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如果我從未仰頭看向天空，是否就不會這樣癡心妄想？』

身體幾乎蜷縮在地面，雙手死命的抓著眼前的黑泥，指間埋入的不知道是雪還是泥，唯一清晰的就只有指甲斷裂的痛感，而羅琳格，只能這樣維持自己的神智。

「如果我……從來沒有……抬起頭過——」

默念著從心中冒出的念頭，沉痛的不安更加深入，更加深入，直至觸碰到那堅硬的地面。

「只要我……一直都望著地面，是否就不會——」

「不會受傷嗎？羅琳格大人？」

只是一聽到那樣的稱呼，那白色光點的身影就已經映射在羅琳格的腦海。

「是這樣嗎？羅琳格大人？」

但是白點的聲音並不如以往那般熟悉，音中的不自然讓羅琳格仰起頭。

咬著牙，指甲死命的刺入土壤，首先印入眼簾的是無比熟悉的雙腳，再來是身體，臉，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是曾經熟悉的白色精靈，而是一個人。

「……」

那人鎮靜地望著自己，儘管樣貌變得有些不同，但羅琳格依舊能從她的身上感受到白點的存在，可那熟悉的茶色長髮和鬱然的雙眼，還是牽動著羅琳格的思緒。

「你……是什麼？」

向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對方詢問，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茶色眼神瞬間變得沉重，不知何時，羅琳格也記得自己露出過一樣的神情。

「我是白點的一部分，同時……也是您的一部份。」

「什麼……意思？」

「我能感受到您的情緒。」

她說著，蹲下身，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羅琳格的眼前。

「您感到不安和恐懼……不是嗎？」

鬱然的聲音竄過耳邊，羅琳格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蘊含著那麼多的思緒。

「……」

可羅琳格沒能回答那起聲音，沉重的不安一直向她襲來，漆黑的思緒如海浪般潑打在她的身上，她低下頭，繼續注視著地面，感受著肺部的呼吸被鬱結住的痛苦。

「您沒法說話，是嗎？」

不等羅琳格開口，對方就先替她回答了。

「……」

「……羅琳格大人，影響您最大的能力是什麼？」

一道火焰出現在了視線的一角，隨後，纏上了羅琳格的左手。

「——好燙……」

羅琳格低聲念叨著，或許是因為這漆黑的神咒，灼熱的痛感貫穿她的皮膚，儘管並沒有真正留下傷痕，也不比真正被灼燒那般疼痛，但隨著與莎姆的契約逐漸加深，灼熱的記憶也已經變得久遠。

「是啊，和莎姆的契約讓您做到了很多事。」

火焰仍然沒有散去，那股灼痛反而令羅琳格的神智不被不安瓦解，她依稀聽著對方的聲音，赫然發現，不肯散去的那道火焰，來自對方的右手。

對方的右手死硬的抓著羅琳格的左手臂，那道火焰變得更加旺盛，而緊接而至的，是那憤怒的聲音。

「我還記得，那是白點剛跟著您的時候，在和艾珂國的軍隊戰鬥前，您在會議室用了這個能力救出了幾個斯蘭特派的人。」

記憶被對方的聲音拉長，羅琳格記得她站在火堆前的那個瞬間，不願踏入其中的恐懼和害怕，將那些情緒無視的盲勇，隨後灌入肺部的濃厚黑煙，無一刻不讓她感到痛苦萬分。

「嘶——啊！」

火焰，火焰在她的身上留下深刻的烙痕。

「這個能力並沒有解決您的痛苦……不是嗎？那這個呢？」

這次是自己的右手臂，對方把手伸了過來，堅硬的結冰凍結了羅琳格的右手，和方才一樣，是羅琳格許久未感受到的冰寒。

「啊——」

聲音不自覺的變得嘶啞，強硬的寒意幾乎要剖開羅琳格的皮膚，遠勝左手上的灼痛，冰冷的刺痛感攻擊著羅琳格的意識。

「這是現在發生的事……您在大雪中的森林裡穿梭自如，依靠著這個能力尋找著卡絲汀娜她們。」

「是啊……」

但或許是拜這份苦痛所賜，從不安的壓迫中，羅琳格奪回著一星半點的意識。

「但是，您卻更加徬徨不安。」

悲傷的聲音竄入耳中，羅琳格的意識變得更加細碎不堪——在大雪中的徬徨、與魔獸戰鬥時的蠻橫、那些精靈騎士望向自己的眼神——

「羅琳格大人，您是不是害怕著，自己變成令人畏懼的怪物。」

「——」

無法呼吸，無法發話，就連雙手的感觸似乎都快要消失。聽著對方的聲音，羅琳格那好不容易奪回的意識完全崩潰，距離消失只剩一步之遙。

可隨後，左手上的灼熱和右手上的冰寒立刻消散，宛若那些疼痛都被捲入虛無似的，這片刻的停歇，讓羅琳格獲得了喘息的機會。

「不論是火焰還是冰寒都幫助不了您，但您仍得被憤怒和悲傷盤佔心頭。」

對方的聲音趨於平靜，羅琳格重新看向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而白點……我——卻曾希望您能夠善用這些情緒，去抵達那顆耀眼的流星……」

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茶色雙眼陷入偏執，宛若陰沉的晦暗也降臨在她的頭頂。

「你……也感覺的到嗎？」

茶色的雙眼重新注視向羅琳格，然後，發出聲音。

「每當您碰觸到劍的時候。」

「……」

羅琳格一直記得那種感受。每當她把手伸向腰間的劍把時，一直有某種安心感傳遞而來。

「那麼，那股安心感是——」

羅琳格看向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那雙茶色的眼神因質問而滯留了片刻，然後才艱辛的開口。

