絲毫黯淡。

「只是……」

所以，這片黑暗之所以能吞噬羅琳格的原因也並非那些。

「只是……身體很輕。」

纏住雙腳的恐懼；矇住雙眼的迷茫；撕裂雙臂的疼痛；堵塞在肺的罪惡感；卡於喉中的疲憊。

只是這一直積壓在她身上一切沉重總算消散而已。

只是她總算抵達了天空而已。

『羅琳格……如果妳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見到那顆流星會怎麼樣？』

「如果……我已經碰觸到了那個流星會怎麼樣？」

那是羅琳格第一次有那樣的疑惑。

倘若自己從未心懷願望；又或者自己能夠實現願望。這兩者所通向的未來都是可以預見的。

向天空伸出的手會沒入漆黑，漆黑的感觸將完全吞噬自己，而她似乎會就這樣消逝。

「我……會變成什麼樣？」

閉上雙眼，耳邊便會傳來細膩的呼喚，可就連那呼喚自己的聲音似乎也不再屬於自己一般。

『羅琳——』

「我不知道。」

低聲說著，凝重的黑暗迫使著羅琳格闔上雙眼，可她卻抵抗著這沉靜的幽暗，瞇起了眼。

「但是，我很清楚這種感受，我已經體會過無數次了。」

伸直腰軀，吐出沉氣，眼瞳中透出的茶色視線瞥向黑暗，意圖穿透漆黑。

「……我只是對未知感到恐懼……只要我踏步向前，就算意識與目的變得難以辨清，我所踏過的路途也會留下我的足跡。」

在大雪中與莎姆簽訂的契約，被火灼傷時也想戰勝的敵人，被罪惡感扭曲而嘔噁的日夜，在春光明媚時親手揮落的生命，欲求推動山河的狂妄，焚燒過往一切的覺悟，以及被寒冷剎住呼吸時所見到的那耀眼光芒。

『羅琳格。』

那個聲音所呼喚的名字，確實地存在每一個瞬間。

「這些……會重新塑造我。」

「而我所要做的只是……繼續向前。」

挪動著身體向前，羅琳格的腳立刻就被漆黑吞噬，可她並沒有就此停下，只是繼續向前。

就這樣，那片光亮忽然竄入她的視野，那一直瀰漫在耳邊的呼喚也變得更加清晰。

『羅琳格！妳終於醒了！！』

『莎姆……這裡是——？』

懸浮在半空的女孩向著羅琳格衝來，撞入懷中，忽然的衝擊讓羅琳格向後傾倒，坐落在草地上。

「——花？」

眼前的景象讓羅琳格霎時忘了懷裡的重量，那被震起的零落花瓣漸漸落下，還沒回過神來，綠草與花的芬芳就已經逸散在她的周圍，而她的視線則被點綴在藍空上的花色所吸引。

「這裡，是『花園』。」

陌生的聲音傳來，羅琳格望了過去，一位穿著素色布衣的黑髮男孩站在花堆的中間，冷漠地注視著羅琳格。

「……你是誰？」

「伊甸。這個花園是我的能力。」

自稱伊甸的男孩漸漸靠近，隨著距離的縮短，羅琳格查覺到男孩的手裡還牽著一名同樣黑髮黑眼的女孩。

「伊甸，會議主說過了，要好好說明自己的身份。」

站在男孩身後的黑髮女孩說著，男孩的腳步立刻停下，不悅的等著女孩走到身旁。

但即便如此，兩人的手還是沒有放開。

「……你好，人類，我的名字是伊甸，是精靈王的直屬護衛，唯七的人形精靈之一，能力是花園，序號七。」

伊甸煩悶的說著，而女孩隨後開口。

「你好……抱歉，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伊芙，是惡魔王的左心房，能力是「召喚」，妳會在這裡也是因為我召喚來……序號是十。」

與男孩相比，那是相對熱情的聲音，可羅琳格很清楚，女孩那那凝視著自己的黑色眼神無比寒涼。

「惡魔有必要報序號嗎？」

「那是會議主給的啊！既然我現在站在會議主這邊那當然就要報序號。」

「可那不重要吧。序號是做什麼用的？」

「好像是給會議主占卜的？」

「那個……我應該？」

羅琳格的聲音穿插進了兩個孩童的對話。

「啊！對了，差點忘記和妳說明了！會議主要求把妳傳送進來的時候真的很緊急喔！就算我因為召喚這個能力時常出現問題所以知道一些治療的方法，可妳的狀況簡直是強人所難！！」

「我的花園也是，又被會議主扔髒東西進來了。」

「說實話我還以為妳會一直睡到死掉呢！」

「拜託別死，我不想要我花園裡多了具人類的屍體。」

「那可沒辦法喔！會議主說過只要沒什麼意外，直到死之前都要把她關在這裡。」

此刻，伊芙和伊甸又開始自顧自地說著話，而沒過多久，伊芙就轉過頭向羅琳格說道。

「不過不用擔心！雖然妳完全就是被禁閉在這裡！但是這裡並沒有那麼糟糕，這裡很安全，就算要一整天睡覺也行，不吃不喝身體也不會有事，如果真的想吃點什麼的話，也可以拔附近的花吃。｣

