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羅琳格大人，漆黑是您最強的能力。』

很痛。儘管這個疼痛會慢慢消退。

『漆黑可以是綑住人的束縛，可以是蒙蔽人的迷霧，可以是傷害人的利器。』

儘管疼痛會消退，但這份疼痛並非憑空出現。

『每當您感到恐懼時就會更加漆黑，漆黑的力量會無止盡的增強，但是——』

所謂的疼痛，是受傷的副產物，而「靈魂上的疼痛」也是。

『——施放這麼強大的力量是需要代價的。』

靈魂的疼痛源自於靈魂的受傷。

『那顆被稱作靈魂的石頭……羅琳格大人，您認為您能承受多少？』

『……我能承受多少？』

捫心自問。羅琳格睜開眼睛，她處在堡壘的中心，密閉的土牆將她圍繞，在這間密不通風的小會議室裡，她的面前，站著兩個人。

「羅琳格，我們沒有辦法承擔這種任務。」

淺轉過身來，鄭重的對羅琳格說著，在希嘉麗昏迷，而多格又不曉得跑到哪後，他便是卡絲汀娜同意託付組織的，最後一個對象。

『我能承受多少？』

又一次的，羅琳格捫心自問，她看向空間的另一邊。

「……」

那位精靈沒有任何表示，那雙灰色的眼睛仍然注視著羅琳格，灰眼中的神秘仍然不得而知，只是一昧的促使著羅琳格攪動聲音。

「夏蒂，妳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

沒有任何一絲猶豫，夏蒂肯定的回答，灰色的雙眼卻不如語氣那般堅決，加劇的陰鬱醞釀其中，更使這份壞消息變得真實。

「羅琳格，那位人形精靈是怎麼回答的？」

淺問道，羅琳格回過頭望向他，身為惡魔契約者的他看不見精靈，也沒法聽到精靈的聲音。

「她說是真的。」

「……拉索特要毀滅了。」

淺低聲地道出了結論，那恰巧是卡絲汀娜曾說過的話。羅琳格只能無視他的絕望，回過頭再度跟夏蒂確認。

「夏蒂……『長冬會再度降臨拉索特，而長冬的施術者除了強大外還藏在高空的城堡裡……』是這樣對嗎？」

夏蒂沒有馬上回答，那陰鬱的視線還沒從羅琳格的身上移開，只是悠緩的醞釀著難受。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得來依靠你們——依靠惡魔契約者。」

「拉索特現在，還有其他的災難嗎？」

「我想沒有了。」

「……」

將至的教團騎士；嗜血的魔獸軍隊；於空中的施術者。羅琳格用手扶住眼前的土牆，那個問題再度浮現在她的腦海。

『我能……承受多少？』

體內隱隱作痛，羅琳格並不只是單純的感受到疑惑，漆黑的恐懼向她攀附，只需再一瞬的惆悵，漆黑就又能在靈魂的寶石上劃下傷痕。

只是，淺的聲音打斷了羅琳格的思緒。

「羅琳格……卡絲汀娜到現在都還在和精靈騎士拼命，外面的魔獸大軍我們甚至沒法應付，更不用說高空之上的——！」

「所以……你要拒絕精靈的請求嗎？」

羅琳格看向淺，鄭重的說著。

卡絲汀娜的組織，第二心臟——其目的是取代那個在傳說中，如染神心臟般的惡魔王，可這項行動勢必得依賴精靈的力量。

而在染陸上的千年歷史中，羅琳格甚至都不曉得是否有那麼一次，有人形精靈向惡魔契約者尋求幫助。

羅琳格的目光注視著淺，或許是對方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可能是思緒忽然受到了阻礙，淺投射來的目光變得稀薄，而聲音也更加微弱。