「是您的情緒傳遞到我身上後的空缺吧……恐怕莎姆，無時無刻都能知悉您的情緒吧。」

熟悉的名字被提起，那揮散不去的聲音又隨之而來。

『妳想要繼續忽視妳的情緒到什麼時候？』

「莎姆能知悉到我的……」

「開始了。」

它說著，當羅琳格還在思考時，它的目光投射到羅琳格的雙臂，灼燒留下的淺痕與冰凍留下的瘀紫漸漸地恢復血色。

「恢復力開始作用了，這是您的第三個能力……也是您印象中，最一開始的能力。」

頭頂傳來輕微的暈眩感，類似的感受羅琳格早已體會過無數次，事到如今，她已經不會再因為這個能力而嘔吐不止。

「是啊……身體的恢復對您來說已經稀鬆平常了，而您也已經不在乎身上的傷痕了……可它們並非從未存在過。」

那壟罩在對方身上的悔暗似乎向著羅琳格降下——在雙臂上隱隱作痛的啃咬牙印；曾經被凍的無法向前的雙腳；如蜘蛛網般的紅腫灼傷依附過左腳和腹部的皮膚；無數次被鐵爪切開的傷痕；被利刃劃開過的身體，最後是銘記著這些疼痛而無法振作的心靈。

「哈……啊……」

「恢復力也只是……增加您的痛苦……再來是怪力和速——」

「——這種事情還要多久才行？」

仰起頭，那無數的疼痛從來都無法忘記，每一次都只是在她前進的雙腳上銬上束縛，然後一次次讓她淪陷進這漆黑的恐懼中。

「每一次的振作後，迎接我的都是下一個迷茫和恐懼，這種事情還要多久才會結束！」

大聲喊著。緊抓著地面的手指緩緩鬆開，那瀰漫在全身的不安感宛若消散似的，羅琳格狼狽地站起身子，滯留在指尖的刺痛感已不再需要。

站直身子後，她低下頭，注視著和自己相似的另一個存在。

「我早就作過很多次覺悟了。」

蹲踞在地的對方沒有馬上起身，它也沒有看向羅琳格，在過了一會後，它才開口。

「現在就能結束。」

「——什麼？」

它站起身，那陰沉的不安似乎還沒從對方的身上消失，在起身時，那雙鬱然的茶色雙眼短暫的停留在了羅琳格身上，隨後向後躍去，他站在了羅琳格的一段距離外。

「只要您不再想要變得耀眼的話，只要您……背過頭捨棄那些惡魔契約者的話。」

明明徘徊在羅琳格身上的不安感早就消失，但等候著自己回答的它——那雙和自己如出一轍的茶色雙眼卻仍然不安和恐懼，羅琳格明白，它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我……沒辦法。」

「畢竟您就是這樣的人啊……」

它感嘆的閉上雙眼，垂下的眼簾遮蔽住了那混濁的不安，然後繼續說著。

「您仍然追尋著那耀眼的光芒，所以您無法忽視那些惡魔契約者，因為您已經知悉了……他們的痛苦。」

它仍然閉著眼，可手指卻明確的指到了羅琳格的身上，而在那個位置，正放著那本，沒跟身為騎士的自己一起燒掉的筆記本。

「……家人會死去所以簽訂了契約——」

它收回了指著羅琳格的手，繼續說著。

「和惡魔簽訂契約後犯下了過錯；因無法遺忘的仇恨而簽訂契約；簽訂契約後招致的傷害——那上面記載著這樣的事情……對嗎？」

「……」

火焰在燃燒著，劈啪作響的聲音混進了沉默的時間，騎士團的制服、殲滅惡魔契約者的任務書，以及就算不曉得能否被火焰燃盡，那無數把被折斷的騎士劍也被她丟入其中。

可那成為騎士後就開始使用的筆記本，她沒有一同丟下去。

「……因為我想要銘記，銘記他們的痛苦，我必須銘記……」

羅琳格說著，或許，現在的她已經和曾經的自己有了些許的不同。

——為了成為聖人而約束自己的行為，為了變得耀眼而盲目地向前，可此刻，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語全都來自她最真實的內心。

絲縷的陽光從透了進來，漆黑的世界開始出現裂縫。

「——因為那已經是我現在的道路。」

裂縫漸大，漆黑崩解開，大片的陽光映射在羅琳格的雙眼，她看向站在眼前的那個它，在陽光下，它的身影變得越來模糊，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存在睜開雙眼，望著自己。

而那雙茶色的雙眼中，仍然留存著恐懼和不安。

「……羅琳格大人，筆記本上其他的人呢？」

「什……」

才剛接受陽光的洗禮，可光芒卻立刻消散，漆黑壟罩上羅琳格的雙眼。

「曾經的同僚、做惡的契約者、不熟識的敵軍、向您求死的老人，不是都被記在上面嗎？」

它的聲音曾一瞬變得模糊，可此刻卻無比具體，沉重的砸在了羅琳格的意識上。

「為了不再讓對方受苦而揮劍——您做過無數次的覺悟，也找到了新的道路——可是您，還沒看到這片漆黑的真正模樣……」

雙眼已經無法看見，呼吸和聲音也都被煞停，思考和理智被全數瓦解，在全身被不安佔據前，羅琳格聽到了它的聲音。

「『漆黑』，這是您最後一個能力了……同時，她也是陪伴您最久的——。」