「不要吃我的花。」

「花我可是每天吃的！可以向妳保證沒有任何問題！——話說，妳叫什麼名字來著？」

「……」

混亂。

在滿溢的花香間，上演在前的奇怪鬧劇，在尚未理解的資訊面前，羅琳格的腦海混亂一片。

而在那片混亂之中，羅琳格邊楞著，邊選擇了那個問題。

「為什麼……我要被關在這裡？」

「愚蠢。」

辱罵的詞彙忽然從伊芙的嘴裡冒出，方才熱切嘮叨的模樣就如幻象一般，冰冷的惡意從黑色的眼睛中溢出，只是注視著羅琳格。

「什麼？」

「愚蠢的以自己的靈魂作為代價，將物質的身體構造轉化成某種固化的能量體，妳真的覺得自己可以平安無事？」

「……我有做好死的覺悟。」

「那妳自己死掉就算了！憑什麼這個世界要被妳牽拖！！」

「那是什麼意思？」

伊芙的眼神又一次發生了變化。

那責備的聲音和眼神宛若從未出現過一樣，變回原先的平淡，而她則繼續用那開朗的聲音說著。

「妳可以問問看妳懷裡的那個東西啊！」

低下頭，羅琳格看向懷中，莎姆的重量切實的掛在身上，可莎姆卻只是將頭抵在羅琳格的身上，沒有與她對視。

「問它復活。」

「復活？」

握著伊芙的手，伊甸繼續說著。

「問它，是不是能讓自己死後復活。」

照著伊甸的要求，羅琳格緩緩地開口。

「莎姆，妳能讓我復活嗎？」

「……如果羅琳格妳想要的話。」

「為什麼能——」

「妳應該早就感覺妳懷裡的那個不是精靈或惡魔了吧？」

羅琳格的疑惑還沒得到答案，伊甸繼續說了下去。

「它是由對世界的惡意塑造而成的，能夠毀掉世界的怪物——無限的力量、心想事成，要怎麼說都可以，但要是那力量一個不小心違反世界的規則，這個世界就完了。」

「不過我們很慶幸！」

伊芙開朗的穿入了對話。

「它現在是把自己局限在『惡魔』這個身分上了！！雖然……不曉得這個身分能夠持續多久，但要是妳們的契約繼續加深，它為妳動用的力量越多，世界的處境就越危險——」

女孩的聲音忽然停頓，瞇起了眼，再次用冰冷的眼神瞪向羅琳格。

「——更何況是死而復活這種絕對不能發生的事情。」

但那在女孩臉上的惡劣態度又立刻消散。

「所以說妳們的關係那麼要好做什麼呢？要不要試著兩個都說一下絕交試試？」

「要是能那麼簡單就好了……所以，這就是人類妳為什麼會在這的原因——」

伊甸還未說完，他輕輕抬起了手，腳底的大地頓時震晃，漸漸的，羅琳格腳下的這塊土地立刻升高，衝上高空。

眼前依舊是望不見盡頭的遼闊天際，可奇怪的是，不單單只是周圍，所有目光所及的地方，都生滿了植物，沒有任何建築物或人的痕跡。

「花園，是世界之外。」

身後傳來了聲音，羅琳格立刻拉著莎姆站起，回過頭望向後方，而伊甸就牽著伊芙站在那。

「不用那麼緊張！伊甸不會對妳怎樣的。」

「……」

伊甸沒有對伊芙的話有任何反映，默默地把舉起的手放下，腳底的土塊也隨之緩緩下降。

「因為花園是在世界之外，所以就算妳喪命後還是復活了，對世界的傷害應該會比較小……至少會議主是那麼認為的。」

「所以……我得在這裡待到老死嗎？」

「愚蠢。」

在下降的搖晃視線中，在繞過耳邊的氣流中，伊芙那咒罵的聲音再次傳遞到羅琳格的耳中。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妳真的覺得自己可以平安無事？在妳擊敗了一個懷抱著數十年仇恨的魔人之後？妳現在還能活著就已經是奇蹟了！」

只是一瞬間，伊芙的聲音又再次發生變化，可儘管那反覆不定的性格令羅琳格感到有些不適，但她還是強忍著搖晃的暈眩，注視著伊芙向自己伸出的手指。

「因為妳睡得有點久了，但我判斷，這是妳還能夠活下去的時間。」

「……一年？」

看著那指著天空的手指，羅琳格疑惑地猜著。

「不。」

砰——！

飛上空中的土塊重新回到地面，在那巨響中，羅琳格的猜想也被揮落在地。

「妳最多只能再活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