「不……我是在說明我們的狀況。」

但是，他的回答超出羅琳格所預料。

「說明……為什麼？」

「做決定的難道不是妳嗎？」

「我來做決定？」

『——我能承擔多少？』

伴隨著淺的聲音，那句疑惑又再度於羅琳格的腦海擴散開來。即便這樣的走向羅琳格早就預想過，但她只能喑啞似的發出聲音。

「卡絲汀娜……不是把指揮權交給你們三個嗎？」

「卡絲汀娜說妳會來。」

信任感。這明明是彌足珍貴的事物，但羅琳格卻只感到無比的沉重，她只能低下頭，去體會這份重量。

「卡絲汀娜相信妳會來，除此之外，這個組織能成長到如此巨大，也是因為妳……難道不該由妳來做決定嗎？」

伴隨著聲音落下，淺和夏蒂的視線落在羅琳格身上，明明沒有任何一絲溫度傳來，但伴隨著空氣傳遞而來的視線，卻幾乎讓羅琳格窒息。

爾後，淺那懦弱的聲音響起。

「沒錯……應該交給妳才對，畢竟，我只是一個貪生怕死——怕痛的膽小鬼而已……」

淺低聲說著，羅琳格仰頭看向他，那懼怕的目光穿過她的外殼，直刺她的心中，只有那麼一件事是無庸置疑的。

「……」

淺害怕著自己。

『我能承受多少……？』

不願再直視淺的目光，羅琳格閉上雙眼，她感受的到，體內某處的那個石頭被切出傷口，那刻在靈魂上的傷痕將永遠不會痊癒。

『我能——』

而她或許會就這樣消耗殆盡。

「……」

睜開眼，轉身背開那些視線，羅琳格離開了空間，冰涼的空氣灌入她的肺部，煩悶的思緒被一瞬間切開，羅琳格沒有答應夏蒂要幫忙，也沒有替淺做出決定。

仰起頭。羅琳格看向已經入夜的天空，愷愷的白雪不斷落下，烏雲遮蓋了滿天的星辰，倘諾她的世界被漆黑覆蓋，那星光也無法指引出正確的道路。

『羅琳格大人，您會死的。』

「……那又如何？」

不自覺的，低沉的聲音從喉中冒出，回過神來，羅琳格的手已經吃力地抓著劍把。

狂妄的仰起頭看向夜空，乞求變得耀眼總是需要代價，只是不知不覺間，期限已經近到能夠伸手觸碰。

「會死又如何……？」

一個人的靈魂承擔不了多少重量，一個人的靈魂承受不了太多的傷害，就這樣向著破滅狂奔，從以前到現在，羅琳格總是在做這樣的事。

「我——死又如何……？」

向前踏步，和以往的每次相同，雙腳有力地踏在雪地上，拖拉著她的身體向前。

再度進入森林，阻止追蹤惡魔契約者的騎士團，去與數百頭魔獸廝殺，攀到高空直面長冬，無論是什麼，羅琳格都會去做。

代價，只不過是死而已。

「妳要去哪？」

一道聲音穿過思緒，羅琳格看向一旁，黑髮黑眼，體態消瘦的男性站在那。

「……多格，你想做什麼？」

「我沒有想做什麼。」

茶色的雙眼注視著對方，多格的忽然出現，這無理由的搭話，儘管沒有必要，但羅琳格還是不自覺的警覺起。

「不如說……是妳想做什麼？妳想去自殺嗎？」

而那個預感是正確的。

「——什麼？」

「我應該沒有聽錯吧？妳不是喃喃著『死又如何』嗎？」

多格戲謔地笑著，但那份譏諷並沒有引起羅琳格的不悅，只使她繼續詢問下去。

「……你聽到了？」

「妳有想要隱瞞嗎？……所以呢？妳接下來是要去一個人去跟魔獸死鬥？還是要跑到空中戰鬥然後死去？」

那些羅琳格已經給出答案的選擇——那些被她順利埋入思緒深處的漆黑，被多格重新拖出，暴露在輕佻的言語中。

這樣的挑釁，羅琳格只能嚴謹的做出回應。

「我已經做出決定，即便是死……我也——」

即便用殘酷的命運砸碎自己的靈魂，那怕破碎的靈魂絕不會溢出一點星光——

「妳只是在尋死而已。」

多格仍然譏諷地笑著。

「我知道……」

「那妳死了又如何？」

「……」

沒有辦法回答，羅琳格的聲音只是落入沉默，打從一開始，破滅的命運就已經清晰可見，所謂的「追逐流星」，本質是無比的瘋狂。

「那你……又想要我做些什麼？」

羅琳格開口，拋開無法得出回答的難題，但掙扎的思緒仍使聲音變得煎熬。

「我沒有要做什麼，只是覺得妳很愚蠢而已。」

「……你說什麼？」

有那麼一瞬，茶色的目光變得尖銳，儘管很快就恢復原樣，但仍然聚焦在眼前的男性身上。

「還能是什麼？」

多格沒有理會羅琳格的視線，他閉上雙眼，輕鬆的晃起雙手，示意著周圍的環境。

「……我當然知道——」

羅琳格回答。

她知道，無論是面對什麼樣的困境，現在的她都不需要獨自面對，在她的周遭，有數十名的惡魔契約者。

只是，她依然記得，淺看她的表情。

「——可他們沒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

與騎士戰鬥、與魔獸廝殺、與長冬對抗，無論是面對什麼，其他人都得付出代價。

代價的沉重，羅琳格知道的一清二楚。

因此，羅琳格無法忽視，無法忽視淺不經意流漏出的稀薄情緒，無法忽視其他惡魔契約者對夏蒂的害怕。

「他們……在害怕，我怎麼能——」

「但他們是妳現在的責任。」

多格的話繞到耳邊，不自覺的，羅琳格的手已經握住了腰間的騎士劍，但沒有任何一絲的安心感傳遞過來，羅琳格所感受到的，只有難以忍耐的沉寂。

『……我到底能承受多少？』

握緊的手將劍放開。羅琳格已經用這把劍奪走了相當多的生命，無論是敵人，陌生人，還是自己救助過的人，為了變得耀眼，她可以走向無數的困境，經歷無數的痛苦，這點至死不渝。

但如今，她卻必須要在她的靈魂上，去加上無法負荷的重量——去承受別人的生命。

「我——」

「羅琳格。」

羅琳格還沒來得及開口，從她的身後，一道聲音傳來。

「不用轉過身。只要聽我說就好，這裡的惡魔契約者聽不到我的聲音。」

從背後傳來的是夏蒂的聲音，羅琳格暫且遵照著她的意思，看著眼前的多格，仔細的聽著她的話。

「羅琳格，如果妳想要離開這裡的話，我能幫妳。」

「……什麼？」

無來由的邀請令羅琳格感到疑惑，儘管夏蒂已經勸告過，但不自覺的，掙扎的聲音已經通過喉嚨。

「只要妳開口向我求助的話，我就會幫助妳離開這裡。」

「如果離開這裡的話，這些問題都不會解決，那妳……又為什麼要向我尋求幫助？」

方才夏蒂的告誡像沒發生過一樣，羅琳格也不在乎眼前的多格是怎麼看待她，勁直的質問著夏蒂。

「……因為我已經放棄了，放棄阻止長冬，而我，不想讓妳變得和他一樣。」

「他是誰？」

「長冬的施術者，被關押在地下監獄的人形精靈契約者，被長久的愧疚折磨，和精靈融為一體，靈魂變得混亂，最後被仇恨蒙蔽雙眼，變成了如今的——」

羅琳格聽著夏蒂的聲音，在好一陣停頓後，才聽到她繼續說下去。

「——魔人。如魔獸般悲慘的，人」

光是聽著身後的聲音，就能感受到深切的疼痛，但羅琳格沒有繼續深入，只是向著她詢問。

「在妳看來，我會變成那樣嗎？」

「我不確定……但是羅琳格，跟在妳身邊的那個精靈在哪？」

「它一直都依附在劍上。」

「那個精靈……真的在劍上嗎？」

「什麼意思？」

「那個精靈，難道，不是已經和妳的靈魂混在一起了嗎？」

羅琳格的腦海閃過了一個畫面。

那個出現在漆黑中，能夠無時無刻和自己對話，和自己樣貌完全相似的它。下意識的，羅琳格想要將手伸向腰間的劍把。

「羅琳格，如果妳想離開這裡的話，就向我請求吧，我會幫助妳的。」

只是，在將要接觸的那一刻，她的手停了下來。

「……不。」

羅琳格將手移離腰間，此時此刻，無論它是否處在自己靈魂的某處，這個問題從來都不是重點。

「我不會離開這裡。」

「為什麼？」

狂妄的仰頭看向天空，乞求變得耀眼需要代價——但她早就不能移開目光。

「因為我不能逃避。」

『那麼，羅琳格大人，死也沒關係嗎？』

它的聲音隨之而來。

『無所謂。』

『為什麼？』

體內某處的石頭被切出傷口，刻在靈魂上的傷痕永遠不會痊癒——但她早就接受了這個命運。

『因為我已經做出了決定。』

回答了夏蒂和它的聲音，羅琳格看向多格。

『我能夠承受多少？』

那個問題還徘徊在腦內，無論如何，羅琳格永遠沒有辦法承擔起他人的性命。

「多格，如果我必須把所有人牽扯進來，才能夠讓所有人活命的話——」

如果必須通過無法通過之困境，如果必須負擔無法負擔之重量──

「那我會第一個去死。」

「喔。」

多格隨意地答道，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羅琳格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稀疏的腳步聲沒入了營區的陰影，她才轉過身。

「夏蒂，這就是我的選擇，我不會和妳離開。」

「……」

灰色的眼眸向她透露出難受，但羅琳格的聲音沒有停下。

「而這，也會是妳最後的機會。夏蒂，如果妳想要處理掉這一切災難——」

此刻，羅琳格的聲音沒有鬱結住，只是對夏蒂而言，通到下一句話的時間，被無止境的拉長，延伸，直到——

「——妳必須幫助我們，幫助惡魔契約者。」

直到她看見了，那圍繞著羅琳格的漆黑中出現的，一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